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

那聲氣音，輕得像凍裂的冰縫里擠出的最后一點(diǎn)寒氣。從骸骨巨門深處傳來，撞在死寂的空氣上，卻像重錘砸在瀾清的耳膜上。

他僵在原地，連背上露西那狂暴流竄的金色電蛇都忘了。血糊住的眼睛死死盯著門上那只剛睜開的眼。

灰白色的眼球，蒙著厚厚的冰翳，像凍了萬年的死魚。可那冰翳中間，裂開了一道發(fā)絲細(xì)的縫。縫里，一點(diǎn)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淡金色光點(diǎn)，亮了一瞬。就那一瞬，瀾清感覺自己像被扒光了扔在冰原上，渾身骨頭縫都在尖叫。

不是活人的眼。是凍僵的蛾子，在棺材里抖了下翅膀。

嗡——

整座骸骨巨門，那億萬根死寂的骨頭，猛地一震！覆蓋在骨頭表面的厚冰殼，咔嚓咔嚓裂開蛛網(wǎng)般的細(xì)紋。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到能把靈魂碾成粉的冰冷氣息，如同沉睡了億萬年的巨獸翻了個身，從門扉深處轟然擴(kuò)散開！

噗通！

瀾清被這股無形的氣浪直接掀翻在地！后背重重砸在凍硬的冰面上，震得他五臟六腑都錯了位，哇地噴出一口帶著冰碴子的污血。背上昏迷的露西也被甩了出去，小小的身子在冰面上滑出老遠(yuǎn)，身上亂竄的金色電蛇被這股氣息一壓，瞬間黯淡了許多，像快燒斷的燈絲。

“呃……”瀾清掙扎著想爬起來，右臂那條布滿裂痕的“石殼”傳來欲裂的劇痛，差點(diǎn)又把他按回地上。他抬起血糊的眼，看向那扇門。

門上的冰裂還在蔓延。那只灰白的眼睛，冰翳下的淡金光點(diǎn)，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僵硬，滯澀，如同生銹了幾萬年的齒輪，被強(qiáng)行撬動了一格。

目光……落在了冰面上昏迷的露西身上。

那目光里沒有任何情緒。沒有父親的慈愛，沒有久別的激動。只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審視。像冰冷的尺子在丈量一件物品。

瀾清的心瞬間沉到了冰窟窿底。父親……還在嗎？那點(diǎn)金光，是父親？還是被這扇該死的門同化后剩下的……殘?jiān)?

“美……味……”

一個滑膩冰冷的聲音，帶著垂涎欲滴的貪婪，在瀾清腦子里炸開！不是門上傳來的，是近在咫尺！

瀾清猛地扭頭！

那只由凍土、碎冰和污穢硬塊捏成的巨大“人形”，瑪蒙最后的殘影，正站在露西滑出去的位置旁邊！它無視了門上散發(fā)的恐怖威壓，那只碎冰和污穢凝結(jié)成的巨爪，正帶著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悄無聲息地抓向冰面上昏迷的露西！爪尖離露西蒼白的小臉，只有不到一尺！

“露西——！！！”瀾清目眥欲裂，喉嚨里滾出野獸般的嘶吼！什么門，什么父親的眼睛，全他媽拋到了腦后！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那爪子碰到露西！

身體比念頭更快！他根本顧不上那條快廢掉的右臂，也忘了自己還趴在地上，僅剩的那點(diǎn)力氣全灌進(jìn)左腿，腳后跟死命一蹬冰面！

滋啦——！

人像條離水的魚，貼著冰面就朝露西那邊猛躥過去！速度不快，姿勢狼狽得像條被砸斷了脊梁骨的狗，但方向準(zhǔn)得嚇人！

就在瑪蒙的冰爪即將觸碰到露西頭發(fā)的瞬間——

砰！

瀾清的身體，像塊破麻袋，狠狠撞在了瑪蒙那只由污穢凍土構(gòu)成的“小腿”上！這一下撞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他自己半邊身子都麻了，喉嚨里腥甜直涌。

瑪蒙的殘影猝不及防，龐大的身軀被撞得微微一晃！抓向露西的那只冰爪，動作不可避免地頓了一瞬！

就這一瞬！

“呃啊——！”瀾清喉嚨里爆發(fā)出非人的咆哮！他根本不管撞得七葷八素的腦袋，也感覺不到撞裂的肋骨。撞過去的瞬間，他那條唯一還能勉強(qiáng)動彈的右臂，已經(jīng)像條毒蛇般向上甩出！目標(biāo)不是瑪蒙，而是冰面上昏迷的露西！

布滿污血和裂痕的灰白“石殼”右臂，帶著同歸于盡的兇狠，狠狠砸向露西身邊凍結(jié)的冰面！

不是打人！是砸冰！

咔嚓！

凍得比鐵還硬的冰面，在他這拼死一砸下，應(yīng)聲裂開一道巴掌寬的縫隙！

“露西！抓住——！”瀾清的聲音嘶啞變形，帶著血沫。砸開的冰縫下面，不是土，是更深處幽暗的、不知多厚的玄冰層。他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但這是唯一的生路！哪怕下面是刀山火海，也比被瑪蒙抓住強(qiáng)！

