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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筆尖如刺刀,吻你在春天

畢業(yè)典禮后,陳燼在天臺吻了我:“等我四年,回來娶你。”

他參軍去了戈壁灘,我考進BJ最好的中文系。

微信里他總說“都好”,直到我在同學群刷到視頻——

他被老兵踹倒,卻死死護著兜里我送的那支鋼筆。

我翹了期末考,坐了三天綠皮火車去邊疆。

風雪哨所前,他睫毛結(jié)霜呆望著我:“林晚晴你瘋了?”

“嗯,”我把凍紅的臉埋進他領口,“來給你送春天。”

夏日的風,帶著南方城市特有的潮熱,拂過教學樓天臺粗糙的水泥地。畢業(yè)典禮的喧囂早已散盡,只余下空曠和一種近乎失重的寂靜。林晚晴的心臟卻跳得又急又重,擂鼓般撞擊著胸腔,幾乎蓋過了遠處城市模糊的喧囂。她面前,是陳燼。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短袖,肩胛骨的線條在薄薄布料下清晰可見,像一對蓄勢待發(fā)的翅膀。夕陽濃稠的金色潑灑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那雙總是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笑意的眼睛,此刻卻沉得像化不開的墨,里面只清晰地映著她一個人的影子。

“林晚晴,”他聲音有點低,有點啞,像被砂紙磨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磁力,熨帖地鉆進她耳朵里,“等我四年。”

他頓了頓,目光鎖住她,那里面翻涌著一種林晚晴從未見過的、近乎孤注一擲的滾燙。晚霞似乎更濃烈了,燒得她臉頰發(fā)燙。

“等我四年,”他又重復了一遍,每個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戰(zhàn)栗的漣漪,“回來娶你。”

話音未落,那股屬于陳燼的氣息——陽光、汗水,還有一點洗衣粉的干凈味道——驟然逼近。林晚晴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然后,一個帶著少年人青澀莽撞卻又無比堅定的吻,輕柔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像蜻蜓點水,又像烙印般灼熱。

時間凝固了。風似乎也忘了吹拂。

良久,陳燼才稍稍退開一點,鼻尖幾乎還蹭著她的鼻尖。他看著她,眼里的墨色沉淀下去,只留下一種純粹的、近乎透明的溫柔和鄭重。他小心翼翼地從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個扁扁的、巴掌大的墨綠色絲絨盒子,塞進她手里。盒子棱角分明,帶著他掌心的溫熱。

“收著。”他聲音依舊低啞,卻不容置疑。

林晚晴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打開了盒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支鋼筆。筆身是冷硬的金屬銀灰色,線條流暢簡潔,唯有筆帽頂端鑲嵌著一顆小小的、切割精細的深藍色托帕石,在夕陽余暉下折射出內(nèi)斂而堅定的光芒,像凝固的夜空。

“筆尖…要像刺刀一樣鋒利,”陳燼的手指輕輕拂過冰涼的筆身,語氣帶著他一貫的、半開玩笑的認真,“以后寫給我的信,字字都得見血封喉才行。”

林晚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眶卻莫名有些發(fā)熱。她握緊了盒子,冰涼的金屬棱角硌著掌心,那份重量卻讓她無比安心。她把另一個沉甸甸的紙袋遞過去,里面是她跑遍了半個城市才買到的、據(jù)說最適合戈壁氣候的厚厚防風圍巾和護膝。“戈壁灘風沙大,”她低下頭,聲音悶悶的,“別凍著了。”

陳燼接過袋子,手指蜷縮了一下,很用力地捏緊那粗糙的紙袋邊緣。他沒說話,只是伸出手,無比自然地、緊緊地握住了她垂在身側(cè)的手。十指交扣,少年熾熱的體溫透過皮膚傳遞過來,帶著一種無聲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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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火車站臺。

空氣里混雜著鐵銹、汗水和離別的苦澀。綠皮火車像一條沉默而疲憊的鋼鐵長龍,沉重地臥在軌道上,發(fā)出沉悶的喘息。巨大的人流裹挾著嘈雜的聲浪,將站臺擠得水泄不通。

