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銘在營地臨時搭起的木板桌前坐了整宿。
煤油燈芯結(jié)出的燈花“噼啪”炸響,他握著鋼筆的手微微發(fā)顫——信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是陳念生,是那個永遠停在十六歲的小戰(zhàn)士,是八十年后博物館展柜里連姓名都沒有的“無名烈士”。
窗外的月光漫過銅鏡,鏡面泛起幽藍的光。
李銘摸出懷里的布包,舊報紙邊角的焦痕還在,那是從廢墟里扒出來的《大公報》殘頁,日期是1945年8月29日:“我軍某部夜襲日軍補給線,傷亡慘重”;還有顆黃銅紐扣,邊緣刻著模糊的“陳”字,是梁大勇在炸塌的戰(zhàn)壕里翻了三天三夜找到的。
“李兄。”李明遠的聲音從帳外傳來,帶著晨起的沙啞,“陳參謀說等你整理完就過去。”
李銘把所有物證小心塞進牛皮紙信封,手指撫過銅鏡上的血印——那是陳念生最后時刻按上去的,當時他胸口插著彈片,卻用最后的力氣把鏡子推給了撲過來的李明遠。
“替我......替我照見光。”小戰(zhàn)士的血在鏡面上洇開,像朵永不凋零的花。
陳參謀的帳篷里飄著濃茶的苦香。
李銘遞上信封時,注意到對方軍裝上的第二顆紐扣松了——這是他第三次見陳參謀,前兩次對方都在核對城防圖,紐扣始終扣得整整齊齊。
牛皮紙在粗糲的手掌間發(fā)出窸窣聲。
陳參謀翻到舊報紙那頁時,指節(jié)猛地頓住;看到紐扣上的“陳”字,喉結(jié)動了動;讀到李銘手寫的事跡整理最后一行“該戰(zhàn)士犧牲時僅十六歲,遺物中半面銅鏡刻‘1945.9.3’”,他突然摘下眼鏡,用拇指用力按了按眉心。
“這些......”他聲音發(fā)啞,“你從哪兒弄來的?”
“梁班長在鷹嘴崖戰(zhàn)壕里撿的。”李銘想起昨晚梁大勇紅著眼圈的模樣,老兵拍著他肩膀說:“當年那小娃娃總跟著我學(xué)打槍,說等打完仗要回家給娘看勛章。”“還有王掌柜的舊賬本,他說1943年有個穿灰布衫的婦人來問過刻鏡師傅——”
“夠了。”陳參謀突然把信封按在桌上,抬頭時眼眶泛紅,“若真如此,他值得一場正式紀念。”他抓起鋼筆在信封背面寫了幾個字,“我現(xiàn)在就上報軍政部,要求追授烈士稱號,立碑......”
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李銘轉(zhuǎn)頭,看見張德林掀簾進來,治安員的警服領(lǐng)口敞開,手里攥著張照片——正是前晚他和李明遠并肩的那張,背面的紅圈刺得人眼睛疼。
“陳參謀!”張德林喘著粗氣,“這李銘來路不明,總在查舊案,說不定是......”
“放肆。”陳參謀“啪”地合上鋼筆,“李先生是學(xué)界來的顧問,查的是抗戰(zhàn)遺事。”
“顧問?”張德林冷笑一聲,從懷里掏出個小本子,“我查過他住的客棧,床底下藏著本《時空物理學(xué)導(dǎo)論》——這年頭哪個歷史學(xué)者看這個?還有王老漢的古董店,上個月有人看見他用血抹鏡子!”
李銘的后背瞬間繃緊。
銅鏡的秘密只有他和李明遠知道,張德林怎么會......他想起昨晚王老漢遞茶時顫抖的手,想起閣樓里那道閃過的黑影——原來從他剛到重慶那天,這雙眼睛就沒挪開過。
“陳參謀,我懷疑他煽動輿論,擾亂軍心!”張德林往前一步,“現(xiàn)在城里都在傳‘十六歲小英雄’,再鬧下去......”
“夠了!”陳參謀猛地站起來,木椅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去把梁班長叫來。”他轉(zhuǎn)向李銘,目光軟了些,“你也留下。”
梁大勇進來時,軍靴踩得地面咚咚響。
老兵掃了眼張德林,直接走到陳參謀面前:“長官要問啥?老子當年在鷹嘴崖守了七天七夜,那小娃娃的事,老子能說三天三夜!”
張德林的臉漲得通紅:“你!”
