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可卿站在“新未來教育“的玻璃門前，透過擦得锃亮的玻璃能看到里面墻上貼滿的“985名校錄取榜“和“進步學員風采展示“。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手里裝著各種證書的文件夾，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五月的陽光透過玻璃門照在她身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細瘦的裂縫，橫亙在“新未來“三個燙金大字上。

“賀老師是吧？請進請進！“

一個渾厚熱情的男聲從里面傳來，緊接著玻璃門被推開，帶出一股冷氣和淡淡的油墨味。站在門口的男人約莫四十歲上下，穿著熨燙平整的淺藍色襯衫，領口敞開，露出小麥色的脖頸。他梳著整齊的背頭，發膠讓每一根頭發都服服帖帖，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既不顯得諂媚，又足夠親切。

“您是...林校長？“賀可卿微微欠身，聲音比平時講課低了八度。

“別這么客氣，叫我林哥就行！“林校長側身讓出通道，做了個“請“的手勢，“賀老師的簡歷我看了，非常優秀！來來來，我們里面談。“

賀可卿跟著林校長穿過走廊，兩側墻上掛滿了錦旗和獎狀，玻璃櫥窗里陳列著各種獎杯。她注意到其中一座最大的金色獎杯上刻著“誠信辦學先進單位“，落款是市教育局。這讓她緊繃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

校長辦公室比想象中簡樸，一張實木辦公桌，兩把訪客椅，角落里擺著一盆長勢喜人的綠蘿。唯一顯眼的是墻上掛著的巨大中國地圖，上面密密麻麻扎滿了紅色圖釘。

“賀老師請坐。“林校長繞到辦公桌后，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文件夾，“喝點什么？茶還是咖啡？“

“白開水就好，謝謝。“賀可卿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弄皺了自己唯一一套面試穿的藏青色西裝套裙。這套衣服是三年前教師節學校發的，平時舍不得穿，只在重要場合才拿出來。

林校長按下座機上的一個鍵：“小張，倒杯水來。“然后轉向賀可卿，笑容可掬，“賀老師教齡有...八年了吧？“

“九年零四個月。“賀可卿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自己太過較真，臉頰微微發熱。

“好！好！“林校長連連點頭，“我就喜歡賀老師這樣認真負責的態度。“他翻開文件夾，“您在七中的教學成績很突出啊，去年帶的畢業班英語平均分提高了12分？“

“是11.7分。“賀可卿糾正道，隨即又后悔自己的較真。她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別再犯職業病。

林校長卻大笑起來：“精確！我就需要賀老師這樣嚴謹的人才！“

這時辦公室門被輕輕推開，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年輕女孩端著一次性水杯進來，放在賀可卿面前。賀可卿注意到女孩涂著淡粉色指甲油的手指上戴著枚小巧的銀戒指，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謝謝。“賀可卿接過水杯，水溫剛好，不燙不涼。

林校長等女孩出去后，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賀老師，咱們開門見山。我們'新未來'正在擴張階段，急需您這樣有經驗有能力的老師。不知道您對我們機構了解多少？“

賀可卿雙手捧著水杯，感受著杯壁傳來的溫度：“我查過資料，新未來成立五年，目前有三個教學點，在校學生約四百人，主要做K12全科輔導...“

“不錯不錯，“林校長滿意地點頭，“不過數據需要更新了。上個月我們在開發區開了第四個教學點，現在學生總數已經突破六百。“他指了指墻上的地圖，“看到這些紅點了嗎？每個點代表一個潛在的新校區。我們的目標是在三年內覆蓋整個川東地區。“

賀可卿望著那些密密麻麻的紅點，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六百個學生，按每人每學期五千元學費計算...她在心里快速做著數學題，得出的數字讓她心跳加速。

“待遇方面...“林校長翻開文件夾另一頁，“我們給骨干教師的底薪是每月六千，課時費另算。像賀老師這樣的資深教師，月收入過萬不是問題。“

賀可卿的指尖在水杯上輕輕顫抖。六千底薪，比她現在的工資高出一半。如果加上課時費...她想起家里那張每月都要準時出現的房貸賬單，想起陽臺上永遠修不好的漏水處，想起同事李老師新買的那件她只敢在櫥窗外看看的羊絨大衣...