林晚晴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淺藍色棉布連衣裙,裙擺被擁擠的人流蹭得有些凌亂。她緊緊攥著陳燼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維系她全部重心的唯一支點。陳燼穿著嶄新的迷彩作訓服,那過于寬大的尺寸套在他挺拔頎長的身上,顯得有些空蕩,卻也奇異地洗去了幾分少年的跳脫,添上了一種陌生的、硬朗的輪廓。

他胸前別著一朵小小的、有些滑稽的紅色絹花,那是送兵入伍的傳統(tǒng)。此刻,這抹鮮紅在灰蒙蒙的站臺上顯得格外刺眼。

“到了那邊……記得給我打電話。”林晚晴的聲音細細的,被周圍鼎沸的人聲輕易淹沒,但她知道陳燼聽得見。他側(cè)過頭,下巴的線條繃得緊緊的,只從喉嚨里沉沉地“嗯”了一聲,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臉上,像要把她的樣子刻進骨頭里。

“別擔心,”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低啞地補充道,“我命硬得很,戈壁灘的風沙啃不動。”

汽笛驟然拉響,尖銳得仿佛能撕裂耳膜。這催命符般的聲音讓站臺上的送行人群瞬間爆發(fā)出更大的喧嘩和哭喊。穿著同樣迷彩服的新兵們像被無形的鞭子驅(qū)趕著,開始慌亂地涌向車廂門。

“陳燼!該走了!”帶隊的士官扯著嗓子大喊。

那股緊握的力量猛地一松。林晚晴的心也跟著驟然一空,仿佛瞬間墜入了冰窟。她下意識地想要再次抓住,指尖只來得及劃過他粗糙的作訓服袖口。陳燼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她心碎,包含了千言萬語,又像是什么都來不及說。他猛地轉(zhuǎn)身,背脊挺得筆直,擠入那片涌動的迷彩人潮。

“陳燼!”林晚晴的聲音終于沖破了喉嚨的阻滯,帶著哭腔,尖銳地穿透嘈雜。

她不顧一切地追著那抹移動的迷彩奔跑起來。裙擺被風吹得高高揚起,像一只絕望撲火的蝶。冰冷的鐵軌在腳下延伸,站臺邊緣粗糙的水泥地磨得她腳踝生疼。她追到陳燼所在的車廂窗口下。

車窗玻璃是模糊的、布滿灰塵的。她用力踮起腳尖,奮力地揮著手。透過模糊的玻璃,她看到陳燼的臉緊緊貼在窗后,五官被擠壓得有些變形。他也拼命地拍打著玻璃,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喊著什么,可全被淹沒在車輪啟動的巨大轟鳴和尖銳汽笛聲中。

火車開始緩緩移動,帶著沉重的、不可逆轉(zhuǎn)的勢頭。林晚晴跟著跑,眼淚終于決堤般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車窗后那張焦急的臉。她只能看到一只寬大的手掌,重重地、徒勞地拍打在骯臟的玻璃上,留下一個模糊的、帶著水汽的手印輪廓。

那印子,像一個宣告離別的、冰冷的句號,烙在她被淚水打濕的眼底。火車越開越快,那只手印連同那抹迷彩,終于徹底消失在視野盡頭,只留下站臺上冰冷的鐵軌和一片狼藉的空曠。林晚晴停下腳步,大口喘著氣,眼淚無聲地滑落,砸在站臺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慢慢走回方才分別的位置,彎腰撿起遺落在地上的、那本厚厚的畢業(yè)紀念冊。翻開扉頁,陳燼龍飛鳳舞的字跡撞入眼簾,力透紙背,仿佛帶著戈壁風沙的粗糲:

