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潑，豆大的雨點砸在破廟腐朽的瓦檐上，發(fā)出令人心煩的噼啪聲，匯成細(xì)流，從檐角斷口處傾瀉而下，在泥濘的地面砸出一個個渾濁的水坑。廟堂深處，一蓬微弱的火光在濕冷的空氣里掙扎跳躍，光影在剝落的彩塑神像臉上扭曲晃動，映照出神祇空洞的眼窩和斑駁褪色的金漆，平添幾分詭譎陰森。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濕木頭朽爛的氣息、塵土味，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肉類被燉煮后散發(fā)的腥臊，絲絲縷縷，頑強(qiáng)地鉆進(jìn)鼻腔。

我蹲踞在火堆旁，手里捏著一根磨得光滑的細(xì)木棍，小心撥弄著架在火上的瓦罐。罐子里翻滾著灰白色的渾濁湯水，幾塊形狀可疑的深色肉塊沉沉浮浮。旁邊地上，蜷縮著一個人形，薄薄一層破舊葛布勉強(qiáng)蓋著嶙峋的骨架，幾乎看不出起伏。那是我?guī)煾福粋€枯瘦如冬日殘枝的老頭。

他喉嚨里發(fā)出拉風(fēng)箱般艱難粗糲的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像是要把整個破廟的濕冷空氣都吸進(jìn)肺里，每一次呼氣又帶著濃重的、生命流逝的腐朽味道。

“狗肉…？”他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渾濁的眼珠在火光下像蒙塵的琉璃珠子，沒什么光彩，卻固執(zhí)地轉(zhuǎn)向我，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哪來的？”

我撥弄肉塊的動作頓了一下，木棍尖在瓦罐邊緣輕輕一磕。“后巷，”我聲音不高，淹沒在嘈雜的雨聲里，顯得平板無波，“有條野狗，剛斷氣。”火光跳躍著，映在我臉上，忽明忽暗。胃里像塞了一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墜著。

那畜生確實剛斷氣，是被我一石頭砸在后腦勺上砸斷的。這世道，餓瘋了的人眼珠子都是綠的，何況一條擋了路的瘦狗？人不如狗，狗不如草。

師父喉嚨里咕嚕了幾聲，像是嘆息，又像是無意義的痰音。他不再追問，只是費力地側(cè)過頭，渾濁的目光越過噼啪作響的火焰，望向廟門外無邊無際的黑暗雨幕，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這破敗的廟宇，投向某個遙遠(yuǎn)而模糊的過去。過了好一會兒，那嘶啞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微弱得幾乎被雨聲揉碎：“……記住…劍招…只能學(xué)半套…別…別貪多……”

這話，從第一天拜在他破草席下開始，就聽過無數(shù)遍。我沉默著，用木棍戳了戳罐子里一塊煮得發(fā)白的肉，沒應(yīng)聲。

“……劍路…太全…仇家…認(rèn)得……”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咳，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那副單薄的骨架劇烈顫抖，“學(xué)了…全的…你…活不長……”

火堆噼啪爆開一個火星。我盯著那點短暫的紅光在濕冷的地面迅速熄滅，留下一點焦黑的印記。“嗯。”我低低應(yīng)了一聲，算是回答。這亂糟糟的末世，能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已是萬幸，誰還有心思惦記那些虛無縹緲的深仇大恨？半套就半套，夠應(yīng)付那些餓綠了眼的流民和攔路的蟊賊就行。完整的劍技？那是催命符。

師父喉嚨里的痰音越來越重，喘息卻漸漸微弱下去，像一架即將散架的老風(fēng)箱。他枯柴般的手指在冰冷的泥地上無意識地抓撓了幾下，留下幾道淺淺的痕跡，然后徹底不動了。那渾濁的目光，最后定定地凝固在廟門外的雨幕深處，不知是遺憾，還是解脫。

雨還在下，敲打著殘破的屋頂，永無止境。

破曉前的天色是一種沉滯的鉛灰。雨停了，留下滿地泥濘和飽吸了水分的沉重空氣，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師父枯瘦的身體輕得不可思議，仿佛只剩下一把裹著皮的骨頭，幾乎沒什么重量。我把他背到破廟后面一小片還算平整的泥地。泥土被雨水泡得稀軟，用手去挖倒是不費力。手掌插進(jìn)泥土里，發(fā)出沉悶黏膩的“噗噗”聲，每一次抬起都帶起沉重的泥漿。

