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被小桃扣住手腕時，腕間銀鈴撞出的脆響像根細針扎進蘇檀耳里。

她盯著青鸞發間那支珍珠簪——昨日去司衣局核賬，她分明見張掌事把這簪子鎖在妝匣最底層，匣上還壓著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糕。

“拖去尚宮局。“趙嬤嬤的聲音發顫，枯瘦的手攥著帕子，指節泛白。

小桃用力一推，青鸞踉蹌著撞上門框，螺鈿碎片從妝奩箱里滾出來，有塊擦過蘇檀鞋尖，她彎腰去撿，指腹觸到碎玉上那道淺刻的“裴“字，心尖跟著顫了顫——這紋路和裴硯前日塞給她的信箋封泥一模一樣。

“姑娘...“安答應的聲音輕得像落在窗紙上的雪。

蘇檀抬頭，見她正盯著自己掌心的碎玉，月白褙子袖口磨得起了毛邊，“這玉...像極了先皇后宮里的東西。“

雪粒子撲在窗紙上沙沙作響。

蘇檀迅速把碎玉塞進袖中，面上仍掛著憨笑：“許是奴才們收拾庫房時混進去的。“她瞥見趙嬤嬤偷偷抹淚，小桃正踮腳去關被撞開的殿門，冷風卷著雪沫灌進來，凍得后頸發疼。

青鸞被拖走的動靜驚飛了檐角的麻雀。

蘇檀望著滿地狼藉的螺鈿片，突然開口：“娘娘可要繼續收拾妝奩？“

安答應一愣：“方才鬧成這樣...“

“越是亂的時候，越要把賬理清楚。“蘇檀蹲下身，指尖拂過散落在地的胭脂盒，“尚宮局的人明日準要來說查賬，娘娘若連自己的妝奩都記不全...“她沒說完，抬眼正撞進安答應慌亂的目光里。

趙嬤嬤突然插話：“姑娘莫不是想...“

“奴婢想幫娘娘把香換了。“蘇檀從妝奩箱最深處摸出個青瓷罐，揭開蓋子，沉水香的氣息裹著陳年老味涌出來，“娘娘這三年用的沉水香，有五成是從別處補的。“她屈指彈了彈罐身，“可皇上若聞慣了這味，難免要想起從前的事——不如添點龍腦，清冽些。“

趙嬤嬤變了臉色：“這不是自曝短處？“

“娘娘若想讓皇上想起您，總得讓他先想起您的味道。“蘇檀把青瓷罐推到安答應面前，“當年先皇后最愛的就是沉水香混龍腦，皇上在她宮里跪了七日抄經，這味早刻在骨頭里了。“

安答應的手指輕輕撫過罐口，眼尾慢慢紅了：“我...我記得那年中秋，皇上說我身上的香像...“她突然頓住，喉結動了動，“就按姑娘說的改吧。“

三日后，蘇檀蹲在廊下數螺鈿片。

小桃舉著個錦盒跑過來，盒蓋掀開，里面躺著支翡翠步搖，水頭足得能照見人影：“娘娘說這是皇上登基那年賞的，姑娘看看能不能改改？“

蘇檀捏起步搖，翡翠墜子在指尖晃出綠光：“把中間的翡翠珠換成西域紅玉，下頭的流蘇縮短三寸。“她從懷里摸出算籌，“紅玉珠三錢銀子一顆，換三顆；流蘇用金線，比銀線省五兩——“

“姑娘算得真快。“小桃扒著她肩膀看，“改完會不會太艷了？“

“娘娘從前太素凈。“蘇檀用算籌在地上劃拉，“皇上如今見慣了牡丹，偶爾見著帶刺的月季，反而新鮮。“她抬頭，正見安答應站在廊下，月白褙子換了件淺粉的，鬢邊別著朵絹制的紅梅，“就像這花，從前是雪地里的白梅，如今得是沾著雪的紅梅。“

