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中，杭城的梅雨季悄然退去。七月的陽光如同融化的金箔，均勻地鋪灑在美院的紅磚墻上。林羽站在宿舍樓下，指尖反復摩挲著陳老贈予的檀木刻刀。刀柄上“墨生“二字的陰刻紋路里，似乎還殘留著昨日在工坊練習時的木屑氣息，混合著陳老調配的特殊防腐蠟油味道，形成一種獨特的木質清香。

“林羽！“蘇瑤的聲音從梧桐樹下傳來，白色連衣裙被夏日的風掀起一角，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她手里揮舞著兩張燙金請柬，發梢上別著一枚小巧的剪紙發飾——正是林羽上周在工坊刻廢的邊角料改制而成，“再不走就趕不上開場了，聽說今天來的都是非遺圈的泰斗級人物，連故宮修復師都來了！“

木雕交流會選址在城西的古宅“云棲別苑“。這座始建于明代的庭院，歷經六百年風雨，至今仍保留著完整的徽派木雕建筑群。跨過朱漆斑駁的門檻時，林羽的目光被門楣上的“福祿壽喜“四聯木雕吸引：壽星的胡須根根分明，蝙蝠的翅膀呈現出透視折疊的奇妙效果，壽桃上的絨毛甚至能通過光影變化看出質感。

“這是典型的東陽木雕'深浮雕'技法，“蘇瑤指著門楣解釋道，她胸前掛著的微型攝像機輕輕晃動，“層次感達到七層以上，當年的匠人需要在一塊整木上完成從設計到雕刻的全部工序，誤差不能超過一毫米。“

正廳中央，一尊三米高的“敦煌飛天“木雕正在進行揭幕儀式。覆蓋的紅綢被風吹起一角，露出飛天衣袂上的瓔珞紋——每一顆珠子都由不同弧度的曲面構成，在燈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暈，仿佛下一秒就會隨著音樂的節奏輕顫。當紅綢完全滑落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嘆，林羽注意到，飛天的飄帶采用了鏤空雕刻技法，與陳老的剪紙作品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是東陽木雕國家級傳承人周明遠的封山之作。“蘇瑤湊近他耳邊說，聲音里帶著一絲興奮，“聽說他晚年不收徒，只專注修復古建筑，連拜師帖都被退回來的人能從這里排到西湖斷橋。“

話音未落，人群中突然傳來騷動。一位身著深褐色對襟唐裝的老者在兩名弟子的攙扶下走進正廳，腰間懸掛的牛皮工具包隨著步伐輕晃，露出一角刻刀的刀柄。老者面容清癯，左眼角有一道斜斜的疤痕，卻無損于眼中精芒，正是周明遠。

林羽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速寫本，卻不慎讓幾張畫稿滑落。周明遠的目光被飄落的紙張吸引，彎腰拾起時，鏡片后的瞳孔突然收縮——那是昨晚他在臺燈下臨摹的寧波天一閣窗欞紋樣，雖未完成，卻精準捕捉到了明代纏枝蓮紋的神韻。

“小伙子，你畫的是我去年修復的寧波天一閣窗欞？“周明遠的聲音帶著歲月沉淀的厚重，像一塊被江水沖刷多年的鵝卵石。

林羽連忙俯身拾起散落的畫稿，指尖觸到老人掌心的老繭——那是長期握刀留下的凸起，形狀竟與陳老右手虎口的繭子驚人相似。“是的，先生。我在《中國古代建筑木雕紋樣集》里見過圖片，嘗試還原當時匠人的刀法。“

周明遠接過速寫本，逐頁翻看。當看到林羽用不同顏色標注木紋走向的那頁時，他蒼老的手指突然停頓在紙上：“線條太飄了。“他從腰間摘下一把微型木刀，刀柄包漿溫潤，顯然歷經數十年摩挲，“木雕講究'三看九審十八刻'，第一刀下去前，要先看木料的陰陽面，審紋理的走勢，度虛實的平衡。你看這朵纏枝蓮，“刀尖在紙上輕輕點畫，留下一道細如發絲的痕跡，“每一道弧線下都藏著匠人對木料的敬畏，就像農民耕地前要敬天，漁民出海前要祭海。“

