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道韞取過一旁的羃?戴在頭上，輕輕掀起車窗簾一角，向外望去。入眼便見一個神采飛揚(yáng)的青年郎君正與鄰里鄉(xiāng)親打著招呼，爽朗的笑容極有親和力。雖是一身粗布麻衣，卻掩不住那份獨(dú)特的氣質(zhì)，單看相貌氣度，確實(shí)不俗。

謝道韞瞧得微微一怔。

這時代的禮教大防并不算森嚴(yán)，謝道韞出身陳郡謝氏名門，又以才名冠絕江南，仰慕拜訪者不計其數(shù)。她也見過不少名動一時的風(fēng)流人物，然江南上下癡迷清談玄學(xué)，更愛服食五石散，士人多自視清高，精神氣質(zhì)往往顯得散漫慵懶，與眼前這位名喚羅仲夏的青年郎君所展現(xiàn)出的蓬勃朝氣截然相反，著實(shí)令人眼前一亮。

見對方目光似乎向自己這邊掃來，謝道韞悄然放下了車簾。

羅仲夏的目光落在那輕輕搖曳的車簾上，又略微打量了一下這輛樸實(shí)的馬車。馬車裝束很是尋常，但周遭卻有五位精干的護(hù)衛(wèi)肅立，顯然車內(nèi)之人身份不凡。此地位于壽陽縣邊角，頗為偏僻，周遭所住多是窮苦百姓，這等“貴人”來此作甚？

在窗簾放下之前，羅仲夏隱約看到白色羃?垂下的紗巾分叉處，露出了一張紅潤水靈的櫻桃小嘴。“應(yīng)該是個美人吧。”

羅仲夏暗忖，不知與花妹相比，誰更勝一籌？

花妹是他們村里的村花，也是原生的夢中情人。

羅仲夏突然覺得好笑，他第一個想到的居然不是明星，而是花妹。

只可惜……她已香消玉殞。為了不被羯族畜生糟蹋，她毅然投井自盡了。一念及此，當(dāng)日那慘烈景象便浮上心頭，羅仲夏眼眸中不由掠過一絲深沉的仇恨。

猶記得那群畜生高舉著的是“翟”字旌旗。記憶中，活躍當(dāng)世的只有一人姓翟——那便是翟斌，五胡十六國中的丁零部落首領(lǐng)。此人在淝水之戰(zhàn)后反叛苻堅，占據(jù)新安、澠池一帶，就在河南中原地界蹦跶。那群畜生若逃脫了，十有八九會去投奔他們的老上司。

羅仲夏心中發(fā)狠：“這仇，我?guī)湍銏罅耍粲袡C(jī)會，必將那群羯族畜生的腦袋一個個砍下來！”

來到張差役的居所，他抬手叩了叩門。

張差役親自將羅仲夏請入屋內(nèi)。羅仲夏將手中的禮物奉上，張差役頓時喜上眉梢，接過禮物遞給夫人，吩咐道：“羅兄弟上門，快去將我藏的那壺酒溫一溫。”

羅仲夏驚愕道：“兄長竟藏了酒？朝廷不是有禁酒令嗎？”

原來，面對前秦大軍的威脅，謝安執(zhí)政后便頒布了禁酒令，以確保軍糧供應(yīng)。

當(dāng)然，對于高門貴族而言，此令形同虛設(shè)，便是謝安自己也未必嚴(yán)格遵守。但對底層官吏和百姓而言，一旦觸犯，便是死罪。羅仲夏此刻還真不敢隨意沾這酒。

張差役卻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入屋：“無妨！這是上官前日賞賜的。那淝水大戰(zhàn)不是勝了嗎？陛下大半月前便已下詔取消禁酒令。也就是羅兄弟你來，某才舍得拿出來。”他壓低聲音，帶著幾分得意。

羅仲夏心中暗暗鄙夷：“狗娘養(yǎng)的司馬氏，真是無可救藥。壓力才稍解，滿腦子便只剩享樂了。”

