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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進入皮拉罕人的魔幻世界

坐標巴西。1977年12月10日,一個天朗氣清的早晨,我們坐在美國暑期語言學院(Summer Institute of Linguistics)提供的一架小型六座客機上等待起飛。

飛行員德維恩·尼爾(Devin Neil)正在做飛行前的最后檢查,看裝載是否平衡。他步行繞機一周,評估其外部受損情況,并從油箱中抽取一小瓶燃油來檢驗。他還檢測了螺旋槳的性能,看其是否運轉正常。多年以后,這樣的儀式我已司空見慣,像每天刷牙一樣習以為常。但那時,我第一次見到這種情形,頗感新奇。

在起飛前,我開始拼命想象皮拉罕人的模樣。這個亞馬孫流域的印第安人部落到底是什么樣子?我該如何與之共處?我該如何行事才算妥帖?他們第一次見到我時會有什么反應?我又該如何回答?我腦補著各種可能的畫面。這個我即將見到的族群,與我們有諸多不同,有些我可以預料,而另一些則恐怕不能。實際上,我不辭辛勞,遠赴萬里之外,絕不僅僅是為了見他們一面而已。相反,我身負傳教的艱巨使命。我受聘于美國福音派教會,負責給亞馬孫流域的皮拉罕人“洗腦”。我要說服該部落的人信仰上帝,像我們一樣接受基督的洗禮和教化。盡管我從未見過皮拉罕人,對他們知之甚少,但我依然堅信自己能夠改變他們。而這,正是絕大多數傳教工作的要義。

德維恩坐在駕駛艙里,我們低著頭,聽他禱告,祈福飛行平安。接著,通過敞開的窗口,他朝機艙外大喊:“注意避讓!”隨后,他啟動引擎。發動機預熱完畢后,德維恩用對講機向波多韋柳港的空中交通管制中心匯報——波多韋柳港是巴西朗多尼亞州的首府,以這里為中轉基地,之后我多次往返亞馬孫流域。

得到相應的指令后,飛機開始滑行。跑道上瞬間塵土飛揚,德維恩順勢加推引擎。飛機呼嘯著騰空而起,磚紅色的瓦礫跑道越來越模糊,最后消失在我們身后。

在我們下方,這座城市的大片空地逐漸被叢林取代。波多韋柳港的開闊平地漸漸消失,樹林變得越來越密。風景已然改變,飛機越過浩瀚的馬代拉河,地面是一片綠色的海洋,郁郁蔥蔥的樹木如菜花般向四面八方盡情生長。我不由得浮想聯翩,樹林里都有些什么動物呢?如果飛機掉下去,我們不會被美洲豹吃掉吧?曾有不少報道指出,許多墜機事故的遇難者并非死于事故本身,而是死于叢林里的野獸襲擊。

我即將見到的皮拉罕人神秘而特殊。我對該族群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們的語言異乎尋常。研究他們頗具難度,不少語言學家、人類學家和傳教士都望而卻步。他們的語言與其他人類語言毫無關系。而我對皮拉罕語的了解也幾乎只是皮毛。我僅僅從磁帶上聽過其發音,看過一些語言學家和傳教士對它的研究。皮拉罕語跟我聽過的任何語言都截然不同。顯然,掌握這門語言是我首先面臨的一大難題。

隨著飛機不斷爬升,冷風逐漸從我頭頂上方的小通氣孔灌進來。我調整一下坐姿,努力讓自己更舒適一些。我把身體向后靠,開始思索接下來的工作計劃,以及這次旅行的目的與其他人有何不同。飛行員只要完成他的日常工作,就能及時回家吃晚飯了。他的父親也隨同而來,就當作是一次旅行。

傳教機構的機修工唐·巴頓(Don Barton)也陪我一起過來,他正好可以度個小假,從平日里枯燥繁忙的維修工作中得到暫時的喘息。只有我一個人任務艱巨,朝著余生將要致力的工作和事業而去。我將見到那些我打算與之共度余生的人,我希望能帶著他們走向天堂。要做到這一點,我首先要學會流利地使用他們的語言。

接近中午時,飛機開始受到上升氣流的猛烈沖擊,在亞馬孫流域的雨季,這很常見。暈機,這一更為嚴峻的問題粗魯地打斷了我的幻想。在接下來的105分鐘里,我們在森林上空飛行,微風吹來,我不禁感到一陣惡心。我不停地搓揉小腹,努力不讓自己吐出來。德維恩遞給我一份金槍魚三明治,上面鋪滿了洋蔥?!梆I不餓,要不要來一塊?”他體貼地問道。“不用了,謝謝。”我答道,一股酸水在口中不停地打轉。

接著沒多久,我們來到了波斯多諾沃地區附近的皮拉罕村,飛機開始繞著跑道盤旋,這樣飛行員就可以巡視周邊,找個合適的地方降落。這一舉動使我的胃翻騰得更加厲害,為了不讓自己吐出來,我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在著陸前,有幾個時刻簡直黑暗到極點。我甚至忍不住想,寧可飛機墜毀爆炸,也比被暈機癥狀折磨得死去活來要好。我承認這種念頭很短視,但我當時的確是這么想的。