“晚晴,等我。四年后,BJ見。愛是同時抬頭看見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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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同未名湖畔的柳枝,被秋風染黃,又被冬雪覆蓋,最終在又一個春天的嫩芽中悄然抽長。林晚晴坐在階梯教室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京城四月特有的、帶著點沙塵氣息的明媚陽光,透過高大的法桐新葉,在攤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講義上投下細碎晃動的光斑。

講臺上,頭發(fā)花白的老教授正抑揚頓挫地分析著魯迅雜文的冷峻筆鋒。林晚晴的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講義頁腳的空白處。那里,用那支銀灰色托帕石鋼筆,反復描畫著同一組詞語:戈壁、風沙、星光、陳燼。墨水洇開又干涸,字跡疊著字跡,成了她心緒唯一的出口。

手機在口袋里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林晚晴的心跳漏了一拍,幾乎是立刻將它摸了出來。屏幕亮起,果然是他。一個來自“戈壁灘的刺頭兵”的微信消息,言簡意賅,帶著陳燼一貫的、報喜不報憂的腔調(diào):“都好。訓練。勿念。你多看書。”后面跟著一個傻乎乎的咧嘴笑系統(tǒng)表情。

林晚晴指尖懸在冰冷的屏幕上,那句“都好”像一顆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漾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轉(zhuǎn)瞬就被更深的寂靜吞沒。他總是這樣。視頻通話永遠掐著秒表結(jié)束,背景永遠是單調(diào)的土黃色墻壁,聲音永遠是壓低后帶著點疲憊的沙啞。每次問起,答案永遠是“都好”、“沒事”、“別瞎操心”。

她把手機屏幕按滅,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陽光刺得眼睛有些發(fā)澀。她努力把注意力拽回講臺,老教授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其鋒芒所指,如投槍匕首,直刺時代之痼疾……”

筆尖如刺刀。她想起他塞給她鋼筆時說的話。可如今,她握著這支筆,寫下的每一個字,卻都像扎在自己心上的鈍刀子。她需要更鋒利的筆,去刺破他精心構(gòu)筑的“都好”的屏障,去觸碰到那屏障之后真實的、滾燙的、或許布滿傷痕的溫度。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宿舍早已熄燈。林晚晴蜷縮在小小的書桌前,只亮著一盞昏黃的臺燈,正對著電腦屏幕趕一篇關于蕭紅《生死場》的論文。屏幕右下角,沉寂已久的高中同學群圖標突然瘋狂地閃爍起來,伴隨著密集的提示音。

她皺了皺眉,隨手點開。群里早已炸開了鍋。

“臥槽!這是陳燼嗎?我沒眼花吧?”有人驚呼。

“看著像啊!那小子化成灰我都認得!”

“靠!這也太狠了吧!當兵這么慘?”

“誰拍的?膽子真肥!”

“@所有人速看!好像被刪了!”

一連串的驚嘆和難以置信的話語飛快滾動。林晚晴的心猛地一沉,一種冰冷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飛快地往上翻,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終于,她看到了那個引發(fā)騷動的源頭——一段只有十幾秒、畫面抖動得厲害、光線昏暗的短視頻。背景似乎是某個巨大的、沙塵彌漫的土黃色訓練場。畫面中心,一個穿著迷彩作訓服的身影正被幾個同樣裝束、但明顯高大粗壯許多的老兵圍著推搡。拍攝角度很低,顯然是在偷拍。

那個被推搡的身影踉蹌著后退,始終低著頭,雙手卻死死地護在胸前的口袋里,像護著什么比命還重要的東西。就在他試圖站直身體的瞬間,旁邊一個滿臉橫肉的老兵猛地抬起穿著厚重軍靴的腳,狠狠地踹在他的側(cè)腰上!