就在冰縫裂開的剎那——

嗡！

冰面上昏迷的露西，胸口那團(tuán)被壓得只剩火星子的金色光焰，如同被澆了滾油，轟地一下再次爆燃！狂暴混亂的金色電蛇瞬間爬滿她小小的身體！在這股狂暴力量的沖擊下，她身下的冰面以她為中心，咔嚓咔嚓裂開蛛網(wǎng)般的紋路！

露西被這股力量猛地彈了起來！小小的身子在半空中蜷縮著，金色的電蛇瘋狂流竄，發(fā)出噼啪的爆響！

瑪蒙那只抓空的冰爪，帶著凍結(jié)的寒意，擦著露西彈起的身體掃過！爪尖帶起的寒風(fēng)，吹得露西破裙子獵獵作響！

“吼——！”瑪蒙殘影發(fā)出憤怒的嘶吼，另一只由碎冰構(gòu)成的巨爪帶著萬鈞之力，狠狠拍向半空中無處借力的露西！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灰白的殘影！

完了！

瀾清的心跳都停了！他趴在冰上，眼睜睜看著那巨爪拍向半空中蜷縮的金色小人，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頭頂。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骸骨巨門上，那只灰白的眼睛，瞳孔位置那點(diǎn)微弱的淡金光點(diǎn)，猛地……亮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種無意識的微光。這一次，那光點(diǎn)里，似乎摻雜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情緒！

痛苦？憤怒？還是……守護(hù)？

嗡——！！！

一股遠(yuǎn)比之前更凝聚、更冰冷的凝固意志，如同無形的重錘，從門扉那只眼睛中轟然射出！目標(biāo)——不是瑪蒙，也不是露西，而是……露西身下那片剛剛裂開蛛網(wǎng)的冰面！

咔嚓——轟隆！！！

露西身下那片本就布滿裂痕的冰面，在這股凝固意志的轟擊下，如同被巨錘砸中的玻璃，瞬間徹底崩塌！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冰窟窿赫然出現(xiàn)！

半空中無處借力的露西，身體被金色電蛇包裹著，尖叫都沒來得及發(fā)出，就被身下塌陷的冰窟窿瞬間吞噬！金色的光芒一閃而沒，消失在幽暗的冰淵深處！

瑪蒙那拍下的巨爪，狠狠砸在了露西消失后露出的幽暗冰窟邊緣！凍土和碎冰四濺！

“不——！！！”瀾清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咆哮！露西！掉下去了！掉進(jìn)那深不見底的冰窟窿里了！

巨大的悲痛和絕望瞬間沖垮了瀾清！他像瘋了一樣，用那條爛胳膊撐著冰面，就要往那黑漆漆的窟窿里撲！

“真……實(shí)……之……種……我的——！！！”

瑪蒙殘影發(fā)出更加暴怒、更加貪婪的尖嘯！它龐大的身軀猛地轉(zhuǎn)向那吞噬了露西的冰窟窿，碎冰構(gòu)成的巨爪再次伸出，就要朝著那黑暗的深淵抓去！

就在它的爪子即將探入冰窟窿的瞬間——

骸骨巨門之上，那只灰白的眼睛，瞳孔中那點(diǎn)淡金的光芒，如同風(fēng)中殘燭最后的跳動，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這一次，不再是凝固的意志。

而是……一種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波動。

像……心跳？

噗通。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直接在靈魂深處響起的搏動聲。

隨著這聲微弱的心跳，門扉上，父親那被暗紅冰棱貫穿的殘軀，覆蓋在胸口位置的厚厚冰晶，咔嚓一聲，裂開了一道更大的縫隙！

縫隙深處，沒有血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但在那灰白的中心，一點(diǎn)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同樣淡金色的光點(diǎn)，極其緩慢地……亮起……又熄滅……

像一顆被冰封了億萬年的心臟，在至親血脈墜入深淵的刺激下，極其艱難地……跳動了第一下。

緊接著——

噗通。

第二下。

那心跳聲依舊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越來越清晰的……韻律！

隨著這微弱心跳的搏動，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生命本源最深處的“凝固”氣息，不再是之前那種冰冷的死寂壓迫，而是帶著一種……沉重、遲滯、卻無比堅(jiān)定的生機(jī)感，如同無形的漣漪，從門扉上父親殘軀的胸口位置，緩緩擴(kuò)散開來！

這漣漪掃過之處，周圍翻騰的冰霧瞬間凝固成細(xì)小的冰晶塵埃，簌簌落下。連瑪蒙殘影抓向冰窟窿的動作，都像被無形的膠水粘住，猛地一滯！

瀾清撲向冰窟窿的動作也僵住了。他猛地抬頭，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門扉上父親殘軀胸口那道冰裂。那里面……有心跳？父親的心跳？！