兩年前,史蒂夫·謝爾登、唐·巴頓以及美國教會的一些青少年已經在叢林中修了一條跑道。要在叢林中開辟這樣一條飛機跑道,首先要砍掉1000多棵樹,并且要把它們連根拔起,否則樹樁爛在地上會使周邊的泥土松軟——如果這樣,飛機降落時容易失去支點和重心,可能發生機毀人亡的慘劇。把樹根清除后,要在方圓幾米內用泥土填補留下的空隙,然后還要在沒有重型壓平設備的情況下確保跑道水平。如果這一切都搞定了,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步:把跑道弄成9米寬、550~650米長。我們馬上要著陸的跑道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我們降落那天,跑道上的草大約齊腰深。我們無法知道草坪上是否有原木、狗、鍋或其他可能會損害飛機、傷害我們的硬物。德維恩已經在跑道上空“嗡嗡”地繞了一會兒,他希望皮拉罕人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史蒂夫曾向皮拉罕人解釋過,看到這種情況,他們應該立即跑出去,檢查跑道上是否有危險的碎石(跑道中間曾有皮拉罕人建房子,為了讓我們順利著陸,房子被拆除了)。果然,幾個皮拉罕人走了出來,他們離開跑道時,帶走了一些雖然細小,但卻足以讓飛機側翻的樹枝。一切都很順利,我們安全平穩地著陸了。

飛機停穩后,叢林的濕熱朝我襲來。我瞇著眼走出機艙,感到一陣頭昏眼花。皮拉罕人圍住我們大聲地嚷嚷,他們微笑著,顯然是認出了德維恩和唐。唐用葡萄牙語告訴他們,我想學習皮拉罕語。盡管皮拉罕人不太懂得葡萄牙語,但他們也似乎明白了,我是來取代史蒂夫·謝爾登的。謝爾登上次離開時,也用皮拉罕語向他們解釋過我的來意,他說將會有一個矮矮的、滿頭紅發的男子來和他們一起生活。他還說,我想學習他們的語言。

在前往村子的路上,我們意外地遇到了沼澤。沼澤中的水溫熱、渾濁且漫過膝蓋,我扛著物資在其中行走,擔心會有東西咬傷我的腳踝。在雨季快結束時的麥茨河洪峰中,這份忐忑是我初到皮拉罕村時的獨特體驗。

我第一次見到皮拉罕人時,有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那就是他們很快樂,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燦爛的笑容,沒有一個人面色陰沉或沉默寡言。他們也不像其他文化中的人那樣,遇見陌生人時通常會表現出排斥感和距離感。他們熱情地和我們說話,向我們介紹他們認為有意思的東西,比如頭頂飛過的鳥兒、他們狩獵時常走的路,以及村里的小屋、小狗等。一些男人戴著印有政治口號和巴西政治家名字的帽子,穿著亞馬孫流域的商人賣給他們的淺色襯衫和運動短褲。婦女們都穿著相同的短袖上衣和長度略微過膝的褲子。這些衣服最初都顏色不同、圖案各異,但現在都被他們小屋里的灰塵染成了棕色,變得臟兮兮的。

不滿十歲的兒童在村子里赤身裸體地跑來跑去。每個人都在歡笑。最讓我感動的是,他們都輕聲緩步地向我們走來,仿佛我們變成了他們的新寵。我從未想到會有這樣一個溫馨的歡迎儀式。人們紛紛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我,雖然大部分我都沒能記住。

我記住的第一個人叫科西歐(Kóxoí)。在一片右邊有條小路的寬闊干凈的空地上,我看見他頭頂艷陽,正蹲著用火煮東西??莆鳉W衣衫襤褸,穿著破爛的運動短褲,光著腳,沒有穿上衣。他很瘦,身上連塊肌肉都沒有,深棕色的皮膚看上去就像是皮革。他的腳掌很寬,腳底起了一層厚厚的、仿佛堅不可摧的繭子。他抬起頭來看了看我,然后叫我到他那里去。

那是一片被太陽烤得炙熱的沙地,他正在那里燒的東西,像是一張大老鼠的皮毛。暈機帶來的惡心感還沒有消退,燒焦的動物皮毛的氣味成為壓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開始忍不住干嘔起來。這只動物一直在滴血,它的身上滿是泥灰,舌頭懸掛在牙齒之上。

我把手放在胸口,向他說道:“我叫丹尼爾?!?/p>

他辨認出這是一個名字,作為回應,他立即也摸著胸口,并說出了他的名字。然后我用手指了指他正在焚燒的動物。

“Káixihí.”他心領神會地回答。

我立即重復一遍他的話。同時心想,天哪!難道是9千克重的老鼠漢堡?謝爾登曾告訴我,皮拉罕語是有聲調的,就像漢語、越南語或很多其他語言一樣。也就是說,我除了要注意輔音和元音外,還得仔細聆聽每個元音上的音調。我得好好說這生平第一個皮拉罕單詞了。

接著,我俯身撿起一根木棍,指著它說道:“Stick(木棍)?!?/p>

科西歐笑了,說:“Xií.”

