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從周院出來,向著家中走去,剛拐過長平街口,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便悄然駛近,停在他身側。
車轅上,一個穿著樸素但眼神精悍的車夫跳下來,微微躬身:“陳爺,我家主子有請,就在前面巷口茶肆雅間一敘。”
陳慶問道:“你家主子姓甚名誰?”
車夫賠笑道:“我家公子姓黃,名明軒。”
陳慶腳步微頓,不動聲色的道:“帶路吧。”
黃明軒!?
黃家大公子,傳言黃家下任家主的人選。
“陳爺,請。”
車夫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隨后帶著陳慶來到了不遠處茶樓。
茶肆二樓臨窗的雅間,茶香裊裊。
一位三十歲男子身穿月白錦袍,氣度雍容。
這人正是黃家大公子黃明軒。
在他身后半步,侍立著一位面容普通老者,雙手攏在袖中,目光低垂。
陳慶眉頭一挑,一眼便看出這位老者乃是一位化勁高手。
黃明軒見陳慶進來,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伸手虛引:“陳兄請坐,冒昧相邀,還望海涵。”
陳慶依言坐下,“黃公子客氣。”
黃明軒開門見山,毫無拖泥帶水:“陳兄快人快語,明軒也不繞彎子。今日前來,一是為徐姨娘此前對陳兄的冒犯,賠禮道歉。”
他微微欠身,姿態放得極低,“婦人短視,不識英才,言語多有沖撞,家父得知后,甚為震怒,只要陳兄一句話,任憑陳兄處置,是打是罰,是逐是囚,黃家絕無二話。”
他語氣平靜,仿佛談論的不是自己的姨娘,而是一件可以隨時丟棄的物品。
陳慶眼皮微抬,沒有說話。
黃家好大的手筆,也好狠的心腸。
用徐秀華來做投名狀,既顯示誠意,又撇清了關系,更是一種冷酷的震懾,在家族利益面前,親眷亦可棄如敝履。
“其二。”
黃明軒見陳慶沉默,繼續道:“黃家愿以最高規格供奉之禮,誠邀陳兄加入。白銀千兩,府城宅院一座,氣血丹每月三粒,更有我黃家秘庫收藏的拳經古譜,可供陳兄參詳。陳兄但有所需,黃家竭力滿足。”
這條件之豐厚,足以讓不少化勁高手心動。
“其三。”
黃明軒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陳兄與松風武館石館主的恩怨,家父看在眼里,亦感棘手。石館主痛失高徒,此恨難消啊。”
他話鋒一轉,笑道:“不過,家父愿親自出面為陳兄說項!只要陳兄肯點頭,脫離周院,過往種種,黃家擔保一筆勾銷!石館主那邊,絕不會再因此事尋陳兄任何麻煩。”
拋出徐秀華做祭品,許以潑天富貴,再化解仇敵石文山,黃家這三步棋,步步精準,直指人心。
對于一個出身貧寒,外有強敵的年輕高手而言,這幾乎是無法拒絕的橄欖枝。
脫離風雨飄搖的周院,投入黃家這棵參天大樹,前路將是一片坦途。
陳慶卻是聽到話中關鍵信息。
此恨難消!?
他面色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殺意四起。
看來自己也要盡快動手了。
黃明軒給陳慶倒了一杯茶水,靜靜等候著陳慶的回答。
“黃公子抬愛,陳某愧不敢當。”
陳慶緩緩開口,語氣沉穩,“黃家之誠意,陳某已感受深切。只是此事關乎陳某武道前程與身家性命,需得慎重思量。容陳某回去,考慮幾日,再給公子答復。”
黃明軒臉上的笑容不變,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失望和了然。
他端起茶杯,語氣聽不出喜怒:“陳兄謹慎,理所應當,黃家的門,永遠為陳兄敞開,只是……”
他抬眼,目光深邃地看向陳慶,意有所指:“這高林的天,說變就變。機會稍縱即逝,陳兄還需早做決斷才是。莫要等到風雨欲來,再尋棲身之所,到那時就難了。”
言罷,他優雅地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陳兄請便。”
“黃公子,告辭。”
陳慶抱了抱拳,起身離去。
黃明軒看著陳慶背影,冷笑道:“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渡自絕人,隨他去吧。”
.......
陳慶從茶樓出來后,徑直向著家中走去。
韓氏從屋內走了出來,道:“阿慶,飯做好,在灶臺上。”
陳慶點頭道:“我知道了,娘你快回去吧,外面風大。”
陳慶回到屋內,拿出一粒血氣丸含在口中。
“差不多了。”
隨后便開始修煉釣蟾勁,頓時臟腑深處傳出的‘咕嚕’聲已連成一片,如同悶雷在腹腔內滾動不休,越來越響,越來越急。
體內的氣血翻騰鼓蕩,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皮膚表面,細密的汗珠不斷滲出,卻又被體內勃發的高溫瞬間蒸騰,化作裊裊白氣繚繞周身。
釣蟾勁第三境成了!
