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英布）擁兵自重，按兵不動，霸王本就不滿。這封信，就是催命符！”

“咱們?nèi)粜帕耍鸨フ笸醯哪X袋，就成了霸王的走狗，事后必被清算！”

“咱們?nèi)羰遣恍牛研沤唤o大王，你猜……大王會不會覺得，是我們先起了歹心，才故意拿一封假信來試探他？”

帳內(nèi)，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這是一個死局。

一個由韓信遠在千里之外設(shè)下的、無法解釋也無法自證的死局。

從他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無論做什么，英布和他們之間，就已經(jīng)隔了一道看不見的深淵。

獨眼龍將領(lǐng)緩緩將信紙疊好，揣入懷中，低聲道：

“我看，最近軍務(wù)繁忙，大家都……病了。還是各自回營，約束手下，靜養(yǎng)為好。”

眾人心領(lǐng)神會，默默點頭，各自散去。

帥帳的簾子落下，隔絕了內(nèi)外。

從這一刻起，九江王英布的帥令，再也傳不出這座營帳。

當(dāng)彭越的刀鋒和英布的沉默，化作兩股寒流，穿越數(shù)百里，終于匯聚到了鴻溝前線時，霸王的黃昏，降臨了。

楚軍大營。

項羽一拳砸在青銅案幾上。

“砰——！”一聲巨響，厚重的案幾應(yīng)聲塌陷，碎裂的木片四下飛濺。

帳內(nèi)，所有將領(lǐng)噤若寒蟬，頭垂得幾乎要埋進胸口。

“報——！”

一名傳令兵連滾帶爬地沖進來，聲音帶著哭腔：

“霸王！彭越……彭越反了！他斷了我們的糧道，燒了定陶的糧倉！三萬石軍糧……全沒了！”

話音未落，另一人闖入：

“霸王！九江王英布……稱病不出！拒不增援！”

“霸王！吳中世家聯(lián)名上書，言……言鹽鐵飛漲，民不聊生，請、請霸王以蒼生為念，退兵！”

一個個噩耗，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項羽的心口。

他赤紅著雙眼，死死盯著帳下眾將。

“為什么？”

“我項羽縱橫天下，何曾懼過一兵一卒！為何？為何如今連區(qū)區(qū)匪寇、病夫、商賈，都敢欺我？”

他不懂。

戰(zhàn)場上的敵人，他一戟便可斬殺。

可這些從背后捅來的、看不見的刀子，他要如何去擋？

亞父范增步履蹣跚走上前，渾濁的老眼看著這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霸王，如今兩鬢竟已見霜白。

他沒有說那些“我們正在和怪物作戰(zhàn)”的空話，

因為真正的怪物，是饑餓，是猜忌，是人心。

范增只是指了指帳外，那些面有菜色、士氣低迷的江東子弟兵：

“霸王……看看孩子們吧。”

“他們的肚子……是餓的。”

最后幾個字，輕飄飄的，卻比山還重。

亞父緩緩補充著，給了他致命一擊：

“我們……斷糧了。”

斷糧了三個字，像一座山，瞬間壓垮了項羽所有的驕傲和勇武。

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緩緩閉上眼。

帳外的風(fēng)聲，士兵的咳嗽聲，遠方漢軍營地隱約的號角聲……一切都變得清晰刺耳。

許久，他再次睜開眼，那雙睥睨天下的眼睛，第一次失去了光彩。

“傳令……”

他停頓了很久，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議和。”

“派使者去見劉邦……”

“中分天下，以鴻溝為界。”

項羽的乞和書，像一片沾著血的羽毛，輕飄飄落在了劉邦的案前。

看到這封信，眾人都不敢相信。

漢軍中軍大帳內(nèi)，氣氛凝固了片刻，隨即被壓抑不住的狂喜所引爆。

“他娘的！霸王……霸王服軟了！”

樊噲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聲音吼得比誰都響。

劉邦看著那份措辭屈辱的帛書，緊繃了數(shù)年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下來。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戰(zhàn)爭，這臺吞噬人命和錢糧的恐怖機器，終于可以停下了。

“好！好啊！”

劉邦猛地站起，臉上泛起久違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紅光，對眾人朗聲道：

“傳令下去！今夜犒賞三軍！讓將士們吃飽喝足！”

他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

消息如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整個漢營。

篝火燒得比星星還亮，劣酒的香氣混著烤肉的焦香，彌漫在冰冷的空氣里。

士兵們撕扯著羊腿，將大碗的酒灌進喉嚨，吼著家鄉(xiāng)的俚語。

“仗打完咯！回家抱婆娘！”

“項羽那鳥人，還不是得乖乖滾回江東去！”

帥帳之內(nèi)，氣氛更是熱烈。

劉邦高舉酒爵，環(huán)視著樊噲、周勃等心腹愛將：

“諸位，此戰(zhàn)功成，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待我回到關(guān)中，必不忘諸位之功！”

“漢王萬年！”

眾將轟然應(yīng)諾，一派君臣和睦，其樂融融。

然而，在這片喧囂的幾十丈外，另一頂偏帳卻靜得落針可聞。

帳內(nèi)沒有酒肉，只有一盞油燈，一盤沙局，和一壺正在“咕嘟”作響的茶。

韓信的目光死死釘在沙盤上，

代表楚軍的紅色小旗，正沿著一條路線緩緩東撤。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沙盤邊緣劃動，仿佛要摳進木頭里。

“他會退兵，但不會甘心。”

對坐的曹參，正用木勺將沸水淋在茶餅上，動作不快不慢。

“猛虎退回山林，只會養(yǎng)好傷，變得更饑餓兇殘。漢王要的是一時太平，可那個人……要的是整個天下。”

兩人間的沉默，比帳外的喧囂更重。

他們在等一道命令，一道能決定這天下最終歸屬的命令。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夜的寧靜，直接沖向中軍大帳，沒有絲毫減速。

一名騎士翻身下馬，渾身蒸騰著白汽，連滾帶爬地沖入帳中：

“洛陽八百里加急！真君密令！”

正在與眾將說笑的劉邦眉頭一皺，而偏帳內(nèi)的韓信，猛地抬起了頭。

曹參煮茶的手，第一次停頓了。

片刻后，親兵將那個赤金色的金屬圓筒送了過來，上面的封口，印著一個獨特的“文”字。

“指名交予淮陰侯。”親兵低聲道。

韓信接過圓筒，沒有絲毫猶豫，指甲發(fā)力，直接“啪”地一聲拗?jǐn)嗔藱C括。

一卷極薄的錦帛滑落。

展開，兩行字。

【項羽假意議和，實則收攏兵力，欲退守江東，圖謀再起。】

【放虎歸山，患之無窮。】

韓信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曹參湊過來看了一眼，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瞬間燃起了戰(zhàn)意。

是啊，以項羽的性格，怎么會真心向一個地痞無賴屈服？

無論劉邦有多少兵馬，項羽始終都瞧不上他。

就在二人愣神之際，劉邦帶著樊噲等人掀簾而入。

他看到了兩人手中的錦帛，帶著一絲好奇，笑道：

“何事如此機密？可否拿來與本王一觀？”

韓信緩緩地、一寸一寸，將那張錦帛攥進了掌心。

他沒有回答劉邦。

甚至沒有再看劉邦一眼。

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出營帳，站在高臺之上。

“全軍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