“砰”一聲沉悶的撞擊,隔著劣質(zhì)的手機揚聲器都清晰可聞。那個身影應聲重重地撲倒在堅硬冰冷、滿是砂礫的地面上,激起一片黃塵。他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痛呼,身體因為劇痛而本能地蜷縮起來。

就在他倒地的剎那,借著屏幕上抖動的、昏暗的光線,林晚晴看清了那張沾滿沙土、因痛苦而扭曲、卻又死死咬著牙關不肯泄出一絲呻吟的臉。

是陳燼!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凍得她四肢百骸都在發(fā)顫。她死死地盯著屏幕,眼睛瞪得酸澀欲裂,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然而,更讓她肝膽俱裂的是陳燼接下來的動作。即使被踹倒在地,即使身體痛苦地蜷縮,他壓在身下的那只手,依舊以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道,死死地、死死地護著胸前作訓服那個鼓囊囊的口袋!

視頻戛然而止。畫面最后定格的,是陳燼撲倒在塵土里,一只手死死護在胸前口袋,另一只手撐在地上,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著絕望的白。

林晚晴的視線死死釘在那個口袋的位置。那個鼓起的形狀……那個他拼了命也要護住的東西……

是她送的那支銀灰色托帕石鋼筆!

一股滾燙的、帶著血腥氣的憤怒猛地沖上頭頂,瞬間燒干了所有的猶豫和恐懼。什么期末考試,什么論文截止日期,什么幾千公里的距離和未知的艱難……統(tǒng)統(tǒng)被這股怒火焚燒殆盡!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尖銳得如同他送她的那支鋼筆的筆尖——去戈壁!現(xiàn)在!立刻!馬上!

她猛地推開椅子站起來,動作快得帶倒了桌上的水杯,冷水潑了一地也渾然不覺。她抓起手機,手指因為憤怒和急切而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地開始操作。屏幕的光映亮了她蒼白的臉,那雙總是盛著溫柔和書卷氣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

她登錄教務系統(tǒng),找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期末考試信息,鼠標箭頭在那個“申請緩考”的選項上懸停了一秒,然后毫不猶豫地點了下去!系統(tǒng)彈出冰冷的確認提示框。林晚晴看也沒看,食指重重敲在回車鍵上。

確認。提交。

接著是火車票APP。BJ到那個她在地圖上反復確認過無數(shù)次、位于西北邊疆的、靠近邊境線的陌生小站。沒有高鐵,沒有動車,只有最慢的、綠皮車底的K字頭。三天兩夜,硬座。

她盯著屏幕上顯示的“硬座余票:緊張”,沒有絲毫猶豫,直接選擇了“購買”。付款,確認出票信息。兩張冰冷的電子車票截圖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像兩張通往未知戰(zhàn)場的通行證。

做完這一切,她像被抽空了力氣,身體晃了晃,扶住冰冷的桌面才勉強站穩(wěn)。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聲在耳邊轟鳴。窗外是無邊的、沉沉的夜色。她慢慢抬起頭,望向西北的方向,眼神卻異常明亮,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落在了那片風沙彌漫的戈壁灘上。

陳燼,你騙我。你說“都好”。

那我,就來親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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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三夜。

車輪與鐵軌撞擊,發(fā)出單調(diào)而永無止境的“哐當——哐當——”聲。時間被這冰冷的節(jié)奏切割、拉長,每一秒都像在粗糙的砂紙上磨過。林晚晴蜷縮在硬座車廂狹窄的座位上,身體早已僵硬麻木得像不屬于自己。窗外,風景從華北平原一望無際的麥田,到黃土高原千溝萬壑的蒼涼,再到河西走廊寸草不生的戈壁荒灘,最后,只剩下一種無邊無際、令人絕望的、單調(diào)的鐵灰色。

車廂里混雜著汗味、泡面味、劣質(zhì)煙草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長途旅行的疲憊氣息。空氣污濁而沉悶。她對面坐著一個帶著巨大蛇皮袋、滿身塵土的男人,呼嚕聲震天響。旁邊座位上,幾個去邊疆務工的男人操著濃重的方言,大聲談論著工錢和女人。

林晚晴把頭抵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玻璃外凝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硬紙盒,里面是她出發(fā)前在京城最好的西點店買的栗子蛋糕。此刻,原本精致的造型在顛簸和擁擠中早已被擠壓得不成樣子,奶油從紙盒邊緣滲出來一些,凝固成難看的黃色油塊。她小心翼翼地護著它,仿佛那是她僅存的、能帶給他的一點甜。