交流會中場休息時，蘇瑤拽著林羽躲進后花園的月洞門。假山流水潺潺，空氣中彌漫著青苔與草木的清新氣息，與正廳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她從帆布包里取出平板電腦，屏幕上立即浮現出VR建模的東陽木雕紋樣：“你覺不覺得，這些老藝人對咱們的數字化方案有抵觸？剛才我跟周大師的助理提了句'用3D掃描保存紋樣'，他直接說'機器永遠刻不出人心'。“

林羽望著池塘里的錦鯉，它們正圍著一片睡蓮打轉，陽光穿過蓮葉的縫隙，在水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他想起三天前在陳老工坊的經歷：當他用激光雕刻機復刻傳統窗花時，陳老什么也沒說，只是遞給他一疊宣紙，讓他用刻刀重復五百次同樣的“冰裂紋“紋樣。直到第三百次時，他才發現，每一刀下去的力度變化，竟能讓看似相同的紋路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氣韻——有的剛硬如鐵，有的柔婉似水。

“或許我們該換個思路。“他突然站起身，速寫本在風中嘩啦作響，露出昨晚熬夜繪制的草圖：剪紙的鏤空技法與木雕的浮雕層次結合，再加上感應裝置，當觀眾觸碰作品時，隱藏的LED燈會根據壓力變化呈現不同的光影效果，“如果傳統工藝是'魂'，那現代技術可以是'體'。就像陳老師說的，讓古老的靈魂住進新的軀殼。“

蘇瑤剛要回應，忽聞正廳傳來激烈的爭執聲。兩人連忙趕回，只見周明遠正與一位戴黑框眼鏡的年輕人對峙。后者身著潮流衛衣，脖子上掛著降噪耳機，手中捧著的平板電腦上，AI生成的龍紋圖案正以每秒十種形態變換。

“傳統工藝如果不與AI設計結合，遲早會被時代淘汰！“年輕人的聲音里帶著科技從業者特有的自信，“我們的算法已經能解析三百種傳統紋樣，通過深度學習生成無限變體，效率是手工設計的數百倍。“

“一派胡言！“周明遠的木刀重重敲在酸枝木案幾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你知道東陽木雕的'白木雕'技法嗎？不用草稿，全憑胸中丘壑，在一塊木料上看出山水走勢，順著木紋下刀。這是機器能懂的嗎？“老人激動得咳嗽起來，左手不自覺地按住虎口的疤痕，林羽這才發現，那道暗紅色的痕跡竟形如斧鑿，邊緣還有細小的木紋狀凸起。

“周老，您手上的傷...“蘇瑤忍不住開口。

周明遠一愣，目光柔和下來：“四十年前在故宮修文物，不慎被刨刀劃傷。當時老師傅罵我：'木工的刀是有靈性的，你不用心待它，它就會反噬。'從那以后，我每天開工前都會用茶油擦拭工具，跟它們'說說話'。“他轉向年輕人，語氣緩和卻堅定，“小伙子，我不反對新技術，但傳統工藝的核心是'人味'。你看這案幾上的包漿，“他輕撫桌面溫潤的紋理，“是幾代匠人掌心的汗漬、呼吸的熱氣養出來的，機器能復制嗎？“

人群陷入沉默。林羽突然想起陳老說過的話：“剪紙最忌諱'三心二意'，每一刀都要帶著對觀者的祝福。“他深吸一口氣，從背包里取出陳老送的剪紙作品《四季平安》，小心翼翼地遞給周明遠：“先生，這是南通剪紙的陰陽刻技法，陽紋如筋骨，陰紋似血脈。但陳老師說，無論用什么工具，核心都是'以心傳意'。就像您修復的古建筑，即使過了百年，后人撫摸梁柱時，仍能感受到匠人當年的心跳。“