“張治安員。”梁大勇扯了扯領(lǐng)口,露出鎖骨處的傷疤,“老子十六歲扛槍的時候,你還在學(xué)堂背《三字經(jīng)》。那小娃娃犧牲前,把半面鏡子塞給我班長,說‘替我照見勝利’——現(xiàn)在有人替他找名字,你倒說他擾亂軍心?”他轉(zhuǎn)向李銘,咧嘴一笑,“李兄弟,老子挺你。”
帳外突然傳來喧嘩。
李銘探頭,看見李明遠帶著五個士兵站在外面,步槍斜挎在肩上,鋼盔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子:“陳長官,我以性命擔保李銘的清白!他教我認的字,給我講的史書,比城里先生說得都真!”
陳參謀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兩下,突然笑了:“張治安員,你看,軍心不是這么容易亂的。”他轉(zhuǎn)向張德林,“你要查,就查個明白——但再敢隨便扣帽子,軍法處的門可沒關(guān)。”
張德林的嘴唇動了動,最終狠狠瞪了李銘一眼,掀簾出去時帶翻了茶碗,褐色的茶水在地上蜿蜒,像道未干的血痕。
“委屈你了。”陳參謀重新坐下,聲音放輕,“但最近確實要小心。這樣,你先去查查那小戰(zhàn)士的老家——王老漢今早送來封信,說是匿名的,寫著‘北郊青竹村,陳氏有孤墳’。”
李銘接過信,紙頁邊緣有焦痕,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寫的。
他抬頭,看見王老漢正站在帳外,佝僂著背,看見他的目光,老人沖他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消失在晨霧里。
“我去。”李銘把信收進懷里,“青竹村,我去過縣志,1942年被日軍燒過......”
“等等。”李明遠突然擠進來,手里捧著那面銅鏡,“帶著這個。”他把鏡子塞進李銘掌心,“你說過,它能照見真相。”
李銘卻把鏡子推回去:“替我保管。”他按住李明遠的手,“若我十天沒回來......”
“沒那回事。”李明遠握緊銅鏡,指節(jié)發(fā)白,“我等你回來,一起把小念生的名字刻在碑上。”
啟程是在清晨。
李銘背著布包站在村口,晨霧還沒散,遠處的山影像幅未干的水墨畫。
他回頭,看見李明遠還站在營地高處,銅鏡在他手里閃了閃——那是十六歲的少年,是八十年后的爺爺,是無數(shù)個在時光里守護的身影。
風突然大了,卷起路邊的野菊花,落在李銘腳邊。
他摸了摸懷里的信,青竹村,陳氏孤墳,那里或許有陳念生的娘,或許有半面銅鏡的另一半,或許有八十年前未說出口的“歸期”。
山路上的石板有些滑,李銘踩上去時,聽見遠處傳來寺廟的鐘聲——破廟?
他記得縣志里提過,青竹村外有座荒廢的觀音廟,抗戰(zhàn)時當過臨時傷兵醫(yī)院。
暮色漸沉?xí)r,他看見山坳里露出半截殘墻,青瓦上長著雜草,門楣上“普濟寺”三個字已經(jīng)斑駁。
李銘摸出火柴,火光映亮門檻上的彈孔——和銅鏡上的刻痕,一模一樣。
他推開廟門,灰塵簌簌落下。
供桌上有個褪色的布包,打開來,是半面銅鏡,背面刻著“1945.9.3”,和他懷里的那半面嚴絲合縫。
風穿過破窗,吹得燭火搖晃。
李銘把兩面鏡子合在一起,月光透過鏡身的鏤空花紋,在墻上投出個模糊的人影——是個穿灰布衫的婦人,懷里抱著個十六歲的少年。
“吾兒念生,見字如面。”
熟悉的字跡在鏡中浮現(xiàn),李銘的眼淚砸在鏡面上,暈開兩行模糊的水痕。
他知道,今晚他要在這里過夜,要聽月光講八十年前的故事,要替某個十六歲的少年,把沒說完的“歸期”,輕輕補上。
而山的那一邊,重慶城的燈火已經(jīng)亮起。
張德林站在閣樓里,望著地圖上青竹村的標記,摸出懷表里的照片——那是個穿灰布衫的婦人,懷里抱著半面銅鏡。
他劃亮火柴,照片在火焰中卷曲,露出背面的小字:“陳氏遺孤,鏡分三塊,守誓人......”
風卷著灰燼從窗口飛出,掠過嘉陵江,掠過正在啟程的李銘,掠過普濟寺殘破的屋檐。
命運的齒輪在月光下轉(zhuǎn)動,發(fā)出細碎的輕響——無名戰(zhàn)士的故事才剛剛展開,而更大的秘密,正藏在青竹村的晨霧里,等著被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