就在這時——

噗通！噗通！噗通！

那微弱卻堅(jiān)定的心跳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力！每一次搏動，都帶動著整座骸骨巨門微微震顫！覆蓋在父親殘軀上的厚厚冰晶，如同腐朽的樹皮，大塊大塊地崩裂、剝落！

露出冰層下面……

不是血肉。

而是……一片如同最純凈、最深邃的灰白色水晶構(gòu)成的胸膛！水晶內(nèi)部，無數(shù)細(xì)微的、如同星塵般的淡金色光點(diǎn)，隨著那心跳的搏動，明滅閃爍，如同星河流轉(zhuǎn)！

父親殘存的軀殼，早已被這扇門、被歸墟核心的極致凝固規(guī)則……同化了！變成了一種介乎于生命與規(guī)則之間的……結(jié)晶！

但那顆心……那顆由淡金光點(diǎn)構(gòu)成、在灰白水晶中頑強(qiáng)搏動的心臟……還在跳！

那是父親最后的存在！是他對露西、對這個世界的守護(hù)執(zhí)念，在無盡凝固中孕育出的……凝固之心！

瑪蒙殘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徹底激怒了！它感受到了威脅！巨大的、由凍土和污穢構(gòu)成的身軀瘋狂扭動、膨脹，試圖掙脫那心跳帶來的遲滯束縛！

“螻蟻……竊……神……力……死——！！！”

它放棄了抓向冰窟窿的露西（或者認(rèn)為露西掉下去已是囊中之物），轉(zhuǎn)而將所有的暴怒和貪婪，凝聚在兩只巨大的碎冰利爪上，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勢，狠狠朝著骸骨巨門之上、那正在搏動的灰白水晶心臟——猛撲撕扯而去！

瀾清看著瑪蒙撲向父親那搏動的心臟，又看了一眼旁邊那深不見底的、吞噬了露西的冰窟窿。

沒有選擇！

他眼中爆發(fā)出最后的瘋狂！用那條爛胳膊撐著地，連滾帶爬地?fù)湎蚰潜吡倪吘墸∷氯ィ【退阆旅媸堑鬲z，他也要把露西撈上來！

就在他半個身子探向黑暗的冰淵，視線最后掃過那扇巨門時——

骸骨巨門中央，父親那被釘在門扉凹陷處的灰白水晶軀殼，覆蓋在臉上的最后一片厚冰，在那越來越有力的心跳震動下——

咔嚓！

徹底崩碎！

露出了冰層下的……臉龐。

沒有血肉，沒有皮膚。只有一片光滑、冰冷、如同最完美雕塑的……灰白色水晶！

水晶構(gòu)成的五官輪廓依稀還能看出父親生前的影子，卻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但那雙眼睛……

那雙由灰白水晶構(gòu)成的眼眶中，沒有眼球。只有兩點(diǎn)微弱卻無比純凈、如同永恒凍土上不滅星辰的……淡金色光芒！

這雙眼睛，不再看向冰窟窿，也不再看向撲來的瑪蒙。

而是……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zhuǎn)向了門扉的正前方。

轉(zhuǎn)向了那片無盡的、灰白色的、凝固的虛空。

然后。

那灰白水晶構(gòu)成的嘴唇，極其輕微地……開合了一下。

沒有聲音發(fā)出。

但一股清晰無比、帶著無盡疲憊和解脫的意念，如同最后的嘆息，輕輕拂過瀾清的腦海，也拂過這片凝固的空間：

“……回……家……”

噗通！

凝固之心最后一次、也是最有力的一次搏動！

緊接著——

咔嚓嚓……轟隆隆……

骸骨巨門中央，父親那被釘在門扉上的灰白水晶軀殼，連同那些貫穿他的暗紅冰棱，在心跳停止的瞬間，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寸寸崩解、碎裂，化作無數(shù)閃爍著淡金微光的灰白晶塵，簌簌落下，融入了門扉那億萬骸骨之中。

只留下一個巨大的、由骸骨和冰棱勾勒出的……人形空洞。

空洞背后，不再是冰冷的骸骨。

而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緩緩旋轉(zhuǎn)的……灰白色旋渦！

旋渦無聲，死寂。散發(fā)著比之前門扉更古老、更純粹的凝固氣息。仿佛那就是“凝固”本身，是萬物的終點(diǎn)，是時間的墳?zāi)埂?

瀾清趴在冰窟窿邊緣，半個身子探在黑暗里，呆呆地看著那扇門扉上巨大的人形空洞，看著空洞背后那片死寂的灰白旋渦。

父親……最后的存在……消失了。用那顆凝固之心的最后搏動，打開了……回家的門？

家？哪還有家？

冰窟窿深處，一片死寂。露西掉下去的金光，早已被黑暗吞沒。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

嗒…嗒…嗒…

一陣極其輕微、仿佛冰晶相互叩擊的腳步聲，突兀地從那扇打開的、通往灰白旋渦的門扉空洞后……傳了出來！

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清晰，穩(wěn)定，帶著一種非人的韻律。

正朝著門外……緩緩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