安答應摸了摸鬢角的絹花，嘴角終于彎了彎：“就依你。“

第七日清晨，雪停了。

蘇檀正在井邊洗帕子，忽聞得一陣風里裹著沉水香混龍腦的氣息，清冽里帶著絲甜。

她抬頭，正見御輦停在冷宮院外，明黃色的傘蓋下，皇帝負手而立，目光穿過半開的朱門，落在安答應身上——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褙子，鬢邊的翡翠步搖墜著三顆紅玉珠，在晨光里像三滴血。

“倒還識得舊人。“皇帝的聲音飄過來，安答應的膝蓋當場軟了，要不是趙嬤嬤扶著，險些栽倒。

蘇檀望著御輦離去時揚起的塵土，手指悄悄掐進掌心——她算過皇帝每月初一必去先皇后陵前，回宮時必經冷宮后巷；算過安答應改香后第七日，香氣會滲入衣料，隨風飄出半里地；算過皇帝此刻正為西北軍糧的事煩憂，最念舊。

當晚，趙嬤嬤捧著個紅布包來找她，布包里碼著十兩碎銀：“娘娘說姑娘幫了大忙，往后就留在冷宮當差吧。“

蘇檀把碎銀推回去，指尖觸到紅布上的針腳——是小桃的手藝，歪歪扭扭的“安“字。“奴婢要是留在冷宮，尚宮局該起疑了。“她笑得憨，“再說灑掃局每月還有五錢月錢呢。“

趙嬤嬤嘆了口氣，把紅布包塞進她懷里：“拿著，就當是我這老婆子的心意。“

第二日卯時，蘇檀抱著竹籃回灑掃局。

主事正嗑著瓜子，見她進來，用瓜子殼指了指堆在角落的宮裝：“去把這些廢棄宮裝清點了，少一件扣你月錢。“

蘇檀蹲下來翻撿，指尖剛碰到一件月白褙子，心就緊了——這料子是江南貢的云緞，紋路和安答應前日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她又翻出條繡并蒂蓮的裙子，針腳是宮內司繡局的手法，荷葉邊上還留著半枚線頭，和安答應去年中秋穿的那條分毫不差。

“這些不是廢棄的。“她輕聲說，抬頭正見主事瞇眼盯著她，“是有人特意從庫房里挑出來的。“

主事的瓜子殼“咔嗒“掉在地上：“少廢話，快數！“

蘇檀沒再說話，把那條并蒂蓮裙子單獨挑出來，用帕子包好。

傍晚時分，她溜去冷宮后巷，把帕子遞給等在那里的小桃：“給娘娘，就說這是從前的好時候。“

小桃接過帕子，眼眶立刻紅了：“娘娘今夜夢到舊年承寵，醒來哭了半宿，說...說聞到龍腦香就想起皇上第一次牽她的手。“

蘇檀摸著袖中那塊碎玉，忽然覺得掌心發燙。

第三日辰時，灑掃局的銅鈴響得刺耳。

主事黑著臉把她叫到偏房，案上擺著道明黃封皮的密令：“尚宮局直管，專責核查各宮賬目異常。“

蘇檀接過密令，指尖觸到封泥上尚宮局的朱印，涼得像塊冰。

她抬頭，正見青鸞倚在門框上，腕間銀鈴隨著她抬手指尖的動作輕響，嘴角掛著笑，眼里卻像結了層霜：“蘇姑娘如今是尚宮局的人了，往后可要多擔待。“

密令在掌心越握越沉。

蘇檀望著青鸞發間新換的珊瑚簪——那是尚宮局掌事房的東西。

她忽然想起裴硯說過的話：“宮里的路，走得越順，坑越深。“

窗外的風卷著殘雪打在窗紙上，發出沙沙的響。

蘇檀低頭看密令，一行小字在眼底漸漸清晰：“著蘇檀即日赴尚宮局報道。“

她捏緊密令，袖中那塊刻著“裴“字的碎玉，正抵著腕間的脈搏，一下，一下，跳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