三天里,她幾乎沒合過眼。每次困意襲來,只要一閉上眼,視頻里那個踹向陳燼腰側(cè)的軍靴,和他死死護住口袋蜷縮在地的畫面,就無比清晰地、帶著冰冷的惡意撞進腦海,瞬間將她驚醒,心臟狂跳不止。她只能一遍遍地摩挲著懷里那個被壓扁的蛋糕盒,指尖感受著紙盒粗糙的棱角,汲取著一點點微弱的力量。

第三天傍晚,火車終于在一個荒涼得令人心悸的小站停靠。站牌銹跡斑斑,站名幾乎被風沙磨平。站臺上只有零星幾個裹著厚厚棉大衣、面孔黝黑粗糙的當?shù)厝撕蛶讉€穿著同樣臃腫迷彩服的身影。寒風像無數(shù)把冰冷的小刀子,呼嘯著穿透她單薄的羽絨服,瞬間刺入骨髓。

林晚晴拖著早已麻木的雙腿,抱著那個變形的蛋糕盒,幾乎是踉蹌著走下火車。雙腳踩在堅硬冰冷、覆蓋著薄雪和沙礫的地面上,一種虛脫般的眩暈感猛地襲來。她強撐著,按照之前查好的、極其模糊的路線,找到了一輛破舊不堪、車身沾滿厚厚黃泥的軍用卡車。司機是個滿臉絡腮胡的漢子,裹著厚重的軍大衣,操著濃重難懂的口音。林晚晴出示了學生證,又反復解釋是來探親,找陳燼,并報出了他所在連隊的番號。那司機瞇著眼打量了她好一會兒,大概是看她凍得嘴唇發(fā)紫、臉色慘白、懷里還抱著個破蛋糕的狼狽樣子實在不像壞人,才勉強點了點頭,粗聲粗氣地示意她爬上車斗。

卡車在茫茫戈壁灘上顛簸前行,像狂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凜冽的寒風卷著砂礫和雪沫,無情地抽打在臉上,如同冰針扎刺。林晚晴蜷縮在冰冷的鐵皮車斗角落里,用凍僵的手拼命拉高羽絨服的帽子,把臉深深埋進去,只露出一雙被風沙吹得通紅、幾乎睜不開的眼睛。懷里那個蛋糕盒是她唯一的屏障,也是唯一的暖源。她死死抱著它,身體隨著卡車的每一次劇烈顛簸而撞擊在冰冷堅硬的車廂板上,骨頭都在隱隱作痛。

暮色四合,荒原被染成一種沉郁的鉛灰色,無邊無際,只有風在空曠中發(fā)出凄厲的嗚咽,如同鬼哭。不知過了多久,顛簸終于減緩。卡車在一個高坡下停住。司機跳下車,指著遠處山坡上一個被鐵絲網(wǎng)圍著的、孤零零矗立的哨所輪廓,吼了一句什么,大意是到了,剩下的路得自己走。

林晚晴幾乎是滾下卡車的。雙腳陷入厚厚的積雪,冰冷刺骨。她抬起頭,望向山坡上。

那是一座極其簡陋的邊防哨所。幾間低矮的平房,刷著早已斑駁脫落的迷彩色油漆。一個高高的瞭望塔像孤獨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暮色與風雪之中。哨所周圍是連綿的鐵絲網(wǎng),在風中發(fā)出細微而冰冷的震顫。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風聲、雪落聲,以及哨所窗口透出的、極其微弱的一點昏黃燈光。

風雪更大了。鵝毛般的雪片被狂風卷著,狂暴地抽打下來,視線變得一片模糊。林晚晴咬緊牙關,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個微弱的燈光走去。每一步都異常艱難,積雪沒過腳踝,冰冷刺骨的風幾乎要將她掀翻。懷里的蛋糕盒成了巨大的累贅,但她依舊固執(zhí)地抱著它,像抱著一個不容置疑的理由。

終于,她踉踉蹌蹌地走到了哨所緊閉的鐵門前。風雪幾乎要將她單薄的身影徹底吞沒。她喘著粗氣,肺部被冰冷的空氣刺得生疼。她抬起幾乎凍僵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握成拳頭,重重地砸向那扇冰冷的鐵門!