我跟著說:“Xií.”然后我扔掉棍子,說:“我扔掉了Xií?!?/p>

科西歐看著我,想了一下,然后迅速地說道:“Xií xi bigíkáobíi.”后來我才了解到,這句話的字面意思是:“棍子它地上掉了?!?/p>

我復述了這句話,并拿出口袋里的本子和筆,用國際音標把它們記了下來。我把“Xií xi bigí káobíi”翻譯成“棍子掉到了地上”或者“你扔掉了一根棍子”。之后,我又一次性撿起兩根棍子,然后把它們同時扔在地上。

他說:“Xií hoíhio xi bigí káobíi.”一開始我想,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兩根棍子掉到了地上?!焙髞砦也琶靼祝@句話正確的意思是:“更多的棍子掉到了地上?!?/p>

我又撿起一些葉子,然后依樣畫葫蘆,重演了整個過程。我演繹了一些其他的動作,比如跳、坐、敲擊等,科西歐熱心地當著我的啟蒙老師。盡管謝爾登建議我忽略他的工作(因為他不確定那是否準確),但我還是聽了他記錄皮拉罕語的磁帶,看了他編纂的簡短的皮拉罕語單詞列表。然而,聽皮拉罕語的發音和看它的書面語言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它們完全對不上號。

為了檢測自己辨別音調的能力,我又問了他幾個我知道的皮拉罕單詞,這幾個單詞在不同的語調下有不同的意義。

我問他“刀子”怎么說。

“Kaháíxíoi.”他說。

接著,我又問他“箭桿”怎么說。

“Kahaixíoi.”當我指著放在旁邊的一柄箭桿時,他說。來巴西之前,我在美國暑期語言學院里學習一門叫作“領域語言學”的課。這門課我修得相當不錯,在此以前,我從未察覺自己具備如此良好的語言天賦。

在與科賀及其他人一起工作的一小時里,我證實了謝爾登以及阿洛·海因里希斯的一些早期研究發現:皮拉罕語中大約只有11個音素(或音位),最基本的句子結構是SOV(主、賓、謂)。在世界上的所有語言中,這種句子結構是最常見的。但皮拉罕語的謂語動詞卻非常復雜,現在我才知道,它的每個動詞有至少65000種可能的變式。隨著我對這門語言的了解逐漸深入,我不再擔心自己能否解決這個問題。

在語言學習之外,我還想了解這個族群的文化。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這里房子的空間布局。乍一看,似乎村子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格局。從機場跑道到史蒂夫·謝爾登的住所(現在是我的家),一路上,村民的小屋都分布在不同的地方。但后來我發現,所有房屋都修建在更靠近河流的路邊。這些房屋外邊,都能看到蜿蜒的河流。每一座小屋都建在河岸附近不超過20步的地方,并且在縱向上彼此平行。村子里共有10間小屋,每間小屋都被叢林或灌木包圍。

依照此地的習俗,兄弟一般都會相鄰而居。后來我還了解到,在有些村子里,姐妹之間也會盡量住在相鄰的地方。但在另一些村子里,鄰居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我們一行人把給養從飛機里搬出來并運到謝爾登的家里。我和唐在儲藏室里整理出了一點空間,以便存放食用油、湯料、罐裝咸牛肉、速溶咖啡、咸餅干、面包、大米和豆子等生活用品。德維恩和他的父親四處轉了轉,拍了些照片,然后他們準備回去了,我和唐又陪著他們回到了飛機旁邊。飛機起飛時,我向他們揮手告別。飛機慢慢地向上爬升,皮拉罕人興奮地尖叫起來,他們齊聲大喊:“Gahióo xibipíío xisitoáopí(飛機正起飛離開)!”

那天下午兩點鐘,和皮拉罕人住在充滿大自然氣息的麥茨河邊,在某種前所未有的力量的驅使下,我生平第一次萌發了想要冒險的沖動。史蒂夫留下了一艘進口的漁船(一種寬敞穩定的鋁制船,有近一噸的載貨能力),我和一群皮拉罕男子坐在房子的前屋,看見唐把那艘船推到了河里,測試其發動機是否運轉正常。這是一座典型的“皮拉罕式”房子,只不過面積更大一些。房子用木頭支起,就像建造在高蹺之上。房子的墻只有一半,沒有門,也沒有隔斷,除了孩子們的臥室和儲藏室外,沒有任何封閉的空間。

我坐在這里,拿出便箋本和鉛筆繼續學習語言。每個皮拉罕男人都很健康,他們雖然瘦小,但很壯實,仿佛身體只由肌肉和骨骼組成。他們笑容可掬,仿佛沉浸在彼此的幸福之中?!暗つ釥枴?,我重復自己的名字。一陣竊竊私語后,卡布基(Kaaboogí)站了起來,用蹩腳的葡萄牙語說:“在皮拉罕語里,你叫歐吉艾(Xoogiái)。”于是,我擁有了一個皮拉罕名字。

此事在我預料之中。唐之前就告訴過我,他們會給所有的外國人起名字,因為他們不喜歡叫外國名字。后來我得知,他們給外國人命名的方法,是看外國人與哪個皮拉罕人外貌相似。那天,人群中有一個名叫歐吉艾的年輕人,不得不承認,我們看起來確有幾分相似。在接下來的十年中,我的皮拉罕名一直是歐吉艾。

