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這樣，那就決定了！”端木凌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冰冷的鎖扣合攏，為這場爭論蓋上了休止符。

那份不容置疑的強勢，瞬間抽空了會議室里所有的反對空間。

會議結束。

人群散去。

空曠的長廊，冰冷的金屬座椅。

陸凡獨自坐在那里，后背微微弓著，像個迷路的孩子。

會議最后那段冰冷強硬的命令回響在腦海。

“強制任務…”

“50%死亡率…營救張軍…”

每一個詞都像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陸凡的心頭。

作為一個意外同伴，沒有干部席位的陸凡，無權參與決策，所以當那句命令清晰抵達耳中時……巨大的沖擊力讓陸凡整個人都陷入一種近乎麻木的呆滯。

死亡？

還是如此高的概率？

“看來，你還在迷霧里打轉呢。”一個溫和卻帶著飄忽質感的聲音忽然在身邊響起。

陸凡猛地扭頭。

23號。

那個穿著不合時宜陳舊款式白大褂的身影，不知何時竟已悄無聲息地坐在了身旁的長椅上，距離近得可以看清對方嘴角那抹若有若無、似乎永遠凝固的微笑。

陸凡的心臟下意識地一緊，但隨即又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自從失樂園行動結束之后，陸凡就能看見23號。

他就像幽靈般時隱時現地徘徊在視野里。

有時在走廊盡頭投來難以捉摸的注視，有時又像現在這樣，突然出現在咫尺之間，說上幾句語焉不詳的話語。

陸凡沒有將自己能夠看見“幽靈”的事情告訴任何人，而是將其作為一個秘密牢牢的藏在心底。

本來，第一次“相遇”時，那種強烈的沖擊感讓陸凡準備立即向組織報告。

但隨著23號出現次數的增多，一種微妙的直覺改變了心中的想法。

這個只有自己能看見、能聽見的存在，就像一個絕無僅有的樹洞，一個不會轉身就將秘密泄露給他人的……秘密聽眾。

這秘密本身成了陸凡唯一的慰藉，讓他選擇了緘默。

“猶豫？也許吧……”陸凡的聲音有些發飄，與其說是回答23號，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陸凡抬起頭，透過高聳的鋼化玻璃天頂，望向外面的天空。

蒼白的月亮升起來了，像一個冰冷的銀盤懸在遺忘區永恒鐵銹色的穹頂之下。

“我只是……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陸凡低喃道。

“人類不該妄圖染指神之權柄，那是走向深淵的捷徑……”23號也學著陸凡的樣子仰頭看月，但那雙看似清澈的眼眸深處，卻仿佛流轉著不屬于這個時空的微光。

“但是，你……不一樣。”23號的語氣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

“又來了。”陸凡無奈地扯了扯嘴角，轉過頭看向23號，語氣里帶著習以為常的乏力，“這句話你已經在我耳邊復讀過無數次了，像個卡住的古董錄音機。”

陸凡開始懷疑23號是不是設定好了某些特定觸發詞語的自動回復程序。

“那么，尊敬的23號先生，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我是哪里‘不一樣’？”

“人類不能覬覦天神的力量！”23號立刻坐直身體，表情嚴肅得像在宣讀宇宙戒律，甚至連嘴角的弧度都分毫未變。

陸凡頹然垂下頭，把臉埋進冰冷的掌心：“算了……我認輸。我只是個連理想都沒有的、被命運推著走的普通人類罷了，何必糾結這些神神叨叨的……”

聲音悶悶的，透著沮喪和自我厭棄。

“不，”23號的聲音突然帶上了一點溫度，打破了公式化的復讀模式。

如同看見心愛之物的目光緊緊鎖住陸凡。

“你不是沒有理想，只是暫時遺忘了它沉睡的位置。”23號緩緩抬起一只手，輕輕按在自己心臟的位置，動作輕柔而認真，“你該……把它找回來了。”

“找回來？”陸凡一怔，看著23號這罕見的情感流露和動作，心中的迷惑感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更深了。

遺忘的……理想？那是什么？

就在這時，一道清冷的身影出現在長廊盡頭。

憐汐。

無聲無息地走來，如同月光下凝結的霜花。

憐汐對坐在23號旁邊的陸凡視若無睹，或者說，憐汐的視線穿透了23號存在的那個點，目光精準地落在陸凡臉上。

23號的身影如同融化的雪花，無聲地消失在那張冰冷的座椅上。

憐汐徑直坐到陸凡身邊，沒有多余的寒暄。

銀色的長發垂落，幾縷發絲幾乎觸碰到陸凡的手臂。

漆黑如墨的瞳孔，沉靜地凝視著陸凡，那目光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處的猶豫。

空氣在寂靜中凝滯了幾十秒。

“作戰計劃的細節已經擬定完畢。”憐汐終于開口，聲音如同月光下流淌的溪水，冷冽而清晰，“此任務等級：強制。預估行動死亡率……”

