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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重生

失業的第一個月,賀可卿的出租屋成了與世隔絕的繭房。

窗簾終日緊閉,隔絕了外面小城冬日灰蒙蒙的天光。空氣里彌漫著速食食品的防腐劑味道和揮之不去的塵埃氣息。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發條的人偶,大部分時間蜷縮在冰冷的沙發里,目光空洞地望著電視屏幕上無聲閃爍的光影。手機屏幕偶爾亮起,是趙曉蕓擔憂的問候,或是幾個同樣被拖欠工資、走投無路的同事發來的、關于周海濤追查無望的壞消息。她很少回復,只是任由那些紅色的未讀數字累積,像心口不斷擴大的瘡疤。

積蓄早已見底。房東催租的電話從客氣到不耐,最后變成了冰冷的最后通牒。現實的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過腳踝,逼向脖頸,帶著窒息的威脅。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沉溺在失戀和被欺騙的雙重廢墟里,除了被凍死餓死,不會有任何出路。

一個下著冷雨的清晨,賀可卿掙扎著從沙發上爬起來。她走到布滿灰塵的穿衣鏡前。鏡子里的人形銷骨立,臉色蠟黃,眼窩深陷,亂糟糟的頭發像一蓬枯草。那雙曾經被施方的晨光點亮、又被他的“背叛”和生活的重錘徹底熄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麻木和……一絲被逼到絕境的、微弱的不甘。

她擰開水龍頭,刺骨的冷水潑在臉上,激得她渾身一顫。她看著鏡中狼狽不堪的自己,用力地、近乎兇狠地搓洗著臉頰,直到皮膚泛起刺痛的紅痕。

“賀可卿,”她對著鏡子,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你沒資格死。你得活!”

打開塵封的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眼。求職網站的頁面跳出來,花花綠綠的招聘信息像一片喧囂的叢林。她深吸一口氣,開始笨拙地更新早已過時的簡歷。鼠標點擊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每一次點擊,都像是在和過去那個軟弱、依賴、心存幻想的自己告別。

“工作經驗”一欄,她刪掉了“育才優學骨干教師”那帶著諷刺的頭銜,只留下冷冰冰的“中學英語教師”。在“離職原因”處,她手指懸停良久,最終敲下:“公司倒閉,非個人原因。”簡單的幾個字,掩埋了一場巨大的騙局和無盡的委屈。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機械而殘酷的重復。白天,她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瘋狂地在各大招聘平臺投遞簡歷。從省城的重點中學到小縣城的私立機構,從線下的教育培訓到新興的在線網課平臺。她的要求一降再降,薪資、地點、甚至工作性質都不再是首要考慮,唯一的要求是——立刻上崗。她需要錢,需要一份能把自己從這冰冷的泥潭里拽出來的工作,需要忙碌到沒有時間去想施方,去想周海濤,去想那些被碾碎的希望。

郵箱里塞滿了冰冷的拒信模板:

“感謝您的關注,您的簡歷已存入我司人才庫……”

“很遺憾,您的經歷與崗位要求略有差距……”

“該職位已招滿……”

偶爾有面試通知,大多也是石沉大海。一次線下面試,對方看著她蒼白憔悴、明顯睡眠不足的樣子,直接委婉地表示“我們更需要精力充沛、形象陽光的老師”。她沉默地離開,在寒風中走了很久,才把涌到眼眶的酸澀逼回去。

挫敗感如同跗骨之蛆。深夜,當投遞完當天最后一份簡歷,回復完所有能回復的招聘方消息,她癱坐在椅子上,巨大的疲憊和絕望幾乎將她再次吞噬。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像她看不到盡頭的未來。她打開手機,手指無意識地滑動,那個被她刻意屏蔽的名字和頭像,依舊安靜地躺在通訊錄深處。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才遏制住點開的沖動。看什么?看他帶著“妹妹”又在哪個天涯海角打卡嗎?除了自取其辱,還能得到什么?