直到后來,為我取名的卡布基——現在叫阿侯阿帕蒂(Xahóápati)告訴我,我已經太老了,歐吉艾不再適合我,于是他們又給我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艾碧凱(Xaíbigaí)。而大約六年之后,他們又給我改了一個老人的名字——鮑艾西(Paóxaisi)。后來我了解到:皮拉罕人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修改自己的名字;當皮拉罕人在叢林里遇到神靈時,他們通常也會與之互換姓名。

我知道了在場其他人的名字,他們分別是:卡巴西、阿侯比西、歐吉艾、白提吉、艾凱拜和艾艾。婦女們不參與談話,只是站在屋外,不停地朝里看。當我對著她們說話時,她們也只是癡癡地笑著。我在紙上記錄了一些皮拉罕短語,諸如“我的鉛筆掉了”“我在紙上寫字”“我站起來”“我的名字叫歐吉艾”之類的句子。

接著唐把船發動起來,所有男子立即跑出了屋外。他們都想坐著唐的船,在河里兜上幾圈。忽然之間人去樓空,我抬頭四處張望,發現村子里幾乎沒有中心地帶。小屋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處,它們隱沒在叢林中,只有狹窄的小路連通彼此。此時已是午后,天氣炎熱而潮濕。村子里雞犬之聲相聞,我聽見嬰孩啼哭,看到皮拉罕人的家里飄出炊煙。

既來之,則安之。我立即進入了工作狀態,并盡可能仔細地收集語言資料。每當我問一個皮拉罕人,我可否將會話“記錄在紙上”,以便研究時,盡管他們都很樂意,但也總會告訴我,我應該跟另一個皮拉罕人一起完成這項工作。他們會說:“Kóhoibiíihíai hi obáaxáí. Kapiiga kaagakaáíbaaí.”我慢慢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是:科賀比伊伊艾(Kóhoibiíihíai)能教我說皮拉罕語。于是,我向傳教機構里的同事打聽,他們是否認識這個人。

“是的,巴西人叫他伯納爾多(Bernardo)?!?/p>

“為什么叫他伯納爾多?”我問道。

“巴西人不會皮拉罕語,所以他們給皮拉罕人取葡萄牙語名字。”

“我想,皮拉罕人之所以給外國人取名,恐怕也是同樣的原因?!彼^續說。

所以,我一整天都在等科賀比伊伊艾打獵歸來。太陽快落山時,皮拉罕人指著河流下游的遠處大聲喊叫。在夕陽的余暉中,我依稀看到一名舵手,他駕著獨木舟,朝村子的方向緩緩駛來。為了避開麥茨河強大的水流,他緊靠著河岸前進。村里的皮拉罕人都朝著船上的男子大喊,他也一直大聲地回應。大伙兒開心地笑著,只有我不知為何,一頭霧水。等獨木舟停在岸邊,我才明白了他們如此興奮的原因:船上有一堆魚、兩只死了的猴子和一只很大的鳳冠鳥。

我順著泥濘的河畔朝獨木舟走去,試著用剛剛學到的短語跟這位獵人打招呼:“Tii kasaagá Xoogiái(我叫歐吉艾)?!薄翱瀑R(Kóhoi)。”他抬起頭看著我,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面無表情地哼了一聲。許多皮拉罕人都呈現出亞洲人的特征(比如,卡布基看上去就像柬埔寨人),但科賀看上去卻更像是一個非洲人。科賀頭發微卷,皮膚呈淺黑色,下巴方正,留著胡須,堅毅的眼神透露出他的自信和掌控力。他身著橙黃色褲子,沒穿鞋子和上衣,貌似漫不經心地躺在獨木舟里。然而,繃緊的肌肉卻表明他高度警覺,正迅速地打量著我。盡管他不比村子里的其他人高大,但實際上,他要更強壯一些。此時皮拉罕人歡呼著跑到他面前領取食物,他一邊分發,一邊劃分每個人應得的部分。

第二天上午,我和科賀一起在史蒂夫的大房子里工作。下午我在村子里四處走了走,向皮拉罕人詢問了一些他們語言的問題。我和皮拉罕人之間沒有可以有效交流的共通語言,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按照標準語言學的方法采集數據:拿一個物品詢問當地語言的發音,并且不管正確與否,都把發音記錄下來。然后,立即找其他人來驗證。

皮拉罕語的一個特點立刻引起了我的興趣,即該語言中沒有用于維護社會或人際關系的句子或詞語,語言學家稱之為具有“交際功能”的語言。皮拉罕語中沒有用于認識他人或與他人寒暄的語句,也沒有像“你好”“再見”“你好嗎?”“對不起”“沒關系”“謝謝你”之類的,表達善意、相互尊重但同時又不透露太多信息的表述。在皮拉罕文化中,他們不需要這種溝通方式。總的來說,皮拉罕語的句子都是直截了當的表意語,用于尋求、發布信息或命令。