但是這還只是剛剛開始。
只見陳慶裸露的上身肌膚下,仿佛有無數細紋在瘋狂竄動,筋肉骨骼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
“嗡……”
一聲奇異的震鳴,陡然從他骨髓深處透發出來!這聲音初時細微,仿佛金鐵相擊的余韻,但瞬間便拔高、壯大,化作連綿不絕的雷霆轟鳴!
不是耳聞,而是直接響徹在他四肢百骸、每一寸骨骼、每一條骨髓中同時炸開、奔涌、洗練。
陳慶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震顫起來,幅度之大,幾乎要將他從床榻之上飛出。
骨骼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一股沛然莫御、至剛至陽的力量,伴隨著這恐怖的雷音,自骨髓最深處洶涌而出,沖刷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劇烈的痛苦遠超以往任何一次叩關,仿佛要將他的身體從內到外徹底撕碎、熔化。
陳慶額頭、脖頸青筋暴凸如虬龍,牙關緊咬,嘴角已滲出殷紅的血絲,卻死死守住靈臺最后一點清明,全力運轉釣蟾勁,引導著這毀滅與新生的狂潮。
雷音滾滾,洗髓伐毛!
無數潛藏在血肉深處、經絡間隙、甚至骨髓本源中,經年累月積攢下的污穢雜質、藥毒淤積、留下的細微淤塞……在這洗禮下,如同烈日下的殘雪,迅速消融、瓦解。
嗤嗤嗤……
皮膚表面,一層粘稠腥臭、色澤暗黑如淤泥的油汗,混合著點點細微如塵的灰黑色顆粒,被狂暴的氣血硬生生從毛孔中逼擠出來。
轉眼間,陳慶整個人便如同剛從污濁的泥潭中撈出,覆蓋在一層厚厚的、散發著刺鼻腥臭的黑泥之下。
室內的空氣變得污濁不堪。
然而,在這層污穢之下,陳慶的身體卻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蛻變。
骨髓在雷音中煥發新生,變得如銀汞般沉重凝練,造血之力暴漲。
血液奔流間,竟隱隱發出江河澎湃之聲,色澤愈發鮮亮,帶著一種金屬般的沉重質感,幾近鉛汞。
筋骨皮膜在淬煉下,堅韌程度更上一層樓,每一次細微的震顫,都蘊含著爆炸性的勁道。
當最后一聲雷音余韻在體內緩緩消散,屋內震顫停止。
陳慶猛地睜開雙眼!
釣蟾勁第三境——雷音洗髓成了!
他緩緩吐出一口悠長的濁氣,氣息如箭,直射出三尺之外才緩緩消散。
感受著體內從未有過的通透、強大與掌控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似掙脫了無形的枷鎖。
血液奔流如鉛汞,臟腑堅韌似金鐵,骨髓沉凝若銀霜。
舉手投足間,力量圓融無礙,心意所至,勁力瞬息可至。
化勁大成?
陳慶五指緩緩收攏,感受著筋骨間涌動的磅礴勁道,眼中閃過一絲冷冽的鋒芒。
.......
縣兵大營,密室。
燭火搖曳,映照著龐青海的臉龐。
他面前攤開的,是堆積如山的鐵證:
仁合藥行夾帶私藥的貨單副本,蓋著漕運司異常放行印章的文書,黃家、朱家與血河幫、鍛兵鋪秘密銀錢往來的密賬,甚至還有松風武館接收標注為“特產”實為甲胄的簽收記錄。
這些縣城家族往往盤根錯節,誰也不知道是上面那個的暗子。
唯有拿出鐵證如山的證據鏈,方能令人信服。
龐九垂手肅立,低聲道:“大人,所有鏈條均已閉合,鄧飛虎館主已確認,廣昌柳老、鴻運林館主處也已暗中通氣,只待大人一聲號令。”
龐青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網......該收了。”
他聲音低沉,帶著壓抑已久的雷霆之怒,“通知下去,明日丑時動手!首要目標黃府、朱府、仁合藥行、望遠鏢局總舵、松風武館!凡遇抵抗,格殺勿論!”
“是!”
龐九眼中厲芒一閃,身影迅速融入陰影。
密室內,只剩下龐青海一人,以及那跳躍的燭火。
..........
