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販右臂上，兩只裝得滿滿當當的大碗夾著小孩那份只盛了一半的胡辣湯，兩頭重，中間輕，他把杜玉書那碗落桌之后，小孩兒那半碗胡辣湯正好滑到手心，再落桌，朱衣女子那一碗就又滑下來。

而攤販左臂上，就是從輕到沉，先是杜玉書的油條，最輕，只消用手背托住就順利滑到桌面，小孩兒那一份豬肉盒子緊隨其后，朱衣女子的水煎包最沉，前面兩個碟子落桌，這一盤水煎包也就滑下來了。

這菜上得，不光要純熟的手法，還得巧妙地安排，杜玉書看得目瞪口呆。這就是金明啊！真不愧是八方爭食的地方，連擺個生意紅火點的路邊攤都能有這個水平！

攤販特意道：“妮兒年紀小，給她胡辣湯先盛半碗，錢也只收半碗的錢，再加豬肉盒子一個，要是吃完不夠，隨時叫俺來添！幾位，吃好喝好！”

三人都點點頭，這安排沒得挑。攤販把搭脖子上的汗巾抓起來一抹紅光光的臉膛，繼續熱火朝天地熬煮胡辣湯去了。

杜玉書看得一愣一愣的，對這上菜表演驚嘆不已，朱衣女子倒是見怪不怪，已經拈起調羹開始喝湯。

金明城跟浦都一樣冬季濕寒，但又因為湖泊遍布，水面風大，隱約比浦都還冷些。她們習武之輩雖有內力在身，御寒體質非常人可比，但血肉之軀被風刮雪凍到底也不好受，早就期待著一口熱食了。濃香麻辣熱氣騰騰的胡辣湯入喉，朱衣女子的一抹薄唇顯而易見地浮漾起鮮明血色，跟她這朱衣裝束相襯，嬌妍妖冶。

杜玉書才贊嘆完攤販的功夫，回過頭看了朱衣女子一眼，便發自內心道：“你好漂亮！你穿得比我還單薄，一點都不怕冷的樣子，內功一定也比我高不少。”

她毫無試探的意思，只是由衷夸贊一句，便埋頭吃自己的。她早就餓了，這來自黍都的胡辣湯又確實熬煮得濃郁好吃，一口下去美得杜玉書兩眼放光，稀里嘩啦大吞起來。朱衣女子看她一眼，也感覺到她并無惡意，于是不介意多閑談兩句，道：“你把油條淹進去試試。”

杜玉書一筷子戳起一根油條浸進胡辣湯里，想到女子說的“淹”字，覺得有趣，也會意，就又在筷子上使點勁，把整根小油條按進碗里泡一泡，再夾起來咬。果然，油條掛上了濃郁香麻的湯汁，又沒有被徹底泡軟，還帶著本身酥脆的面食香味，無論口感還是味道，都比單吃更加精彩絕倫。

“啊，好好吃！”她發自肺腑一聲感慨！

攤販正好招呼別桌客人又路過她們身邊，聞言樂呵起來，“姑娘賞臉，俺再送你一勺！”說罷胳膊一夠，遠遠抄起鍋勺，從鍋里又撈出滿滿一勺胡辣湯，瀝干凈勺底，一滴不掉地兜進杜玉書碗里。

杜玉書連忙稱謝，攤販走后，她一臉高興地道：“原來江湖上好人那么多啊！”

離開了師門的傘，發現外面根本沒雨啊！

朱衣女子撲哧一笑，“送你一勺胡辣湯，便是好人？”

“怎么不是好人？我吃一口，也就付一口的錢，而他只是因為我夸了他一句，就白送我一勺，這么熱情這么善良，還不是好人么？”

朱衣女子笑瞇瞇道：“那你看我，是不是好人？”

“你當然也是好人了！”杜玉書根本不假思索。朱衣女子便問：“為什么？”

“因為相、由、心、生！”杜玉書一字一頓講出這個詞，煞有介事。

“這是我認識的一個老道教我的。她雖然平時看著不靠譜，但看家本領可是一流，我本來要跟她學看相，可是記那些眼睛鼻子的名字真是麻煩，所以她就告訴我，平時看人，只需要觀察這個人的臉看著舒不舒服就行，夠我行走江湖用了！”

朱衣女子饒有興致，“看起來舒服是怎么個舒服，是我漂亮么？”

“那當然不是了！如果相由心生說的是一個人長得漂不漂亮，那怎么還會有道貌岸然、衣冠禽獸、人面獸心這種詞呢？雖然你確實長得很漂亮，但我說的看起來舒服，是指我看見你，就覺得投緣，就覺得你不會害我。”

“還有這攤子老板，就算他不送我這勺胡辣湯，我也覺得他是個好人，因為他看起來就很質樸誠實，不會斤斤計較，也不會損人利己。哎，說起來有點復雜，因為我沒法跟你講清楚那到底是種什么感覺！”

真是講起話來，才恨腹中無物！杜玉書覺得如果讓老道來解釋這個問題，老道一定解釋得比自己清楚。然而朱衣女子似乎已經意會，笑道：“如果有個江湖人人喊打的惡人，你見到她時，也覺得她的長相非常合你的眼緣呢？”

“那就說明江湖人人都錯了！她肯定不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杜玉書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完全沒覺得自己說的話有分毫不妥。

“難道江湖人人都錯，只有你對？哪怕你跟她僅有一面之緣？”

“沒錯！”杜玉書輕哼一聲，滿臉不屑，“我覺得對的，那就是對的，我覺得錯，那就是十萬個錯！江湖上人人都跟我想得不一樣，就說明他們都是一群蠢貨！”

她這番話充滿少年人以自我為中心的傲氣，輕狂無忌，落在旁人耳中，只怕十個人里至少有五個人會想揍她。

然而或許是因為她前腳才夸過朱衣女子面相好，也或許是她這番話另有地方戳中了朱衣女子的心坎，她話音剛落，朱衣女子便心情甚好地撫掌大笑，“好、好、好！”

她連說三個好字，道：“那么，今后你倘若遇到困難，無論是惹了怎樣滔天的麻煩，無論江湖上有多少人覺得你鑄成大錯，只要你來找我，我都會幫你！”

杜玉書痛快答應：“好啊！咱們禮尚往來，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煩，也盡管來找我！我叫杜玉書，現在還沒名氣，但江湖早晚有一天會記住我的名字。我來這金明城，就是為了揚眉吐氣！”

金明城的主要街道上，從早到晚都人流密集，她們此時雖然身處鬧市之中，但談話時高昂的音調和毫不遮掩的言辭依然穿透力極強，已然引起了周圍部分人的注意。

杜玉書當然沒在怕，她如果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袒露真實想法的膽識，最開始就不會說出那番話來。然而在決一劍氏生活的這十三年，讓她對周圍惡意的感知異常敏銳，就在她接住朱衣女子話茬的一瞬間，她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讓她如芒在背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