多年以來,我已慢慢習慣了這一現象,有時甚至忘記了這對我們而言是多么新奇。每當有人與我一同拜訪皮拉罕地區時,他們總會問我,怎么用皮拉罕語寒暄。當我告訴他們,皮拉罕語中沒有這類表達方式時,他們都驚詫地望著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皮拉罕人來到村子里,他們會說:“我到了?!钡鄶禃r候,他們什么也不會說。要是你給某人一件東西,他們偶爾會說“好”或“這可以”。但他們這樣的表達更多是指“事情達成”,而不是“謝謝”。他們一般會通過回贈禮物或者一些善意的舉動(比如幫你搬運東西)來表達感謝。同樣,要是有人做了冒犯或傷害別人的事,他們也不會說“對不起”,頂多會說“我不好”或類似的話。但實際上,這樣的話他們也很少說。他們用行動而不是語言來表達感謝或歉意。其實即便在西方社會,寒暄的方式也千差萬別。我在學葡萄牙語時,就有巴西人對我說:“美國人的‘謝謝’太多了?!?br>

在一整天的語言學習后,第二天下午,我給自己泡了一杯濃濃的速溶黑咖啡,坐在陡峭的河岸邊凝視麥茨河。唐和幾個皮拉罕人開船釣魚去了,村子里變得更加寧靜。

那時大約下午5點45分,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陽光漸漸變成橘黃色,在褐色的天空和翠綠色叢林的映襯下,河水的暗影顯得格外美妙動人。我悠閑地坐在岸邊,一邊啜飲咖啡,一邊欣賞大自然的慷慨饋贈。忽然,兩只灰色的小海豚從河里一躍而出。我被這一景象驚呆了,淡水中竟然有海豚!就在它們現身的剎那間,兩艘皮拉罕人的獨木舟也從河灣處迅速沖出,船上的人傾盡全力劃槳,試圖追上它們。這是一場追逐的游戲。

海豚顯然也樂在其中。它們總是時不時地浮出河面,在恰到好處的地方躲開獨木舟的追擊。就這樣,這場游戲持續了近半個小時,直至夜色降臨才落下帷幕。獨木舟和岸上的人都大笑不已,而當他們停止追逐時,海豚也消失在無盡的河流里。

我意識到自己身處于亞馬孫流域,這是一個奇妙的自然世界。能夠生活在皮拉罕人的魔幻世界里,是大自然給我的恩賜,我倍感榮幸。我剛來這里兩天,就已經有了許多新奇的經歷:聽到了犀鳥的尖叫和金剛鸚鵡刺耳的哭泣,聞到了從未見過的植物所散發的香氣。

接下來在皮拉罕地區的日子里,我一邊學習皮拉罕語,一邊觀察他們的生活日常。皮拉罕人的一天通常在早上5點就開始了。不過他們的夜間睡眠很少,這是新的一天,還是一天從不結束呢?我不知道哪一種說法更為確切。作為一名外來者,我總是被小屋里的女性閑聊聲吵醒。她們總是大聲地談論當天要做的事情,沒有特定要跟誰說話。這個女人會說誰和誰將要出去打獵或釣魚,然后盤算她想要得到怎樣的獵物;那個女人則會在自己家里大聲喊出她們想要煮的食物。

打魚是男性最常見的活動。他們大都在天亮之前出發,劃船幾小時到他們認為最理想的釣魚地點去。如果打魚需要持續一整天,他們還可能會帶上家人。但通常情況下,他們會選擇單獨前往或與一兩個朋友結伴而行。要是河水干涸形成了一個池塘,很多人都會聚集在那里,因為那里肯定有大量無法逃脫的魚。皮拉罕人主要用弓箭打魚,也會使用通過交易獲得的漁線和餌鉤。他們通常黎明時出發,在劃船的歡笑聲中開始一天的征程。不過,他們至少會留一個男人在村子里看守家園。

男人出去后,婦女和兒童也會陸續離家,去叢林里割草或者拔木薯(又稱樹薯,是一種塊莖類植物)。這項工作辛苦耗時,需要持久的耐力。但和她們的丈夫一樣,婦女們也在叢林里說說笑笑地干活。她們通常會在下午早些時候回家。在男人返回之前,她們就會拾掇好柴火,以備烹飪丈夫捕撈回來的獵物。

幾天之后,我的訪問就匆匆結束了。1977年12月,巴西政府命令:所有傳教人員離開印第安保留地。我們不得不收拾行李打道回府。盡管只有幾天的時間,但無論如何,我已不枉此行。我近距離地接觸了皮拉罕人,切身感受了他們的語言。在那最初的日子里,我還學會了一點點皮拉罕語。

由于是被迫離開,所以我擔心自己無法再回到皮拉罕地區。美國暑期語言學院也同樣憂心,于是他們想方設法,試圖幫我繞開政府的禁令。他們向位于巴西圣保羅的坎皮納斯州立大學(State University of Campinas)發出申請,讓我成了一名該校的語言學研究生。美國暑期語言學院希望能通過巴西圣保羅的坎皮納斯州立大學獲得政府授權,允許我長期逗留在皮拉罕地區。盡管我向巴西圣保羅的坎皮納斯州立大學發出申請是為了獲得授權,但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給我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學術研究氛圍。

如美國暑期語言學院所希望,我在巴西圣保羅的坎皮納斯州立大學的工作得到了回報。巴西國家印第安人基金會(Brazilian National Indian Foundation)的主席伊思瑪斯·德·阿勞霍·奧利韋拉(Ismarth de Araujo Oliveira)將軍允許我攜帶家人返回皮拉罕地區,進行6個月的數據搜集以完成我的碩士論文。