醉仙樓,暖閣。
窗外寒風呼嘯,暖閣內卻是炭火熊熊。
“周院已是風中殘燭,周良那老匹夫重傷難愈,不足為懼!但那個陳慶……”
石文山面沉如水,石文山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冷冷的道:“斷我徒兒耀輝前程,廢我高盛!此子,絕不能留!”
坐在他對面的兩人,正是血河幫副幫主余澤,以及朱家重金聘請的供奉孟鐵手。
兩人氣息沉凝,眼神銳利,皆是化勁高手。
余澤剔著牙,嘿嘿一笑,“石館主放心,家主早就不耐煩了,明日丑時,正是徹底了結的時候!周良老兒交給我就是了。”
孟鐵手則沉穩得多,他指節粗大、膚色黝黑的手掌摩挲著杯子邊緣,“石兄放心,明日我等定會竭盡全力。”
“多謝!”
石文山深吸一口氣,鄭重道:“事成之后,松風武館在商會新劃出的西市兩個鋪子生意,拱手奉送血河幫!另有一株珍藏的三年份‘火云草’,贈與孟供奉,此草對淬煉筋骨,尤其對手掌功夫大有裨益!”
余澤眼睛一亮,兩個鋪子的油水,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他立刻拍板:“好!石館主爽快!明日丑時,我親自帶人堵住周院前門。”
孟鐵手看著石文山,緩緩點頭,“老夫的黑煞手,許久未沾化勁高手的血了。明日,老夫會盯死周良。”
他話語平淡,卻透著凜冽的殺機。
石文山寒聲道:“多謝二位!明日丑時,周院匯合,共誅此獠!”
他心中的恨意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酒宴散去,已是深夜。
風雪似乎更大了,鵝毛般的雪片密集落下。
石文山拒絕了車馬,獨自一人踏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松風武館方向走去。
行至一條狹窄幽深、罕有人跡的背街小巷。
兩側高墻聳立,遮蔽了本就微弱的雪光,巷內更顯昏暗。
寒風卷著雪沫在巷中呼嘯穿行,發出嗚嗚的怪響。
異變陡生!
左側高墻的陰影中,一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毫無征兆地暴射而出!
速度快到極致,仿佛撕裂了飄落的雪花,帶起的勁風將地上的積雪瞬間犁開一道深溝!
沒有呼喝,沒有警示,只有最純粹、最致命的殺機!
一只拳頭,裹挾著沛然莫御、沉重如山的恐怖勁道,發出沉悶如雷的低嘯,直轟石文山毫無防備的左側腰肋。
拳鋒未至,那凝聚到極點的勁風已刺得石文山腰眼生疼!
偷襲!?
石文山畢竟是化勁大成的高手,千鈞一發之際,憑借數十年生死搏殺磨礪出的反應,將全身氣血瞬間催谷到極致,整條手臂青筋暴起,倉促間以肘部向后猛力一頂,同時腰胯拼命向右擰轉,試圖卸力閃避!
“嘭——!!!”
沉悶如擂巨鼓的撞擊聲在狹窄的巷子里轟然炸響!
石文山只覺一股難以想象的狂暴巨力狠狠撞在自己的左肘上!那力量之沉、之凝練、之霸道,遠超他預估!
仿佛不是拳頭,而是一柄裹挾著萬鈞之力的攻城巨錘!
“咔嚓!”
一聲細微卻令人心悸的骨裂聲清晰地傳入石文山耳中!
左肘處傳來鉆心劇痛,整條左臂瞬間麻痹,氣血逆沖,半邊身子都為之酸軟!
他腳步連連后退,狠狠撞在右側冰冷堅硬的青磚墻壁上!
“轟隆!”
墻壁劇烈震動,積雪簌簌落下。
石文山眼前金星亂冒,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劇痛和眩暈感如同潮水般襲來。
他靠著墻壁滑落在地,右手死死捂住劇痛的左肘,驚怒交加地抬頭望去。
只見偷襲者穩穩落在巷子中央的雪地上,恰好堵住了去路。
那人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勁裝,落在陰影之處,看不清楚面容和神情。
從身形上看,似乎很年輕。
風雪在兩人之間呼嘯盤旋,卷起地上的碎雪,如同碎瓊亂玉。
“好陰險的小畜生!不講武德!”
石文山強忍劇痛,掙扎著站直身體,眼中爆射出駭人的兇光,“藏頭露尾的鼠輩!你是誰?!”
來人沒有說話,虛步前探如靈猿踏枝,右手微抬虛引。
石文山看到那熟悉的招式,瞳孔驟然收縮,臉上浮現出震驚:
“是你?!陳慶!”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凝固。
巷中殺意,驟然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