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四月的陽光穿過琉璃瓦，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斑。

凌家祖?zhèn)鞯慕蠄@林里，八重櫻正值盛放期，粉白花瓣如云絮般堆積在雕花門楣上，又被風揉碎成簌簌花雨。

空氣中浮動著清甜的香氣，混著太湖石畔新翻的泥土氣息，將整個花園浸染成春日的調(diào)色盤。

十二歲的顧云衍已經(jīng)竄到一米七，藏青布衫下初現(xiàn)少年人清瘦的肩線。

他站在荼架旁的波斯菊花圃邊，膝頭沾著幾片被露水打濕的銀杏葉，目光卻始終追隨著假山石后那抹鵝黃色的身影。

八歲的凌悅薇正撅著粉嘟嘟的唇瓣，踮起腳尖，去夠櫻花樹上最頂端的絹帛般的花簇。

嫩黃緞面上繡著的并蒂蓮，在陽光下流轉(zhuǎn)著珠光，隨著她的動作在花枝間若隱若現(xiàn)。

她今日特意讓母親梳了雙麻花辮，此刻發(fā)髻微亂，幾縷絨絨的胎毛粘在汗?jié)竦念~角，活脫脫像年畫里偷跑出來的福娃娃。

“薇薇當心！”顧云衍猛地站起身，驚飛了落在石燈籠上的藍尾鴝（qu第二聲）。

他三步并作兩步，在女孩踉蹌的瞬間穩(wěn)穩(wěn)托住她纖細的腰肢。

指尖傳來的溫度讓他心頭微顫，像是觸到了沾著晨露的玉蘭花苞。

凌悅薇仰起的小臉沾著幾點花粉，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宛如撒了金箔的糯米團子。

“衍哥哥你看！”她獻寶似的舉起綴滿露水的櫻花枝，寬大的袖口滑落至肘間，露出左手腕內(nèi)側(cè)那個深紅如珊瑚的愛心胎記。

那印記約莫銅錢大小，邊緣暈染著極淡的粉暈，像是有人用最上乘的朱砂混著薔薇露細細點染而成。

顧云衍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印記，彼時凌悅薇剛學會走路，蹣跚著撲進他懷里，衣袖翻卷間，這個宛如神明印章的胎記，便烙進了他眼底。

此刻他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指腹觸到溫熱肌膚的剎那，兩人都輕輕戰(zhàn)栗。

櫻花突然被風吹散幾片，其中一朵恰好落在胎記中央，像是給這枚天然信物蓋上了粉色的封印。

“薇薇……”少年喉結(jié)滾動，突然意識到這個稱呼太過親昵，可看著女孩懵懂望來的眼眸，到嘴邊的“凌妹妹”又咽了回去。

“媽媽說這是天使親過的印記！”凌悅薇忽然抓住他即將收回的手，將整個掌心貼在自己手腕間。

顧云衍能清晰感受到她脈搏的跳動，隔著薄薄的皮膚，仿佛有蝴蝶正在振翅欲飛。

一種強烈的保護欲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想起父親和凌伯伯半開玩笑的“娃娃親”說法，臉微微有些發(fā)熱。

“薇薇?！彼麊蜗ス蛟诼溆⒅希屢暰€與女孩平齊，“等你長大，衍哥哥娶你好不好？”

少年人的聲音還帶著變聲期的沙啞，指尖卻已不自覺地摩挲著胎記邊緣，“這樣我就能……能天天給你摘花，替你趕走所有欺負你的壞蛋?！?

凌悅薇歪著頭，沒太理解，此刻她滿心都是顧云衍衣襟上沾著的櫻花，和他眼里跳動的光。

“像爸爸給媽媽簪花那樣嗎？”她忽然踮起腳尖，將櫻花枝別在少年的發(fā)間。

顧云衍被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定在原地，直到沾著花露的指尖觸到耳后，才驚覺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慌亂地從懷里掏出貼身戴的青玉貔貅，那是顧家傳給兒媳的信物。這個給你，“玉佩落入女孩掌心時，帶著他的體溫，等……等再過幾年，我拿更好的來換?！?

“拉鉤鉤！”凌悅薇突然拽著他的衣袖往花園深處跑，鞋子踩過滿地落英，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她停在那株百年八重櫻下，樹冠如華蓋遮天蔽日，粉白花瓣落在她發(fā)間，像是撒了滿頭的星星。

當兩只小拇指勾纏的剎那，顧云衍忽然想起去年，凌悅薇也是這樣勾著他的手指穿過街上的人潮。

那時她被糖畫粘住了劉海，是他蹲在橋頭用溫水一點點化開麥芽糖。

此刻掌心相貼的溫度，與彼時何其相似。

“蓋章！”兩個大拇指重重按在一起時，顧云衍瞥見凌悅薇腕間胎記在樹影下忽明忽暗，仿佛活過來般跳動。

他忽然想起《山海經(jīng)》里記載的守心印，“大荒之東，有山名曰牽緣。月老居其陽，掌人間姻緣簿。每逢七星連珠之夜，便以九幽玄鐵為針，引天河銀絲作線，為命定之人系紅繩……”

“然紅繩易斷，情緣難續(xù)。故月老取癡男怨女眉間血，凝為守心印。此印形如桃心，色若朱砂，中藏情人發(fā)絲，遇命定之人則發(fā)燙如烙……”傳說是月老為有情人系的紅繩所化。

遠處回廊，傳來瓷盞輕叩的脆響聲，顧振霆爽朗的笑聲驚飛了滿樹棲鳥：“老凌，你當年替我擋的那一箭，如今倒換來這么個水靈靈的兒媳！”

凌正峰笑著，沒說話。

蘇婉清望著樹下的兩個孩子，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腕間翡翠鐲。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傭人抱著啼哭的嬰孩說：“夫人快看，小姐手腕上帶著朱砂痣呢！”

當時窗外寒梅正艷，卻不及此刻櫻花紛飛中的畫面美好。

顧云衍正要牽著凌悅薇去亭子吃點心，眼角忽然瞥見假山縫隙間時，閃過一角衣擺。

他猛地轉(zhuǎn)頭，那里似乎有個人影一閃而過。一抹異樣感如同石子投入古井，在他心湖激起細密的漣漪。

“衍哥哥看！”凌悅薇忽然指著樹根處驚呼。

一只背甲泛著珍珠光澤的小蝸牛，正馱著碎花瓣緩緩爬行，觸角上沾著的花粉在陽光下幻化出七彩光暈。

顧云衍蹲下身，卻用余光掃過方才出現(xiàn)異動的角落，石縫間隱約可見半枚泥濘的鞋印，紋路有點陌生。

當夕陽為琉璃瓦鍍上金邊時，顧云衍站在凌家大門前回望。

暮色中的花園漸次隱入陰影，唯有那株八重櫻在風中簌簌搖曳，仿佛要抖落什么不可言說的秘密。

春日的晚風卷起幾片殘櫻，打著旋兒掠過他微皺的眉心，或許是他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