那一年的12月,我帶著妻子凱倫、7歲的大女兒莎倫、4歲的小女兒克里斯以及年僅一歲的兒子卡萊布,從圣保羅乘公共汽車前往波多韋柳港,開啟了我們一家人的皮拉罕村之旅。3天后,我們抵達波多韋柳港,駐扎在這里的美國暑期語言學院的傳教士可以幫助我們前往皮拉罕村。我們在波多韋柳港待了整整一個星期,為即將到來的探險做心理層面的準備。

對一個西方家庭而言,到亞馬孫流域生活并非易事。實際上,在前往皮拉罕村之前,提前好幾個星期,我們就已經開始做準備了。傳教士們在波多韋柳港幫我們訂購了不少物資,以備不時之需。我和凱倫必須把能想到的,叢林生活中我們可能會用到的東西都買好。東西很多,事無巨細,從洗衣皂到生日禮物、圣誕禮物等,不一而足。1977—2006年,我多次往返皮拉罕村。在此期間,我們在滿足自身醫療需求的同時,也需要為當地人提供醫療上的幫助。購買藥物所費不貲,購物清單上的藥物有阿司匹林、抗蛇毒素,以及乙胺嘧啶、氯奎寧、奎寧一類的抗瘧疾藥。

我們還要給孩子準備教科書和學習用品,以便他們可以在村莊里自學。每次我們回到波多韋柳港的駐地,孩子們都要參加由美國暑期語言學院主辦的考試,考試結果會受到加州政府的認可。學習材料和一大堆生活用品被打包在一起,這些東西包括:一整套百科全書和字典,好幾百升的汽油、煤油、丙烷,靠丙烷保溫的冰箱,罐頭肉、奶粉、面粉、大米、豆類、衛生紙,以及用于和皮拉罕人交換的物品等。

買好物資之后,為了給孩子們的到來做好準備,我和傳教士迪克·尼德(Dick Need)決定提前去皮拉罕村收拾房屋。從早上6點開始,我和迪克每天都夜以繼日地工作。我們帶上的食物很少,因為必須帶的工具太重太多了,飛機無法負荷。我們幾乎完全依靠堅果為生(也許我們可以找皮拉罕人要一些魚肉,但由于我們還不熟悉當地文化,不確定這樣做是否會太過唐突。所以我們還是決定,吃皮拉罕人主動送給我們的巴西堅果)。我們修理了房子的屋頂和地板,建了一個新的櫥柜。在幾個皮拉罕人的幫助下,我們還清理了機場跑道,以便迎接飛機的到來。我了解自己的孩子,對他們而言,房子的第一印象至關重要,這直接影響到他們愿不愿意留下來。從這個層面來講,我感到十分內疚。我向他們要求得太多了。因為我的緣故,他們不得不離開熟悉的朋友和城市生活,在陌生的語言環境和叢林中,與皮拉罕人生活數月。

家人將要到達的那一天,我天不亮就起床了。在黎明的曙光中,我走到機場,檢查跑道上是否有由水位下降而引起的凹陷。我還仔細排查了跑道,確保沒有皮拉罕人無意間掉落的大塊木材。

我很興奮,因為我在皮拉罕村的使命即將開始。但如果沒有家人做堅強的后盾,恐怕我無法堅持下來。我們需要互相支持,這也是他們的使命。他們即將來到的這個世界,沒有電力供應,沒有醫生,也沒有西方世界里的娛樂生活,從很多方面來講,這仿佛是時光倒流,回到了遠古時代。這對孩子們而言是個巨大的挑戰,但我相信他們能處理得很好。我知道凱倫能夠對這樣的生活應對自如,她經驗豐富,孩子們也能從她的一言一行中獲得信心和力量。

凱倫在一個叫薩德樂瑪(Sateré-Mawé)的印第安部落長大,從8歲起就在亞馬孫流域生活。她喜歡這樣的生活,在這里傳教對她來說輕而易舉。很多時候,我也從她那掌握一切的信心中獲得了力量。她是我見過的最堅毅、稱職的傳教士。

在飛機降落的5分鐘前,皮拉罕人開始大喊著朝機場跑去。兩三分鐘后,我感受到了這份躁動,也興奮地跑了出去,迎接來到這片叢林的家人。飛機降落后,凱倫和孩子們熱情地朝大家揮手。飛行員打開了艙門,我走過去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凱倫走下飛機,開心地笑著,并試圖與皮拉罕人交流。莎倫、小狗“眼鏡”、妹妹克里斯和弟弟卡萊布也一起從艙門里走了出來。

孩子們雖然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到我后還是很高興。他們也向皮拉罕人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等飛行員準備返回波多韋柳港時,迪克一邊登機一邊說:“丹尼爾,今晚我就可以在波多韋柳港享用美味多汁的牛排了,我會想你的?!?/p>

在皮拉罕人的幫助下,我們把所有物資都搬到了房子里。短暫休息后,在我的帶領下,凱倫和孩子把家的里里外外都檢查了一遍。房子還需要好好收拾一下,幾天后,我們就能在此正常地工作和生活了。我們把物資包打開,開始布置房子。凱倫做了蚊帳、可以遮蓋菜肴的桌布、衣服和其他物品。她負責照顧我們的家庭,讓孩子們在家里接受教育;我則全身心地投入語言學的研究。想要把美國基督徒文化帶到皮拉罕村,我們一家還要做許多的功課。

