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忘了嗎?我們在官府登記過身份。”謝云昭提醒道。
對于流民,官府一般會先規勸返回原籍,登記時,自然會例行詢問她們的來歷,官府所記載的她們的來歷是豐州人,逃難時相遇,結伴而行。
她們之所以選豐州,是因為豐州現在歸了北狄,當初豐州被北狄攻破后,北狄軍不僅將城內劫掠一空,還一把火將府衙燒了個干凈,文書檔案全都付之一炬,她們的身份便也無從查起。
而豐州之所以會輕易被攻破,是因為其鄰近駐守的保德軍知軍梁雄帶著一眾軍衛投敵叛國,據聞是不滿朝廷拖延軍餉,未免引起民憤,朝廷對豐州之事都是能壓則壓,不會過于深究。
她們的來歷,官府不會到處宣揚,這些人就不一樣了,叫他們知道了,再添油加醋,會傳到誰的耳朵里無法預料,恐節外生枝。
但這些事卻不好對宋蘭說,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平添煩惱罷了。
謝云昭就道:“我和七娘雖無血緣之親,卻有母女之情,說一句母女也不為過,與人相交,當看重品行而非出身,若真有心,自是不會在意我出身如何,那些輕信流言的人,本就不值得交,何必為他們費心?”
宋蘭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可她卻有別的顧慮在:“可這樣一來,你日后相看人家可如何是好?豈不是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
謝云昭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但嫁人一事于她而言,并非必為不可,人生在世,她要做的事情很多,而這所謂的女子的終身大事在她眼中,實是可有可無不必費心的存在。
當然,這些話自是不適合在此說出來的,在這個時代的人眼中,她這種想法大概是大逆不道的。
她俏皮地對宋蘭眨眨眼:“我這樣漂亮聰明的女子,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呢,姨母難道還擔心我嫁不出去?”
宋蘭失笑,見自己勸不動,倒也不勉強,說到底自己也不是人家的正經長輩,在這件事情上并沒有置喙的余地,也就揭過不再提,寵溺地點了點謝云昭的鼻子:“是是是,我們小嫣又漂亮又聰明,將來求親的人怕是要踏破門檻。”
宋蓮正將腳放在槐樹上壓腿,聞言便道:“嫁不出去也沒事,大不了我養她一輩子。”
謝云昭笑得眼睛彎起來:“那就多謝七娘疼我啦。”
宋蓮瀟灑地擺了下手,換上左腿壓。
“你為何叫我大姐為七娘?”蹲在地上洗陶罐的宋竹忽然發問。
謝云昭還沒說話,宋蓮白眼已經先飛過去了:“你管她叫我什么,我喜歡她這么叫不行?”
宋竹閉上嘴,他覺得他一定是撿來的。
……
正當中午,炎炎烈日當空,汗流如雨,王媒婆拿帕子擦著汗,一面下車。
車夫是她常雇的,見此便笑問:“真不用等您?這距離城門還有好一段路呢。”
王媒婆甩著帕子不停扇風,聞言看了眼天,陽光刺眼,落到皮膚上,帶起一片灼意。
她猶豫一瞬,下定了決心,掏出兩枚銅錢遞給車夫:“那行,你買碗涼茶,去樹蔭底下歇會兒,我很快就回。”
車夫高興應了。
王媒婆腳底生風,走進不遠處一片挨挨擠擠的土墻瓦房。
此處是城外村,條件比鄉下要好得多,屋頂蓋的不是茅草,而是瓦片。
她七彎八拐,找到一間用籬笆圈起來的小院。
剛走到院門口便聽見屋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王媒婆臉色沉了沉,暗嘆一聲,徑直推開院門進去,揚聲喊:“梔娘!”
里面傳來一聲嘶啞的回應。
一旁廚房有人聞聲出來。
王媒婆轉眼看去,看到一個身材頎長的少年,穿著一身洗得發灰的白纻直裰,眉目清秀,帶著些書卷氣。
“端哥兒。”她喊道,看著少年手里端著的碗,“你娘又病了?”
“夜里貪涼,多喝了碗涼茶,受了寒。”少年回道,因端著藥碗,不便行禮,只好微微彎腰低頭:“王嬸,您屋里坐。”
“這十里八鄉,再沒有比你更懂事孝順的了。”王媒婆贊了一句,擺手道:“我就不坐了,我找你娘說幾句話就走。”
“是王姐姐吧。”屋里嘶啞的聲音再次傳出來。
王媒婆答應一聲,邁步跨過門檻。
掀簾走進里間,只見床上半躺著的婦人正要起身。
她忙走過去將人身子按下:“哎呦,你快躺著,起來干什么?”
婦人只好又躺了回去,看向跟著進來的少年道:“去給你王嬸倒杯水來。”
少年應聲,將藥碗遞給婦人:“您先喝藥,這藥我晾了一會兒,不燙了。”
待婦人接過一飲而盡,才拿著碗出去了。
王媒婆看著少年的背影,感嘆道:“這樣的好兒郎,以后不知便宜了誰家去,就是我沒閨女,我要有閨女,我都不去別家說媒了,我天天跑你家。”
婦人忍不住笑:“這樣的兒郎王姐姐你家可有兩個呢,說這話可真是羞煞人。”
王媒婆嫌棄地搖頭:“都是不成器的。”
兩人寒暄幾句,王媒婆這才說起正事。
“我今日去給端哥兒相看了個姑娘。”
婦人眼睛一亮,微微支起身子,正要說話,就見少年去而復返,手里端著水,遞給王媒婆后,很有分寸地轉身出去了。
“哪家姑娘,模樣如何?可讀書識字嗎?”婦人這才開口詢問。
王媒婆將昨日瑞和布行的事情說了,嘆了口氣:“是個好姑娘,偏偏……唉。”
“怎的了?”
王媒婆湊到她耳邊將話說了。
婦人立刻道:“這可不行!”
她家端兒是要讀書科舉的,娶個這樣人家的女兒,以后在仕林中間如何立足?
王媒婆忙將后面的事情說了,婦人才放下心來。
窗邊貼墻而立的少年亦松了口氣,輕手輕腳離開。
“王姐姐,端哥兒的事就麻煩你了。”
王媒婆嘆了口氣,忍不住問:“你既想要個知書達理的媳婦,那陳家娘子多合適,怎的你就是不滿意?”
婦人沉默了一瞬,撫了撫身上蓋的被面,粗糙的觸感通過皮膚傳到心口。
“端哥兒性子跟他爹一樣,是個寧折不彎的,陳家門戶太高,我怕我以后走了,他被岳家拿捏,鬧出事來。”她說道。
王媒婆忙打了下她的手臂:“說什么走不走的,等端哥兒當了官,你還有的福要享呢。”
婦人笑了笑沒接話,只道:“還請王姐姐幫我多多留意。”
王媒婆只得應下。
回去的路上,一邊想一邊煩惱,又要出身不能太高,最好門當戶對,又要知書達理,還要能操持家務,這樣的女子能去哪里找?
唉,怎么偏偏秦小娘子是這樣的出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