“咚!咚!咚!”

沉悶的撞擊聲在呼嘯的風雪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執(zhí)拗。

---

沉重的鐵門“吱嘎”一聲,被從里面拉開一道縫隙。凜冽的風雪瞬間找到了突破口,呼嘯著灌入門內(nèi),卷起一陣雪沫的漩渦。門縫里,探出一張年輕卻凍得通紅緊繃的哨兵臉,眉毛和睫毛上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白霜。他警惕地打量著門外幾乎被風雪裹成一個雪人的身影,眼神銳利如鷹。

“誰?!干什么的?”哨兵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變形,帶著軍人的冷硬和戒備。

林晚晴幾乎凍僵的嘴唇哆嗦著,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白茫茫的哈氣:“同……同志……我找陳燼……二連三班的陳燼……”

她的聲音微弱嘶啞,被風聲撕扯得支離破碎。哨兵皺著眉,似乎沒聽清,又或者覺得這風雪天突然冒出個姑娘點名找人太過詭異。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斜挎在胸前的槍帶,身體微微前傾,想聽得更清楚些。

就在這時,哨兵身后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略顯拖沓的腳步聲,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還夾雜著幾聲壓抑的咳嗽。

“小張,誰啊?”一個疲憊沙啞的聲音響起。

那聲音……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林晚晴凍得麻木的神經(jīng)!她猛地抬起頭,視線越過哨兵的肩膀,死死地釘向聲音的來源。

昏黃的光線從哨所內(nèi)透出,勾勒出一個高大卻微微佝僂的身影,正從里間的通道朝門口走來。他也穿著臃腫的迷彩大衣,戴著厚厚的棉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和凍得有些干裂的嘴唇。

那人走到哨兵身后,隨意地抬起頭,目光投向門口的不速之客。

四目相對的剎那。

時間,連同呼嘯的風雪,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按下了暫停鍵。

陳燼臉上所有的表情——疲憊、疑惑、習慣性的冷硬——在看清門外那個身影的瞬間,像被重錘擊中的冰面,轟然碎裂!

他帽檐下那雙因為長期缺乏睡眠和飽經(jīng)風沙而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驟然瞪大到了極限,瞳孔深處清晰地映出她狼狽不堪的樣子:被風雪揉得凌亂不堪的頭發(fā),凍得發(fā)紫、幾乎失去知覺的臉頰,單薄的羽絨服上沾滿了雪沫和泥點,懷里還緊緊抱著一個被擠壓得不成形狀的破紙盒……

震驚、難以置信、茫然……最后統(tǒng)統(tǒng)化為一種近乎驚駭?shù)拇魷K袷潜粌鲎×耍┰谠兀B呼吸都停滯了。只有睫毛上凝結(jié)的細小霜花,在昏黃的光線下,隨著他身體的細微震顫而閃爍著冰冷脆弱的光芒。

死寂。

只有風在哨所屋檐下發(fā)出尖銳的嗚咽。

終于,一聲干澀嘶啞、仿佛從破裂的喉嚨里硬擠出來的聲音,打破了這凝固的寂靜:

“林……晚晴?”陳燼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個音節(jié)都帶著粗糲的砂礫感,“你……你他媽瘋了?!”