我們所有人,甚至凱倫在內,都沒有想過即將面臨的會是怎樣的新生活。第一個夜晚,我們全家人在煤氣燈下共進晚餐。漆黑的客廳中,我看到莎倫的小狗“眼鏡”正在追逐一個跳來跳去的物體。那東西正朝我跳了過來,我停止了進食,想看清楚是什么東西。突然,那黑乎乎的東西跳到了我的膝蓋上。我拿起手電筒,一看,是一只灰黑色相間的狼蛛,直徑至少有20厘米。但我有備而來,并不害怕。因為擔心這里有蛇蟲鼠蟻,所以我一直帶著一根硬木棍子。我沒有用手拍狼蛛,而是迅速站起來,借助腰部的力量用力一甩,把狼蛛扔到了地上。這下,我的家人都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和這個毛茸茸的家伙。我一把抓過木棍,朝它猛地一擊。前屋里的皮拉罕人一直看著這一幕,我打死狼蛛后,他們問我那是什么。

我說:“Xóooí(狼蛛)?!?/p>

“我們不殺蜘蛛,”他們說,“它們吃蟑螂,而且不傷人。”

一段時間后,我們才慢慢適應了類似的文化差異。當時我們覺得,承蒙上帝的庇佑,我們才得以幸存。而這類經歷也給我們留下了很多值得分享的故事。

雖然我是一個傳教士,但我的首要任務是語言學研究。首先,我要弄清楚皮拉罕語的語法,記錄研究成果,然后再把《圣經》翻譯成皮拉罕語。

很快我發現,語言研究不僅僅需要才智,更要全身心投入其中。它要求研究者沉浸于敏感且不太愉快的外國環境,這個環境我們并不熟悉,一般人恐怕難以應對。

對于一個從事田野調查的研究者來說,因其長期生活在一個新文化中,他的身體、思想、情感,特別是自我意識都會變得非常緊張,而且文化的差異越大,這種緊張感就會越強。我們來思考一下田野調查人員面臨的困境:在一個新環境中,你可能空有一身本領而無法施展。你在這里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都與你原先習以為常的、地球上其他生命所持的觀念不同,甚至截然相悖。這就像電視劇《迷離時空》(The Twilight Zone)中的橋段,你無法理解周邊發生的事,它們猝不及防,完全超出認知之外。

我滿懷信心地開始實地調查研究工作。我受到的語言學訓練,足以讓我順利完成最基本的田野調查,比如收集、儲存數據,并進行資料分析。

我每天早上5點半起床,打至少250升的生活用水,為家人準備早餐。8點鐘的時候,我已經坐在辦公桌前,開始搜集資料的工作了。我遵循幾項不同的野外工作指南,還為自己制訂了語言學習計劃?;氐酱遄拥念^兩天,我畫了一張村落房屋分布的草圖,并標注了房主的姓名。圖紙粗糙卻卓有幫助。我想知道他們怎樣生活、對他們而言什么是重要的、孩子與大人的活動有何不同、他們都聊些什么、他們現有的行為模式是怎么形成的、他們怎樣打發時間。我也下決心要學會他們的語言。

我努力每天記住至少10個單詞或短語,并研究不同的“語言學領域”(即對身體部位、健康術語、鳥類名稱之類的單詞進行歸類)和語法結構(包括主動與被動、過去式與現在時、陳述句與疑問句等)。我把所有新單詞都填入7厘米寬、12厘米長的索引卡上。除了按照發音把每個新單詞抄寫到卡上之外,我也會記錄聽到這個單詞時的語境,并猜測它最有可能的意義。我在每張卡片的左上角都打了洞,這樣就可以用圓環把10~20張卡片穿在一起,再通過這個環,將卡片系在我的褲子上。

我會經常運用卡片上的單詞,以對話的方式測試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確。我不想讓皮拉罕人不斷嘲笑我的發音和語法錯誤,這會拖慢我的進度。我深知語言學的首要目標是:找出皮拉罕人說話時,哪些發音是他們能理解,并有實際意義的。語言學家稱這些發音為“語言的音位”,它們是設計書寫系統的基礎。

在一次與皮拉罕人進行叢林探險時,我實現了語言學習上的首次突破,明白了皮拉罕人如何看待他人與自身的關系。我指著一根樹枝問道:“這叫什么?”

他們說:“Xií xáowí.”

然后,我特意指著樹枝筆直的部分,重復道:“Xií xáowí.”

“不,”他們不約而同地笑了,指著樹枝間的連接處說,“這才是xií xáowí?!彼麄兛粗抑傅哪遣糠掷^續說道:“那個,叫xii kositii?!?/p>

xii指的是“樹木”,所以我推測:xáowí的意思是“彎曲的”;kositii的意思是“筆直的”。不過,我還得驗證我的猜測。

那天傍晚,回家的路上有一段筆直的長道。我知道xagí是“路徑”的意思,所以我用手指著路,試著說:“Xagí kositii.”