憐汐微微停頓，似乎在斟酌措辭，以免影響陸凡微小的心靈，但最終還是平靜說出，“高于百分之五十，凌的意思是……詢問你的意愿。”

憐汐的目光依舊落在陸凡臉上，審視著后者細微的表情變化。

“凌……讓你來問我的？”陸凡抬起頭，眼睛里充滿了驚愕和難以置信。

這完全不符合端木凌日常的行事風格！

從過往的經歷來看，端木凌向來都是強硬地將自己塞進每一個危險任務里，從未給過什么選擇的機會。

為什么這一次，這份死亡的抉擇權，會突然落到自己手上？

“凌的原話是，”憐汐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復述得如同最精密的機械，“‘給他自己選擇，但如果選擇沉默……’”

沉默，就是棄權。

陸凡的心猛地一跳。

憐汐沒有說出后半句，但意思已然明了。

安靜地等待五秒，如同一個精確的計時器。

沒待陸凡說話，憐汐輕輕站起身。“放棄任務，這是你的答案！稍后會有后勤人員護送你回市區安全屋。”

留下這句話，憐汐轉身，銀色發絲如瀑布般在女孩身后拂過一道清冷的軌跡。

那道纖細卻蘊含著難以言喻堅韌力量的背影，一步一步，遠離。

陸凡怔在原地。

腦海中一片混亂。

這不正是自己一直以來想要的嗎？

遠離這些要命的旋渦，重新做一個普通的、安安全全的學生！

命運之神意外地垂青，給了他這張通往安全區的車票……

但為什么？

為什么心中沒有半點預期的輕松，反而像被塞進了一團浸透冰冷海水的棉絮。

愧疚？

為那些即將奔赴死亡戰場的同伴？

后悔？

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出現在腦海里。

仿佛此刻放棄，就等于親手拋棄了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

就在憐汐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走廊拐角那冰冷的月光與陰影交界處時，一個聲音在陸凡耳邊幽幽響起，帶著洞悉一切的悲憫，或者說，一種歷經無限時光才能沉淀出的淡漠：

“人心啊，在漫長的孤獨里浸泡太久，連感情這種奢侈的東西都會慢慢腐爛消散，再也尋不回原來的模樣……”

聲音來自重新在面前的23號。

不知何時，23號已站到了數米之外，靜靜注視著憐汐遠去的方向，輪廓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

陸凡的目光死死鎖住23號，說話的瞬間，那近乎完美的側臉線條在光影下產生了一絲極其微妙、難以捕捉的扭曲，恍若隔著水波看到的倒影。

就在這時！

23號忽然轉過頭，不再是低聲的絮語，而是清晰地、用一種陸凡從未聽過的、近乎催促般的聲音說道：

“有些時候，做一些決定可能需要耗費一生的時光，所以，別讓哪怕一絲一毫的后悔污染你的選擇！”

“因為一旦錯過……就再也追不回了！”

這句截然不同、帶著強烈情感指向的話語，如同驚雷在陸凡耳畔炸響！

陸凡猛地站了起來！

聲音脫口而出，甚至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和急切：

“請等一下！”

聲音在空曠冰冷的長廊中回響。

已經走到拐角邊緣的憐汐，腳步戛然而止。

女孩緩緩轉過身。

月光穿過高窗，一半灑在銀白的發絲上，一半勾勒著精致卻毫無波瀾的臉龐。

那雙墨黑的眼瞳，清晰地倒映著陸凡有些微喘的身影和臉上的決然。

一絲不易察覺的詢問在憐汐眼底深處一閃而逝。

是對陸凡驟變的驚訝。

陸凡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目光越過虛無的空氣，緊緊地迎上那雙眼睛。

那股從心口升騰起的沖動壓倒了所有的遲疑和恐懼。

“請轉告凌！”陸凡的聲音在這一刻異常清晰，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這一次的作戰行動，無論將要面對什么，請務必算我一個！拜托了！”

長廊里一片寂靜。

憐汐看著他。

一秒。兩秒。

那張冰雪般的容顏上，沒有任何明顯的情緒變化。

但憐汐還是微微頷首，動作輕緩卻無比鄭重。

“了解。我會轉達。”

看著憐汐的身影最終消失在走廊的陰影深處，陸凡緊繃的肩膀才緩緩松弛下來。

長長吐出一口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小團白霧。

然后，陸凡慢慢轉過頭，看向依舊安靜佇立在昏暗光線里的23號。

23號的臉上似乎掛著那抹永恒的微笑。

陸凡也露出了一個釋然而又堅定的笑容。

“你說得對，”陸凡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我好像……真的該去找回一些東西了。”

在這看似平凡的生命里，你是否也曾狂熱地為某件事投入過全部的專注？

是否也曾為了一個目標拼盡全力奔跑過，哪怕狼狽不堪？

是否也曾……毫無保留地與誰并肩同行，留下過熾熱的回憶？

那些東西，是什么時候、因為什么……被自己弄丟了的？

陸凡望向窗外清冷的月亮。

是時候，把它們一件一件……找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