陸晴空帶著陸少染回到伏妖司衙署時,已是黃昏。
陸少染抱著給師傅買的禮物,小臉上的驚嚇已經平復了許多,只是抓著哥哥衣角的手依舊有些緊。
陸晴空則面色如常,仿佛方才巷中的血腥從未發生。
剛踏入前院,便看到凌云和尹少呈正站在那株挺立的老松樹下低聲交談。
凌云依舊一身青衣,抱劍而立,只是眉宇間比平日更添幾分凝重,周身氣息帶著一股無形的壓迫。
尹少呈則背著手,玄色常服在晚風中微動,臉上慣常的笑意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肅。
“……三處烽燧同時示警,妖氣躁動遠超以往,如同潮汐。”
凌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陸晴空耳中:
“斷魂坡方向,至少有三股五品妖氣匯聚,驅趕著大量低階妖物形成前鋒。黑風坳更深處,有東西在蘇醒……氣息很隱晦,但給我的感覺很不好。”
尹少呈緩緩點頭,目光投向西方灰暗的天空:
“巡天鏡碎片雖殘,但傳遞的妖氣圖譜不會錯。這次不是試探,是真正的妖潮。前鋒已越過‘黑石界碑’,最多三日,必定抵達白鹿城下。”
他轉過身,恰好看到提著東西走進來的陸晴空兄妹。
“回來了?”尹少呈目光在陸晴空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陸少染略顯蒼白的臉,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但并未點破,只是語氣平和地問道。
“東西都置辦好了?”
“嗯,給蘇大人和大家的謝禮都買好了。”
陸晴空點頭,將手中的東西放下,又輕輕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少染,你先回房休息,把給師傅的禮物放好,之后我再帶你去做拜師禮。”
陸少染乖巧地應了一聲,抱著東西快步走向后院。
待陸少染身影消失,尹少呈才看向陸晴空,語氣帶上了一絲鄭重:“正好,你也聽聽。妖潮將至,規模遠超以往任何一次試探。前鋒已越過黑石界碑,三日之內,兵臨城下。”
“三日?”陸晴空心下一沉。這時間比他預想的還要緊迫。
“司里后續的援兵,至少還要一個月才能抵達。”
尹少呈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卻透著沉重的壓力。
“白鹿城,只能靠我們自己了。”
他目光掃過陸晴空和凌云:“妖潮兇猛,城中防御需擰成一股繩。我已與李將軍那邊初步溝通,伏妖司與邊防軍將協同作戰。”
“凌云。”
尹少呈看向青衣劍客:“西城頭是主戰場之一。你負責西城樓及甕城區域,自由行動,專司斬殺突入城頭或試圖破壞城墻、陣法的中高階妖物。”
“有任何情況,及時用傳訊符與我溝通。”
“明白。”凌云言簡意賅,按在劍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緊。
“謝空青、陳默。”
尹少呈轉向聞聲走來的謝空青和陳默,“邊防軍如今人手緊缺,高階戰力尤甚。謝空青,你帶一隊力士,并入西城左翼第三衛所,聽從衛所千總調遣,負責左翼防御。
陳默,你帶另一隊,并入右翼第五衛所。你們二人要發揮伏妖司對付妖物的經驗,關鍵時刻,可脫離衛隊,便宜行事。”
謝空青和陳默肅然抱拳:“遵命!”