“Xaió(對)!”周圍人立即回應道,“Xagí kositíi xaagá.(這條路是直的。)”

當小路向右拐彎時,我又試著說:“Xagí xáowí.”

“Xaió!”他們一起高聲回答,咧著嘴笑著說道,“Soxóá xapaitíisí xobáaxáí.(你已經精通皮拉罕語了。)”

然后他們又補充說:“Xagí xaa-gaia píaii.”后來我了解到,這句話的意思是:“路也是彎曲的?!?/p>

這個辦法很棒。才短短幾步路,我就學會了“筆直”和“彎曲”這兩個單詞。我一邊走路,一邊記下皮拉罕人教給我的單詞:Híaitíihí(皮拉罕人)、xapaitíisí(皮拉罕語)、xaoai(外國人)和xapai gapai(外語)等。

那時,我已經掌握許多描述身體部位的單詞:Xapaitíisí(筆直的頭)由單詞xapai(頭)和tii(筆直的),再加上后綴si組合而成;Híaitíihí(他是筆直的)由單詞hi(他)、ai(是)、tii(筆直的),再加上后綴詞hi組合而成;“外國人”是“分叉”的意思,就像“樹枝中的分叉”一樣;“外國語言”則是“彎曲的頭”。

雖然我進步神速,但還有更多未知的東西等著我去發現。

一開始的成功令人愉悅,但在短短幾天的工作中,根本看不出皮拉罕語難以學習和分析。

皮拉罕語最困難的部分并非在于語言本身,而是語言學習中需要面對的“單語”環境?!皢握Z”的語言學場景非常罕見,意味著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之間沒有共通的第三方語言。我在皮拉罕地區一開始便面對這種現實條件,當地人只說皮拉罕語,不會講葡萄牙語、英語或者其他任何別的語言(除了少數有限的短語)。

我進退兩難:在學會他們的語言之前,我必須先研究它。我不能奢求別人幫我將皮拉罕語翻譯成其他的語言,或是讓一個皮拉罕人用別的語言給我解釋。在我到達皮拉罕村前,絕大部分“單語”實地研究的方法還只停留在坐而論道的務虛階段。即便條件令人痛苦,但船到橋頭自然直,我還是研發出了一些辦法。

然而,研究工作依然不易。一個典型的事例:很長一段時間后,我才慢慢學會用皮拉罕語表達“怎么說”。

“這個怎么說?”我指著河流上游,一個站在獨木舟上的男子。

“Xigihí hi piiboóxio xaaboópai.(上游的男人來了。)”

“這么說對嗎?Xigihí hi piiboóxio xaaboópai?”

“Xaió. Xigihí piiboó xaaboópaitahásibiga.(對,上游的男人過來了。)”

“這兩句話有什么區別?”

“沒有區別,它們是一樣的?!?/p>

顯然,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這兩句話肯定是有區別的。但是由于我獨自學習皮拉罕語,便也無從得知二者的區別。直到學會了皮拉罕語我才明白,第一句話的意思是“男子從上游過來了”,第二句話的意思則是“我看到一個事實,一個男子從上游過來了”。正是這種細微的差別,使語言學習變得異常困難。

之前我已經提到過,皮拉罕語是有聲調的,這是學習皮拉罕語的又一個難點:你必須弄清每個元音的音調高低。除了歐洲人的語言,世界上的許多語言都是如此,從這個意義上說,英語是沒有音調的。我決定用重音符號來表示元音中的高音,而在低音上不做任何標記。我用“我”“糞便”這一對單詞來做一個簡單的闡釋:

Tií(我)中的第一個i是低音,而最后一個i是高音,也可以寫成“tiI”。

Tíi(糞便)中第一個i是高音,而第二個i是低音,也可以寫成“tIi”。

皮拉罕語之所以難學,另一個原因是它可以發聲的字母很少,只有3個元音(i、a、o)和8個輔音(p、t、h、s、b、g、k、聲門塞音x)。這便意味著,相比于那些聲母較多的語言,皮拉罕語的單詞要更長。足夠的發音差異才能使短單詞和其他單詞區別開來。但是如果你的語言跟皮拉罕語一樣,只有幾個不同的發音音節,那么每個單詞就需要更多的空間。也就是說,它們需要更長的單詞來區分彼此。最初,我對皮拉罕語的印象是:大多數單詞聽上去都是一樣的。

皮拉罕語難學的最后一個原因在于,它缺少其他語言具備的一些要素,尤其是句子的構成方式。例如,皮拉罕語中沒有比較級,所以我找不到“這個很大”或“那個更大”之類的表述;皮拉罕語中沒有代表紅色、綠色、藍色等顏色的單詞,只有一些描述性的短語,比如,用“像血一樣”來表示紅色,用“還沒有成熟”來代表綠色;皮拉罕語中也沒有過去式。當尋找某些你以為存在,而實際上并不存在的東西時,你就會浪費好幾個月的時間。這不僅使事情變得困難,有時也令人沮喪。但我還是樂觀地認為,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我一定能弄清楚這門語言。

然而,未來并非掌握在我們手中,計劃也只是一廂情愿。我愚蠢地以為自己可以專注于語言學習,卻忽略了身處何地。但事與愿違,畢竟,我們是在亞馬孫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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