“當然，“林校長突然壓低聲音，身體靠得更近，“如果賀老師有興趣，我們還有更...深入的合作方式。“

賀可卿抬起頭，不解地看著他。

林校長從抽屜里取出另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這是我們正在籌備的'精英計劃'，準備在市中心開一家高端定制輔導中心，專門服務...有特殊需求的家庭。“他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我正在物色合伙人。“

“合伙人？“賀可卿的聲音有些發緊。

“對，合伙人。“林校長的手指在文件上輕輕敲打，“投資三十萬，占股百分之二十。賀老師可能不知道，教育行業現在是最賺錢的行業之一。去年我們凈利潤是這個數。“他在便簽紙上寫下一個數字，推到賀可卿面前。

賀可卿盯著那個數字，呼吸幾乎停滯。那是她十年工資的總和。

“我...我沒有那么多資金。“她艱難地開口，喉嚨發干。

林校長微笑著收回便簽紙：“可以分期，首付十萬就行。以賀老師的資歷，我破例給您留一個名額。“他看了看手表，“不過這個項目很搶手，已經有三位老師在考慮了...“

賀可卿感到一陣熱血涌上頭頂。十萬，她手上有六萬存款，再找親戚借點...她的目光落在林校長身后書架上的一排相框上，其中一張是他站在某所學校門口與領導的合影，照片上的橫幅寫著“校企合作簽約儀式“。

“我能...考慮一下嗎？“她聽見自己說。

“當然！“林校長爽快地站起身，“不過最好三天內給我答復。機會不等人啊，賀老師。“他遞來一張名片，“有任何問題隨時聯系我。“

賀可卿雙手接過名片，上面燙金的“林志遠“三個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走出“新未來“大門時，賀可卿站在臺階上深吸一口氣。五月的風帶著槐花的甜香拂過她的面頰，遠處傳來學校放學的鈴聲。她摸出手機，撥通了閨蜜趙曉蕓的電話。

“曉蕓，我可能...找到翻身的機會了。“

接下來的三天，賀可卿像著了魔一樣搜集關于“新未來“的一切信息。她假裝家長去各個校區咨詢，旁聽公開課，甚至跟蹤下課的家長詢問教學效果。所有反饋都出奇地一致：提分快，老師負責，就是收費有點高。

第三天晚上，賀可卿坐在自家小客廳的折疊桌前，面前攤著存折、計算器和幾張寫滿數字的草稿紙。存折上的數字是62387.56，這是她工作九年來的全部積蓄。桌上還放著從父母那里借來的兩萬，以及趙曉蕓硬塞給她的一萬“投資款“。

“你想清楚了嗎？“趙曉蕓盤腿坐在賀可卿的床上，啃著蘋果，“九萬塊可不是小數目。“

賀可卿咬著筆帽，眉頭緊鎖：“我查過了，'新未來'確實很正規。林校長還是教育局評的'民辦教育先進個人'。“她翻開手機相冊，展示給趙曉蕓看，“你看，這是他們的辦學許可證，這是稅務登記證，這是...“

“行行行，“趙曉蕓舉手投降，“我就是覺得這事太突然了。上周你還在為房貸發愁，這周就要當老板了？“

賀可卿放下筆，眼神突然變得堅定：“曉蕓，我三十三歲了。每天六點起床趕公交，晚上備課到十一點，一個月四千塊工資，兩千五還房貸，剩下的錢連件像樣的衣服都買不起。“她的聲音微微發抖，“你知道李薇在同學會上怎么說我嗎？'有情懷'！多體面的詞啊，翻譯過來就是'窮酸'！“