他的嘴唇哆嗦著,眼神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最無法理解的景象,震驚之下是洶涌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恐慌和……某種更深沉的東西。

林晚晴站在門外肆虐的風雪里,看著他那雙寫滿驚濤駭浪、被霜花覆蓋的眼睛。三天三夜積攢的疲憊、寒冷、恐懼、憤怒,還有那幾乎將她撕裂的心疼,在這一刻,被他那句帶著震驚和恐慌的“你瘋了”徹底點燃。

一股滾燙的、不顧一切的力量猛地沖散了所有的冰冷和僵硬。

她沒說話。

只是猛地向前一步,在哨兵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在陳燼完全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的瞬間,一頭撞進了他因為震驚和寒冷而微微敞開的、帶著濃重塵土和汗味氣息的迷彩大衣領口里!

冰冷麻木的臉頰,重重地、毫無保留地埋進了他頸窩處那片唯一溫熱的皮膚。

“嗯。”她的聲音悶悶地從他厚實的衣領里傳來,帶著長途跋涉后的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異常堅定,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冰冷僵硬的心口上:

“來給你送春天。”

懷里那個被壓得不成形的栗子蛋糕盒,在她沖撞的動作中,終于不堪重負,“噗”地一聲,徹底癟了下去。甜膩的奶油和栗子碎屑,透過紙盒的裂縫,黏糊糊地蹭在了陳燼厚實的迷彩大衣前襟上,留下一個狼狽又滑稽的印記。

世界仿佛只剩下風聲,和她緊貼著他頸動脈的、滾燙的呼吸。

陳燼的身體,從最初的震驚僵硬中,終于開始細微地顫抖起來。不是冷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劇烈的震顫,仿佛壓抑的火山在瀕臨爆發(fā)的邊緣。他僵在半空、原本下意識想去推開她肩膀的手,最終,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力道,猛地收緊,重重地、死死地按在了她瘦削的、沾滿風雪的后背上。那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她揉碎,嵌進自己的骨頭里,嵌進這片吞噬一切的戈壁荒原里。

他粗重滾燙的呼吸,帶著濃烈的、屬于戈壁的粗糲氣息,噴在她的頭頂發(fā)旋。

“傻……”一個帶著劇烈顫音的、破碎的字眼從他緊咬的牙關里艱難擠出,后面的話卻全被堵在了喉嚨深處,只剩下喉結(jié)痛苦的、無聲的滾動。

哨兵小張已經(jīng)完全石化了,嘴巴微張,眼睛瞪得像銅鈴,傻傻地看著門口這風雪中緊緊相擁的兩個人,看著那個平日里沉默寡言、眼神像戈壁石頭一樣又冷又硬的陳燼,此刻像個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唯一的依靠,手臂勒緊得青筋暴起,下顎線條繃得像要裂開,眼睫上凝結(jié)的霜花,在昏黃的光線下,正被某種滾燙的液體迅速融化,混著臉上的沙塵,淌下兩道清晰的水痕,砸在女孩凍得通紅的耳廓上。

林晚晴把臉更深地埋進他帶著塵土和汗味、卻無比真實的頸窩里,貪婪地汲取著那點微薄卻足以點燃她生命的熱度。凍僵的身體在他熾熱的懷抱里一點點復蘇,隨之復蘇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委屈和心酸。她咬住他粗糙的衣領布料,才勉強堵住喉嚨里洶涌的嗚咽。

許久,許久。

風雪似乎也識趣地小了一些,嗚咽聲變得遙遠模糊。

陳燼箍在她后背的手臂,力道終于微微松動了些許。他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低下頭,下頜的胡茬蹭過她冰冷的額角,帶來一陣細微的麻癢。他滾燙的嘴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試探,輕輕落在她同樣冰冷的、被風刮得發(fā)紅的前額上。

那是一個混雜著風沙苦澀、汗液咸澀、奶油甜膩,以及某種無法言喻的、滾燙心碎氣息的吻。極其短暫,一觸即離,輕得像一片雪花落下。

緊接著,一個更加滾燙、帶著灼人溫度的低啞聲音,伴隨著他沉重而滾燙的呼吸,直接烙進了她的耳膜深處,每一個字都像帶著血的烙印:

“這里沒有春天……”他停頓了一下,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像是要把積壓了太久太久的重負全部呼出,“……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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