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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炊餅與刀

  • 萬象籍
  • 劉顯東
  • 5483字
  • 2025-07-29 12:43:48

《炊餅與刀》(短篇小說)

第一章雪夜的棉絮

清河縣的雪總帶著一股子土腥氣,落在潘金蓮鬢角時,像極了她嫁入武家那年頭上插的銀釵——冷,且沉。她站在門檐下呵了口氣,白汽剛冒出來就被北風撕散,手里攥著的棉襖還帶著灶間的余溫,針腳歪歪扭扭,是昨夜就著殘燭縫的,比平日里給武大郎做的多了三層棉絮。

“叔叔回來啦。”她看見巷口那個高大的身影時,聲音比雪粒還輕。

武松肩上落著雪,打虎歸來的威風被一路風霜磨得鈍了些,唯有那雙眼睛,亮得像冬夜里的星子,掃過她凍得發紅的鼻尖,頓了頓才開口:“勞嫂嫂等了。”他接過棉襖,指尖觸到布料時,忽然想起昨夜劈柴的聲響——那時他在院里揮斧頭,聽著屋里燭花爆了三聲,她咳嗽了兩聲,像只被凍著的雀兒。

“快進屋吧,大哥在灶上煨了酒。”潘金蓮轉身時,后頸露出一小片肌膚,被寒風吹得泛著青白。武松盯著那片皮膚,直到被兄長武大郎的笑聲拽回神——武大郎正顛著手里的炊餅,面團在案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像在敲誰的骨頭。

酒過三巡,武大郎舌頭開始打卷,說些街坊鄰里的瑣事。潘金蓮坐在對面,燭火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眉梢眼角都浸在昏黃里。武松忽然覺得那影子像幅被揉皺的畫,明明該是鮮艷的,卻被誰用墨汁洇了個透。他舉杯飲盡,烈酒燒得喉嚨發疼,卻壓不住心里那點莫名的慌——他看見她袖口磨破了邊,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里子,像極了他當年在少林寺穿舊的僧衣。

“叔叔明日要去東京公干?”潘金蓮忽然開口,聲音細得像蛛絲。

“嗯,府尹有文書要送。”武松放下酒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的脆響,驚得燭火跳了跳。

她沒再說話,只是低頭絞著帕子。武松看見她帕子角繡著朵殘荷,針腳亂得不成樣子,倒像是用盡了力氣才繡上去的。他想起今日在縣衙門前,王婆拽著張大戶家的仆婦嚼舌根,說“武家那婆娘,眼里的水快溢出來了,可惜嫁了個賣炊餅的”。那時他只覺得刺耳,此刻看著燭火里的潘金蓮,忽然懂了那“水”是什么——是把人泡得發漲,卻又不敢潑出來的委屈。

第二日天未亮,武松背起行囊時,棉襖被他仔細疊在最里層。潘金蓮站在門后,聽見他踏雪離去的腳步聲,忽然抓起灶臺上的搟面杖,狠狠砸在面團上。武大郎被驚醒,嘟囔著“怎么了”,她背過身去,說:“面發得太硬。”

雪還在下,落在炊餅爐的煙囪上,化了又凍,結出一層薄冰。她望著巷口那串漸行漸遠的腳印,忽然想起昨夜他飲盡的那杯酒,杯底映著的,是她自己也沒看清的、一閃而過的淚光。

第二章未說破的話

東京的差事比預想中久。武松住在驛站的最后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摸出懷里的棉襖,借著月光才發現,靠近心口的地方,潘金蓮用紅線繡了個歪歪扭扭的“武”字,針腳深的地方,布料都泛著白,像是扎進了誰的肉里。

他想起離家前那個雪夜,她塞給他棉襖時,指尖擦過他手背,涼得像塊冰,卻燙得他心口發緊。那時他想說“嫂嫂也保重”,話到嘴邊卻成了“多謝嫂嫂”,生硬得像他腰間的樸刀。

回程的路上,他特意繞去陽谷縣的布莊,挑了塊湖藍色的料子。掌柜的說這是新到的蘇繡,適合年輕婦人做裙衫。他付了錢,把布料卷成筒塞進包袱,走出去很遠,才發現耳根子在發燙。他暗罵自己荒唐,卻又忍不住想,她穿上這顏色,會不會像那年清明在城外看見的桃花?