坑挖得很淺。這年頭，能有個坑埋下，不曝尸荒野被野狗啃食，已經(jīng)是難得的體面。我把他放進(jìn)去，那層薄薄的葛布裹著瘦小的軀體，在灰暗的光線下像一截被遺棄的朽木。泥土覆蓋上去，很快將那點人形徹底掩埋。我站在這小小的、新堆起的土包前，沉默得像塊石頭。沒有紙錢，沒有祭品，甚至沒有一滴眼淚。只有清晨刺骨的冷風(fēng)，刀子一樣刮過臉頰。

師父的東西少得可憐，一個癟癟的舊包袱，里面除了幾件補(bǔ)丁摞補(bǔ)丁的破衣爛衫，就只有他那柄從不離身的佩劍。劍鞘是普通的硬木，早已被歲月和汗水磨礪得光滑油亮，邊緣處能看到深色的木質(zhì)紋理。我抽出劍身。沒有想象中寒光四射的鋒銳，劍身黯淡，布滿細(xì)小的劃痕和難以擦凈的暗紅色斑點，靠近劍柄處，赫然一道丑陋的裂痕，幾乎將劍身從中截斷，只靠一點韌性極強(qiáng)的金屬勉強(qiáng)連接著。

這就是他唯一的遺物，一把殘劍。

我掂量著這柄殘破的武器，入手冰涼沉重，帶著一種死物的沉寂。目光落在劍柄末端。那里纏繞著厚厚的、早已被汗?jié)n浸透成深褐色的舊布條，原本是為了增加握持的摩擦，此刻卻顯得格外臃腫突兀，與劍柄的形制格格不入。一絲異樣的感覺滑過心頭。我伸出拇指，試探性地?fù)噶藫改遣紬l纏繞最緊的根部。

布條朽得厲害，一扣就簌簌掉下細(xì)碎的纖維粉末。指尖觸碰到布條深處，一個堅硬、棱角分明的異物感清晰地傳來。

我皺了皺眉，指甲用力摳進(jìn)去，捻住那東西的邊緣，一點點往外扯。布條被徹底撕裂剝開，一個用不知名油布緊緊包裹的、約莫兩指寬、巴掌長的硬物掉了出來，“啪”一聲落在潮濕的泥地上。

油布裹得很緊，邊緣用細(xì)麻線反復(fù)縫死，早已被歲月浸染成深褐色。我蹲下身，用殘劍那還算完好的劍尖小心挑斷那些發(fā)脆的麻線。油布一層層揭開，露出里面一本薄薄的、線裝的小冊子。紙張泛黃發(fā)脆，邊緣卷曲磨損得厲害，封面上是三個鐵畫銀鉤、力透紙背的古篆字：

《破陣譜》

我捏著這薄薄的小冊子，指尖能感受到紙張粗糙脆弱的質(zhì)地。封面上那三個古篆字像帶著某種灼熱的溫度，燙得我指尖微微發(fā)麻。十年了。整整十年，他只教我那些零散的、不成體系的“殘云十八式”，還硬生生砍掉了一半。每一次練習(xí)，每一次揮劍，身體本能地渴望著將那些生硬斷裂的招式銜接起來，填補(bǔ)上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都被他渾濁卻嚴(yán)厲的目光生生打斷。他一遍遍強(qiáng)調(diào)著仇家的陰影，一遍遍警告著完整的劍招就是催命符。

冰冷的晨風(fēng)吹過空曠的野地，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撞在師父那小小的墳包上。我站在新翻的泥土氣息和紙張陳舊的霉味里，捏著這本薄薄的《破陣譜》，仿佛捏著一塊剛從墳?zāi)估锿诔鰜淼摹е罋獾睦予F。殘劍冰冷的劍柄硌著我的掌心，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他枯瘦手指的溫度。十年師徒，半套劍法，一截斷劍，一本藏在布條深處、油布包裹的秘籍。這就是全部。

雨后的天空依舊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頭頂。我緩緩抬起頭，望向遠(yuǎn)方灰蒙蒙的地平線，那里是莽莽群山和未知的江湖。殘劍被我握得更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本《破陣譜》被我塞進(jìn)了懷里，緊貼著胸膛，紙張的冰冷透過薄薄的衣衫，直抵心臟。

師父死了。他的故事，連同這半套殘缺的劍法，都成了過去。而我，一個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孤魂，要在這人吃人的末世里，靠這半卷殘劍，繼續(xù)走下去。

活下去。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