兩人剛坐定，張差役便忍不住問道：“羅兄弟近來可是遇到什么大喜事了？”

羅仲夏愕然：“兄長何出此言？”

張差役名叫張沖，他上下仔細(xì)打量著羅仲夏，越看越是驚疑：“說不上來具體，就是感覺羅兄弟你變化甚大。這相貌是沒變，可整個人瞧著就是俊雅精神了許多。”

羅仲夏抱拳告饒：“兄長莫要打趣小弟了。”

其實(shí)這變化他自己反而不易察覺。

羅仲夏想要活下去，而且想要不當(dāng)螻蟻草芥一樣活著，他深知自身不足，故而利用一切空閑時間學(xué)習(xí)，尤其是記憶里的知識，想起來就反復(fù)推敲，作為后世人，他最不缺的就是自信，懂得多了，又有自信，那份由內(nèi)而外的氣質(zhì)自然就流露出來。

這種潛移默化的改變，羅仲夏自身體會不深，但身邊人卻感受真切。

寒暄幾句后，羅仲夏直接道明來意：“兄長，還有三日，便可讓胥吏接收軍營了。三條街廢墟的清理也不難，動作快些，二十日左右應(yīng)能完工。某手下這幫兄弟個個勤快能干，若還有這等好差事，老哥可千萬要念著小弟啊！當(dāng)然，弟絕不會忘了老哥的恩情。若能再給弟調(diào)撥些人手，那就更好了。”

這時，張沖的夫人將一小壺溫好的酒送入屋內(nèi)。張沖連忙起身接過，對羅仲夏道：“此事稍后再議。”他輕輕搖了搖酒壺，小心揭開蓋子嗅了嗅，一臉陶醉。接著，他穩(wěn)穩(wěn)地給羅仲夏斟了滿滿一杯，酒液盈滿卻一滴未灑，又給自己倒了七八分滿。

“你我兄弟，慢慢品。”張沖說道。

羅仲夏淺抿一口。這時代物資匱乏，酒對張沖這樣的普通差役而言，已是稀罕物。他能拿出來招待，足見情誼。自然不能豪飲，只能細(xì)細(xì)品味。

“好酒！”羅仲夏贊道。

張沖也抿了一口，回味著方才羅仲夏的話，道：“這好差事嘛……某說了可不算。都是上頭下的令，某一個跑腿的差役，做不得主。不過……”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某可以將我的上官——胡廷掾——介紹給兄弟你認(rèn)識……將來兄弟若發(fā)達(dá)了，莫要忘了為兄便好。”這番話他說得情真意切。

作為差役頭子，張沖也算見多識廣。羅仲夏當(dāng)初被莫名提拔，本就讓他覺得蹊蹺。這一個月接觸下來，更發(fā)覺這位青年郎君深諳人情世故，辦事能力極強(qiáng)——一個軍營廢墟，兩百人一個月就清理得干干凈凈。這等身份存疑卻又如此能干的人物，絕非池中之物。

張沖相信，此刻結(jié)個善緣，日后對自己必有大的益處。

羅仲夏聞言，立刻高舉酒杯：“兄長放心！無論弟將來有無作為，兄長這份恩情，弟必銘記于心！”

胡廷掾！廷掾的職責(zé)正是巡察鄉(xiāng)里，監(jiān)督賦稅、執(zhí)行勞役，確是他這一攤活計的直屬上司。

張沖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道：“至于調(diào)撥人手的事，這個簡單。某常出入營地，只要上頭開了口，某可直接把人帶到你那兒。”

羅仲夏緊接著道：“還有一事，懇請兄長相助。”他將魯村正村中多是孤兒寡母、處境艱難的情況細(xì)說了一遍，“……望兄長念其不易，照拂一二，方便時幫弟給他們送些食物過去。”

張沖拍著胸脯道：“小事一樁！包在某一身！”

看著羅仲夏連這等微末恩情都念念不忘，張沖心中更覺自己這步棋走對了。多幫襯一二，日后還怕少了回報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