“蘇挽云。”
尹少呈的目光落在姍姍來遲、溫婉沉靜的符師身上:
“你坐鎮司內,全力趕制守城所需符箓‘破甲’、‘拒妖’、‘烈焰’優先。司內防御陣法也需你時時維護。”
蘇挽云微微頷首:“大人放心,挽云定當竭盡全力。”
最后,尹少呈的目光落在陸晴空身上:“陸晴空。”
“屬下在。”
“傷兵營,交給你。”尹少呈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信任,“妖潮之下,傷亡必重。你需常駐前線傷兵營,統籌救治事宜。
司內庫房藥材由你調用,若有短缺,可憑我令牌緊急征調城中藥鋪。”
“是。”陸晴空沉聲應道。
次日,白鹿城,鎮西將軍府議事廳。
氣氛肅殺凝重。
巨大的沙盤擺在廳堂中央,清晰標示著白鹿城周邊地形以及灰暗一片的妖霧區域。
空氣中彌漫著皮革、鐵銹和淡淡的汗味。
主位空懸。
李胤并未出席,坐鎮主位的是其副將,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剛毅、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中年將領——蘇鎮山。
五品巔峰武夫的一身剽悍的戰場殺伐之氣,足以震懾全場。
墻上掛著一張巨大的白鹿城及周邊地形圖,上面已用朱砂筆標注了數個刺眼的紅叉——正是被拔除的哨卡位置。
“……黑風坳、斷魂坡、鷹愁澗……外圍十二處哨卡,一日之內,陷落九處。”
一名邊防軍參將聲音沙啞地匯報著:
“斥候拼死回報,妖霧之中,至少集結了數千低階妖獸!腐狼、鐵背猿為主,混雜著大量尸鬼和毒蟲,像是在……等待集結完成。”
“據軍中術士觀測,本次至少有一頭三品妖王坐鎮。”
“妖氣躁動已達頂峰,前鋒試探已畢。”李胤的親衛之一,一位面容剛毅的中年漢子沉聲接口,他手指點向地圖西面那片巨大的灰色陰影。
“根據瞭望塔和伏妖司凌大人的判斷,最遲三日,主力妖潮必至城下!”
議事廳內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三日”這個時間點,還是有些過于緊迫了
“城中防務如何?”李胤的聲音平淡響起,打破了沉寂,他從幕后走出,步伐平穩,氣息內斂。
瞬間便成為了全場的核心。
“稟將軍。”蘇鎮山起身抱拳鄭重答道:“城墻破損處已連夜用巨石、鐵汁加固。滾木礌石、火油金汁儲備充足,四門甕城閘門檢修完畢。城內各處水井已加派重兵看守。民兵已按坊市編組完畢,隨時可上城協防。”
他的匯報干脆利落,目光掃過尹少呈時,停頓了一下,繼續道:
“另外……傷兵營經伏妖司陸大人整頓,救治能力大增,士氣有所恢復。城內藥鋪,以林家為首的各家均表示愿按戰時條例平價供應藥材,優先保障傷兵營和城防所需。”
最后這句話,讓幾位將領和豪族代表的目光都落在了尹少呈身上。
傷兵營的轉變,是伏妖司入城后最直觀、也最能收攏人心的成果。蘇鎮山雖然語氣依舊硬邦邦,但能在此刻提及伏妖司的功勞,本身就已是一種態度的轉變。
尹少呈微微頷首,接話道:“伏妖司已全員就位,我司力士及可戰人員,已按部署前往西城協防。”
李胤的目光在尹少呈和蘇鎮山臉上掠過,并未多言,只是點了點頭:“甚好。”
“妖霧詭譎,能侵蝕心智,消磨罡氣靈氣。”
尹少呈話鋒一轉,聲音帶著凝重,“此乃大患。伏妖司建議,所有輪值城頭之將士,無論修者凡人,皆需佩戴特制清心符或攜帶凈心草囊。此符需各大家族協同,草囊需大量縫制分發。”
“此事交由……”李胤目光掃過。
“末將負責!”一名主管后勤的將領立刻起身領命。
會議迅速轉入具體部署:兵力如何分配輪替,滾木礌石如何投放,火油金汁的使用時機,預備隊的位置,信號傳遞的方式……一項項指令清晰下達。
地方豪族代表也一改往日推諉,承諾盡力提供人力物力支持。
畢竟城若是破了,再多的家財恐怕也填不滿妖獸的肚子。
“還有一件事。”一名須發皆白、身著術士袍的老者,在眾人部署間隙,用沙啞的聲音開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是軍中資歷最老的術士,姓莫。
莫老術士的目光帶著深深的憂慮,看向李胤:
“將軍乃城中定海神針,一身修為驚天動地。然正因如此,將軍需坐鎮城內中樞,不可輕動。否則,一旦將軍氣息離城,黑風坳深處那頭三品妖王必會感知,屆時……恐將提前引發三品級大戰。”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沉重:“城中目前的防護結界,雖經蘇大人加固,但核心陣盤受損已久,恐難以承受三品層次的全力碰撞余波……一旦結界崩潰,后果不堪設想。”
他手指在地圖上城南方向一點:“此外,老朽昨夜以星盤輔以秘術觀測,城南外‘枯骨林’方向,妖氣異常凝聚,恐有一頭四品大妖蟄伏。
其氣息陰寒詭譎,隱有操控死氣之能,若在妖潮攻城時突然發難,襲擾側翼或攻擊南門,將極大分散我軍力量,甚至……撕裂防線。”
此言一出,廳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一頭四品大妖,在妖潮主力壓境時從側翼偷襲,這威脅太大了!