就在她幾乎要被無望的等待徹底壓垮時,一封郵件如同微弱的螢火,點亮了黑暗的郵箱角落。

主題:面試邀請-青藤在線教育-初中英語主講老師(兼職)

郵件內容簡潔,要求她第二天下午進行線上面試。

青藤在線?一個成立不久、規模不大的新興網課平臺。兼職?薪資按課時結算,不穩定。但“立刻上崗”四個字,像一根救命稻草。

賀可卿幾乎是立刻回復確認。她翻出自己最好(也是唯一一套)的西裝套裙,仔細熨燙。對著鏡子,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臉頰,試圖讓氣色看起來不那么糟糕。她找出當年參加教學比賽錄制的課程視頻,反復觀看、修改,準備說課內容。這一夜,她幾乎無眠。不是為了期待,而是為了抓住這唯一的機會。她像一頭傷痕累累卻絕不倒下的困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舔舐傷口,積蓄著最后一搏的力量。

線上面試在一個簡陋的在線會議室進行。面試官是個聲音聽起來很年輕的男人,語速很快,問題直接而務實:“能立刻開始錄課嗎?”“對在線教育平臺的操作熟悉嗎?”“如果面對鏡頭緊張怎么辦?”“接受按課時結算、沒有底薪的模式嗎?”

賀可卿摒棄了所有花哨的修飾,回答得簡潔、清晰、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坦誠:“能立刻開始。”“不熟悉,但可以學。”“緊張是正常的,我會克服。”“接受,我需要這份工作。”

她的直接似乎讓面試官有些意外。沉默了幾秒后,對方說:“好,試用期一周。給你一個單元的內容,錄好樣課發過來。平臺操作指南和課件模板稍后發你郵箱。通過的話,按課時付費。”

沒有寒暄,沒有客套。一場基于純粹需求的交易,反而讓賀可卿感到一種奇異的踏實。

拿到資料后,她立刻投入戰斗。陌生的錄課軟件界面復雜得像迷宮,她一邊看教程一邊摸索,熬了兩個通宵才勉強弄懂基本操作。簡陋的出租屋沒有專業的錄音設備,她用手機耳機錄,一點點調試降噪。對著冰冷的攝像頭講課,比面對滿教室的學生困難百倍。眼神無處安放,表情僵硬,聲音要么干澀要么失控拔高。短短十分鐘的樣課,她錄了刪,刪了錄,重復了幾十遍。

當她把最終版本發送過去時,手指因為長時間握鼠標而僵硬酸痛,眼底布滿血絲。她癱在椅子上,連等待結果的力氣都沒有了。

第二天一早,郵箱提示音響起。她幾乎是閉著眼點開的。

主題:樣課審核通過-歡迎加入青藤!

簡單的幾個字,像一道微光,終于刺破了持續數月的陰霾。賀可卿看著屏幕,長長地、顫抖地呼出一口氣。沒有狂喜,只有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一種沉甸甸的、必須扛起來的責任。

工作成了賀可卿新的繭房,一個她主動織就、用來包裹傷痕、麻痹痛苦的繭。

她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瘋狂地運轉起來。白天,她把自己關在小屋里備課、寫逐字稿、反復練習對著鏡頭的表情和語氣。夜晚,當小城陷入沉睡,她戴上耳機,打開攝像頭,對著虛擬的學生名單,開始錄制課程。一盞小小的臺燈是唯一的光源,將她伏案的身影孤獨地投在墻壁上。

最初的日子異常艱難。習慣了面對有血有肉的學生,對著冷冰冰的攝像頭,她總感覺像在自言自語。精心設計的互動環節得不到任何回應,只有屏幕上滾動的、偶爾飄過的“老師好”或者“沒聽懂”。平臺的課時費不高,為了維持生計,她必須盡可能多地接課。常常錄課到凌晨兩三點,聲音沙啞,眼睛干澀發痛。頸椎和腰椎的抗議也越來越強烈。

身體的疲憊尚可忍受,精神上的孤獨和挫敗感更磨人。錄制的課程上線后,后臺會有學生評分和留言。好評寥寥,差評卻格外刺眼:

“老師講得太快了,跟不上。”

“口音有點奇怪。”

“課件太單調了,看著想睡覺。”

“還不如我之前那個老師講得好。”

每一條差評,都像一根小針,扎在她緊繃的神經上。她看著那些冰冷的文字,想起曾經在講臺上獲得的掌聲和學生的喜愛,巨大的落差感幾乎讓她崩潰。深夜錄完課,看著窗外無邊的黑暗,疲憊和委屈常常會洶涌而至。她趴在冰冷的鍵盤上,肩膀無聲地聳動。眼淚不是因為脆弱,而是因為看不到盡頭的辛苦和無法滿足的期待。

