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記得夢中的那個房間。
它與現實中的廢墟毫無關聯:潔白墻面、靜謐書架、浮動著光粒的空氣,一切都像是某種理想記憶的模擬。書桌上擺著他曾經設計過的情感場模擬器草圖,筆記本自動翻頁,最后停在一行熟悉而陌生的筆跡:
「理解從未依賴語言,只有經驗和共鳴。」
他想伸手去摸,紙頁卻瞬間碎裂成塵。
夢醒之際,蘇言正靠在他肩上睡著,呼吸綿長,額前碎發隨著冷風微微顫動。
窗外是一座已塌的語塔實驗站。
他們在語塔北部殘區中穿行了六天,每一日都像從一具已死文明的骨骸中掘出殘影。這片名為「共振場」的區域,是語塔試圖建構「無鏈溝通」最早的實驗場域——當年他是設計核心之一,而她,則是第一批「同步體驗者」。
也是,那場崩毀中,唯一的幸存者。
—
天亮時,蘇言醒來,抬頭望他,輕聲說:
「你昨晚又夢到那個房間了吧。」
林清點點頭,不否認。他知道自己夢里所有的細節,她都曾經經歷——那是「同步記憶」試驗的后遺癥,他們的腦域曾一度短暫相連,互相烙下深層記憶的痕跡。
「這次我聽見你在說話。」蘇言語氣平靜,「你說了句……『如果我走了,妳還會記得我嗎?』」
林清低頭沉默,許久才說:「這句話不是我說的。」
蘇言皺眉:「那是誰?」
「……沈辭。」
—
他們離開臨時棲所,沿著語塔廢墟的裂隙深入。地表仍殘留語場能量干擾,電子儀器無法精確定位,但蘇言靠著她對「情感場」的記憶感應,一步步逼近核心。
地下通道口由塌落的鋼骨掩埋,林清以簡單工具清除障礙時,忽然聽見微弱的脈沖聲。
「有反應!」他驚呼。
蘇言將手貼在石墻表面,閉上眼片刻,然后低聲道:「是……殘存的同步記憶片段。應該來自于實驗者。」
「你能解析出來嗎?」
「需要接入我自己的思維……有風險。」她看著他,眼中閃過猶豫,「如果片段太過強烈,可能會……再次共振。」
林清深吸一口氣,手復上她的手背:「我會在這里,一直。」
—
她閉上眼。
記憶沖擊瞬間如洪水般涌入——那些實驗中被摧毀的情緒片段,如同鋒利的碎片刺入意識。蘇言強撐著平衡,感受到無數陌生又熟悉的記憶共振:
笑聲、哭泣、驚恐、絕望……但最深處,有一道聲音低語:
「語言會背叛,但感受不會。」
那是沈辭的聲音。
與林清夢中如出一轍。
下一秒,地底墻面忽然浮現出微光,一道隱形門緩緩開啟。
林清反應迅速,抱住蘇言,將她拉出記憶共振狀態。她全身顫抖,額上冒出冷汗,卻強忍著清醒過來,望向那敞開的地道,低聲說:
「他留下來了……指引。」
—
地下空間比他們想像中更完整,像是整座塔樓的核心設施仍維持著某種閉環運作。墻壁上嵌有語素矩陣,中央平臺懸浮著一座半毀的情感場生成器——林清一眼便認出那是他親手設計的原型機。
機臺下方,一具人形機械體已塵封多年,頭部半損,面容模糊。但當他們靠近時,它卻忽然啟動了語音模塊:
「驗證中……歡迎回來,林清博士……蘇言實驗體……情感場接續程序……已待命中。」
蘇言緊張地看著林清:「你記得這段設計?」
林清瞇起眼:「這應該是……第二階段實驗。」
「不是我們參與的那一輪?」
「不,是他們背著我們進行的——」林清語氣冷了下來,「語塔高層不滿‘無鏈’進度太慢,曾暗中選擇了一批高風險體,進行意識壓縮同步試驗。」
「你怎么會知道?」
「……因為沈辭留下的草稿里寫過——他設計了備份模組,把所有實驗體的共振記憶轉入這臺機器。」
「也就是說……」
林清點頭:「這里,可能保存著所有人的最后感受。」
—
蘇言不語,走上平臺,指尖觸碰發光的語素面板。機器開始啟動,一道微弱的光幕浮現,像水面般蕩漾出記憶片段。
第一段,是一名年輕女性的身影。
她坐在封閉房間中,雙眼紅腫,低聲哽咽:「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了……但我記得,他曾經拉著我的手說,只要感覺還在,我就不會被這個世界吞噬。」
第二段,是一名男孩的聲音:
「……我恨這個系統,它奪走了我爸媽的聲音。我想聽他們說‘我愛你’,不是這些冰冷的語義片段。」
第三段……
第四段……
每一段,都是一份曾經存在、如今被抹除的真情。
蘇言不知不覺落淚。
林清輕聲說:「我們要帶走這一切。」
「怎么帶?」
「我可以將這些片段嵌入新的情感場模型,用最原始的共感方式重建理解。」
蘇言看著他,目光堅定:「那我們……就從這里開始重建。」
林清點頭。
他忽然意識到,他不是來這里尋找答案的——他們,就是答案。
而「無鏈之火」,也正從這一刻開始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