周明遠接過作品，對著光線舉起。朱紅宣紙上的梅枝、蘭草、竹節、菊花依次呈現，鏤空的花瓣邊緣泛著半透明的光澤，仿佛被月光浸透過。老人的手指輕輕拂過“平安“二字的陽刻紋路，老花鏡后的眼睛突然泛起漣漪：“三十年前，我在故宮修復清代木雕時，發現一根梁柱內側刻著工匠的小名'阿福'。那是個連落款資格都沒有的匠人，卻把對國泰民安的祈愿刻進了每一道木紋里。直到現在，每次摸到那些無名的刻痕，我都能感受到他們的體溫。“他抬頭望向林羽，目光如鑒，“年輕人，你說的數字化不是不行，但得先明白——我們刻的不是木頭，是文明的年輪。每一道紋路里，都藏著先人的星辰大海。“

暮色四合時，林羽和蘇瑤坐在古宅的飛檐上。遠處的雷峰塔亮起暖黃色的燈光，與庭院里的氣死風燈交相輝映，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蘇瑤伸手摘下一片飄落的梧桐葉，對著月光端詳葉脈的走向：“你看，這多像周老說的木紋。其實自然也好，工藝也罷，本質都是生命的痕跡。“

“下周有個'非遺新勢力'創意大賽。“蘇瑤突然開口，翻出手機里的大賽官網，宣傳圖上，傳統紋樣與科技光效交織成絢麗的圖案，“主辦方鼓勵跨界作品，最高獎項有十萬獎金和非遺工坊的合作機會。我們要不要試試把剪紙、木雕和數字技術結合？“

林羽摸出褲兜里的刻刀，刀柄上的“墨生“二字在月光下若隱若現。他想起陳老工坊里那盞用剪紙紋樣制作的LED燈——當電源接通時，傳統的“連年有余“圖案在光影中流動，竟比靜態剪紙更多了幾分靈動。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梆聲沉沉，卻讓他心中漸漸清明。

他翻開速寫本，在空白頁畫下兩個交疊的圓：內圈是細密的回字紋，象征傳統工藝的循環往復；外圈是流動的數據流，代表現代技術的無限可能。在兩圓相交處，他畫下一把刻刀和一支觸控筆，筆尖相觸，濺起靈感的火花。

“好，但我們得先做件事。“他望向蘇瑤，眼中倒映著漫天星斗，“去拜訪周大師的東陽木雕工坊，還有陳老師提到的蘇繡傳人、景德鎮陶藝師。我想拍下他們的工作過程，記錄每一道工序的溫度，聽聽他們與工具、材料對話的故事。“

蘇瑤笑著點頭，發絲被夜風吹起，在月光下閃爍如星。她指著池塘驚呼：“你看！“只見一輪圓月已升至中天，倒映在水中，被游魚攪碎成萬千金鱗，恰似他們此刻澎湃的思緒。林羽突然想起《百子鬧春》里孩童眼中的光芒，那是對傳統最本真的熱愛，也是對未來最無畏的期待。

回到宿舍時，林羽收到陳老發來的微信，附帶一張老照片：年輕的陳墨生與周明遠站在故宮太和殿前，兩人手中分別拿著刻刀和木槌，臉上洋溢著對技藝的虔誠與憧憬。消息內容很簡單：“明日帶兩刀宣紙來工坊，教你刻'蝴蝶雙飛'紋樣。另：周老頭的東陽木雕講究'因材施藝'，與剪紙的'陰陽相生'異曲同工，可細思之。“

他摸著手機屏幕笑了，窗外的星空璀璨，每一顆星都像匠人手中的刻刀，在時光的紙張上刻下屬于自己的紋路。林羽打開臺燈，攤開嶄新的宣紙，筆尖懸在紙面上方，遲遲未落。他知道，這一刀下去，刻下的不僅是蝴蝶振翅的紋樣，更是一個時代對千年文明的致敬——傳統不是凝固的標本，而是流動的長河，當年輕的雙手接過先輩的刻刀，文明的星火便在代際傳承中永恒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