但她沒有停下。她不能停下。這份工作是她唯一的浮木。她逼著自己一遍遍回看錄課視頻,找出問題:語速太快就刻意放慢;口音被詬病就反復聽標準發音跟讀;課件單調就熬夜學習制作更生動的PPT動畫。她像一塊粗糙的石頭,被生活的磨盤反復碾磨,痛楚鉆心,卻也一點點磨去了曾經的脆弱和依賴,露出底下更堅硬、更沉默的內核。

忙碌成了最好的麻醉劑。備課、錄課、修改、再錄……循環往復,填滿了她所有清醒的時間。她沒有精力再去刷朋友圈,沒有心思再去想施方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又和誰在一起。那些曾經讓她痛徹心扉的畫面,在日復一日的機械勞作和生存壓力下,漸漸變得模糊、遙遠,最終沉淀到心底最深的角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痛苦還在,只是被壓縮成了背景噪音,不再能輕易主宰她的情緒。

日子在鍵盤的敲擊聲和耳機的電流聲中,悄無聲息地滑過。窗外的冬雪消融,枯枝抽芽,蟬鳴聒噪,秋葉飄零。轉眼,又是一年冬。

賀可卿依舊住在那個小小的出租屋,但屋內的氣息已然不同。窗明幾凈,書桌上堆滿了精心分類的教案和資料,一個小小的加濕器噴吐著舒緩的水霧。她不再是那個對著攝像頭會緊張僵硬的新手。屏幕里的她,穿著簡潔的襯衫,妝容得體,眼神沉靜而專注。語速適中,講解條理清晰,偶爾穿插精心設計的互動和幽默,即使隔著屏幕,也能感受到一種專業和沉穩的力量。后臺的評分在穩步提升,差評越來越少,開始有學生留言:“老師講得真好,終于聽懂了!”“謝謝老師,這次月考進步了!”

薪水依然不算豐厚,但足以讓她支付房租,維持生活,甚至能偶爾給父母寄點錢。銀行卡里緩慢增長的余額數字,是她用無數個深夜的燈火和汗水換來的、實實在在的安全感。

又是一個錄課到深夜的日子。結束最后一個知識點,她對著攝像頭微笑著說“同學們再見,下節課見”,然后按下了停止鍵。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加濕器細微的嗡鳴。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小城冬夜的靜謐撲面而來。遠處居民樓的燈火零星亮著,像散落在黑絲絨上的鉆石。寒風掠過光禿禿的樹梢,發出低沉的嗚咽。

賀可卿靜靜地站著,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心底那片荒蕪的廢墟,早已被忙碌的砂石填平。關于施方的記憶,并未消失,只是像褪色的舊照片,被妥善地收進了某個抽屜深處,不再輕易翻看。想起時,心口不再有撕裂般的劇痛,只剩下一種淡淡的、遙遠的悵惘,如同隔著毛玻璃看一場舊電影。

生活給予她的重創——失戀的幻滅,失業的打擊,被騙的憤怒——并未消失。它們像堅硬的礫石,深深嵌入她的生命肌理,留下了無法抹平的疤痕。但正是這些疤痕,讓她變得粗糲,也讓她變得堅韌。她不再期待從天而降的救贖,不再依賴虛幻的溫暖。她學會了在冰冷的現實里,用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鑿開生存的縫隙,為自己撐起一片小小的、雖然簡陋卻足夠堅實的屋檐。

她拿起桌上那本翻舊了的《傲慢與偏見》。書頁間夾著一張小小的書簽,是她自己畫的簡筆畫——一只破繭而出的蝴蝶,線條笨拙卻充滿力量。她撫摸著那只蝴蝶,嘴角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極淺、卻無比真實的弧度。

窗外的寒風依舊凜冽。但賀可卿知道,她心中的寒冬,已經過去了。新的生活,或許依舊平凡甚至艱辛,但每一步,都將由她自己穩穩地踏出。破繭的過程痛徹心扉,但掙脫束縛后,即使羽翼未豐,也擁有了飛向未來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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