趙曉蕓嘆了口氣，把蘋果核扔進垃圾桶：“你確定這個林校長靠譜？“

“我...“賀可卿剛要回答，手機突然響了。屏幕上顯示“林校長“三個字。她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

“賀老師，考慮得怎么樣了？“林校長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帶著令人安心的沉穩，“剛有個投資人聯系我，愿意出十五萬占百分之二十股份。但我還是想優先考慮您，畢竟教育需要專業人才...“

賀可卿感到一陣急迫感襲來，她握緊手機：“林校長，我決定投資。首付九萬，剩下的分期，可以嗎？“

電話那頭短暫地沉默了一下，然后傳來林校長爽朗的笑聲：“好！賀老師果然有魄力！明天上午十點，帶上身份證和銀行卡來總部簽約。從明天起，您就是'新未來教育'的股東了！“

掛斷電話，賀可卿的手心全是汗。她轉向趙曉蕓，眼睛亮得驚人：“我做到了！我要當老板了！“

趙曉蕓擔憂地看著好友近乎亢奮的狀態，欲言又止。窗外，五月的夜風吹動老槐樹的枝葉，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某種無聲的警告。

簽約過程比想象中簡單得多。在“新未來“總部的會議室里，賀可卿在一沓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通過手機銀行轉出了九萬元。林校長親自為她泡了杯龍井，告訴她這筆錢將用于新校區的裝修和師資招聘。

“下周我們開股東會，討論具體運營方案。“林校長拍拍她的肩膀，“賀老師，不，現在該叫賀股東了，歡迎加入'新未來'大家庭！“

走出大樓時，賀可卿感到一陣不真實的眩暈。陽光照在臉上，暖融融的，她摸出手機，拍下“新未來教育“的招牌，發到朋友圈，配文：“新起點，新征程！“不到五分鐘，點贊數就超過了五十，評論區一片祝賀聲。

那天晚上，賀可卿破天荒地去了市中心最貴的西餐廳，點了一份298元的牛排。當鮮嫩多汁的肉塊在口中融化時，她突然紅了眼眶——這是她工作以來第一次不是為了慶祝別人，而是為了慶祝自己。

然而，好心情只持續到第二天上午。

賀可卿按照約定，十點整來到總部參加股東會議，卻發現大門緊鎖，門口貼著“內部裝修，暫停營業“的告示。她撥打林校長的電話，提示已關機。前臺小張的電話則直接是空號。

一種不祥的預感像毒蛇一樣爬上脊背。賀可卿顫抖著手指撥通了教育局朋友的電話。

“什么？'新未來'？“朋友的聲音充滿困惑，“他們昨天剛被查封啊，涉嫌非法集資和虛假宣傳。林志遠？那人早跑啦，聽說卷走了幾百萬...“

手機從賀可卿手中滑落，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她站在五月的陽光下，卻感到刺骨的寒冷。玻璃門上“新未來“三個字的倒影在她眼中扭曲、變形，最后碎成千萬片，每一片都映出她慘白的臉。

九萬元。九年的積蓄。她蹲下身，慢慢撿起手機，屏幕已經碎裂，像她剛剛破滅的創業夢。朋友圈那條“新起點，新征程“的動態下，最新一條評論是李薇發的：“哇！賀老板威武！“后面跟著三個鼓掌的表情符號。

賀可卿站起身，拍了拍西裝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她抬頭看了看天空，那么藍，那么遠，那么無情。然后她轉身，走向公交站，趕回學校上下午的英語課。

生活總要繼續。即使口袋里只剩下二十三塊五毛錢，即使創業夢碎得連渣都不剩，即使明天還要面對那幫永遠記不住過去分詞的學生。

公交車緩緩駛來，車門打開時發出刺耳的“吱呀“聲。賀可卿踏上臺階，投幣，找座位坐下。車窗外的風景開始后退，像一場永遠不會停下的電影。

而她，只是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