李胤神色不變,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尹少呈的身上,那深邃的眼眸中帶著一絲審視與托付的意味。
“尹大人。”李胤的聲音平靜無波,“城南枯骨林之患,關系側翼安危。伏妖司精于追蹤斬妖,此獠,你如何看待?”
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岳,瞬間壓在了尹少呈肩頭。
這意味著,在即將到來的守城戰中,他這位伏妖司鎮府使,將無法坐鎮西城主戰場指揮調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尹少呈身上。
尹少呈迎著李胤的目光,臉上那慣常的、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徹底消失,只剩下磐石般的沉凝。
抱拳沉聲道:“將軍放心,伏妖司責無旁貸。尹某親自帶隊,斬殺這頭畜生。”
“好。”李胤只回了一個字,卻重若千鈞。
西城,甕城之上。
風變得更大了,帶著妖霧特有的腥甜與腐朽氣息,卷動著城頭上林立的大纛旗,獵獵作響。
巨大的白鹿旗和大宸的龍旗在灰暗的天幕下奮力招展。
城墻上,士兵們如同忙碌的工蟻。
“快!那邊的礌石再堆高些!碼整齊了!別到時候滾下去砸到自己人!”粗豪的吼聲在垛口間回蕩。
沉重的滾木被喊著號子的軍漢合力抬起,沿著預先架設的滑道,轟隆隆地滾上城墻,堆放在指定的位置。
一桶桶粘稠、散發著刺鼻惡臭的火油被小心翼翼地搬運到城墻內側,蓋上厚厚的油布。
負責火油的士兵臉上蒙著布巾,眼神警惕。
巨大的床弩被絞盤拉開,手臂粗、閃爍著寒光的精鋼弩箭被安放到位,弩手們仔細地檢查著機括,用沾滿油脂的布巾擦拭著弩身。
新編組的民兵在老兵帶領下,笨拙地練習著用長矛從垛口向下捅刺的動作,臉上混雜著緊張、恐懼和一絲被逼到絕境的兇狠。
“用力!捅出去就收回來!別讓那些畜生順著桿子爬上來!”老兵嘶啞地吼叫著,做著示范。
凌云獨自一人站在西城樓最高處,青衣在狂風中舞動。
他抱劍而立,目光如同穿透了空間的距離,死死鎖定著西方那片翻滾的、越來越近的灰暗。
他周身的氣息暴漲,無形的劍氣彌漫開來。
讓靠近的士兵都感到皮膚微微刺痛,下意識地遠離。
城下,靠近城墻根的臨時傷兵營已經搭建起來,比城內的規模更大,也更簡陋。
幾個老藥師和軍醫,正指揮著雜役和征調來的民夫搭建更多的帳篷,分揀剛剛運送過來的藥材,熬煮著大鍋大鍋消毒用的藥湯和基礎的止血藥散。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藥味和一種大戰前的壓抑。
索性此時沒有需要陸晴空診治的傷患,傷兵營的搭建他也并無經驗。
老藥師已將營內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
在如此忙碌的城頭,他竟顯得有些多余,于是他便獨自登上城樓。
陸晴空站在靠近傷兵營入口的城頭一段,這里是相對靠后的位置,但視野開闊。
看著眼前忙碌的景象,看著遠方那令人心悸的妖霧,視野盡頭,那片粘稠的灰暗如同活物般劇烈地翻涌著。
白鹿城,如同一只繃緊了全身肌肉、豎起了所有尖刺的巨獸,在灰暗的天穹下,沉默地等待著那毀滅浪潮的拍擊。
城西軍民,上至將領,下至最普通的民夫,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刻著緊張、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退無可退的決絕。
山雨已至,黑云壓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