到家時已是深夜,院門虛掩著,灶間還亮著燈。他推開門,看見潘金蓮趴在桌上睡著了,胳膊下壓著件沒縫完的夾襖,針還別在衣襟上。武大郎大概又去街坊家吃酒了,屋里靜得能聽見燭火噼啪的聲響。

他輕手輕腳走過去,想把夾襖從她胳膊下抽出來,指尖剛碰到布料,她忽然驚醒,眼里的慌像受驚的鹿,看見是他,才慢慢褪去,換上一層紅:“叔叔回來了。”

“嗯,剛到。”他往后退了半步,撞在門閂上,發出悶響。

她站起身時,夾襖滑落在地,露出手腕上一道淺疤——是去年冬天給武大郎縫棉衣時,被針扎的。武松忽然想起那湖藍色的布料,藏在包袱最底下,像個見不得人的秘密。

“大哥呢?”他沒話找話,目光落在灶臺上溫著的粥,陶罐里冒著白汽。

“在張屠戶家,說要給叔叔接風。”她彎腰撿夾襖,頭發垂下來,遮住半張臉,“我去叫他?”

“不用,讓他歇著吧。”武松的目光落在她撿針的手上,指腹結著層薄繭,是揉面、洗衣、縫補磨出來的。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手,常年握刀,虎口處的繭子硬得能磨破布,這雙手能打死老虎,卻連句“你辛苦了”都說不出口。

那晚他們沒再說話。她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把她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他坐在堂屋的長凳上,聽著柴火噼啪的聲響,像在數自己的心跳。后來他聽見她咳嗽,起身想倒水,卻看見她正用袖口擦眼角,動作快得像要抹去什么不該存在的東西。

他終究沒動。有些話,像卡在喉嚨里的骨頭,咽下去會疼,吐出來,卻可能要了誰的命。

第三章流言如蛇

武松在清河縣待了三個月,這三個月里,街坊的閑言碎語像開春的草,瘋長。

起因是他幫潘金蓮趕跑了幾個調戲她的潑皮。那天他從縣衙回來,看見那幾個無賴堵在武家院門口,嘴里噴著污言穢語,其中一個伸手要去拽潘金蓮的頭發。他沒說話,上去就把那無賴的胳膊卸了,骨頭脫臼的脆響讓所有人都閉了嘴。

“滾。”他只說一個字,聲音里的冰碴子比臘月的風還冷。

無賴們跑了,潘金蓮站在他身后,手里還攥著沒賣完的炊餅,紙包被捏得變了形。“謝叔叔。”她的聲音發顫,像是受了驚嚇,又像是別的什么。

他沒回頭,只說:“以后再有人來,告訴我。”

這話傳到街坊耳朵里,就變了味。王婆在茶坊里搖著蒲扇,說武松看潘金蓮的眼神“不對”,說那潑皮根本沒碰著人,武松是“護短”;賣豆腐的張嫂接話,說前幾日看見潘金蓮給武松縫衣裳,兩人在院里站著,離得“比夫妻還近”。

流言像毒蛇,鉆進武家那扇薄薄的木門。武大郎聽了,只是嘿嘿笑,說“我家叔叔是正人君子,我家娘子是本分人”,可他揉面的力道重了,面團在案板上發出沉悶的抗議;潘金蓮聽了,話更少了,總是低著頭,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武松聽了,攥刀的手更緊了,虎口的繭子被磨得發燙。

有天夜里,武大郎又去吃酒,武松在院里練刀。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刀風掃過,院角的梧桐葉簌簌落下。忽然聽見屋里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他沖進去,看見潘金蓮蹲在地上撿碎瓷片,手指被劃出血,滴在青灰色的地磚上,像朵開得凄厲的花。

“怎么了?”他蹲下身想幫她,手伸到一半又停住。

“沒拿穩。”她低著頭,聲音悶在胸口,“叔叔練完了?我去燒點水。”

他看著她起身時踉蹌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屋子像口棺材,他們三個,都是被釘在里面的死人。他撿起一片碎瓷,邊緣鋒利,劃得指尖生疼——這點疼,竟比殺老虎時挨的那一爪子還清晰。

那晚他沒睡,坐在院門口的石階上,看月亮從東邊移到西邊。他想起潘金蓮剛嫁過來時的樣子,穿著件半舊的紅襖,怯生生地站在武大郎身后,像株被霜打過的棉苗。那時他還在江湖漂泊,偶爾回來看兄長,只覺得這嫂嫂“還算本分”,從沒想過她眼里藏著那么多沒說出口的話。

他想起自己少年時在少林寺,師父說“色即是空”,可他現在才明白,有些“空”,是被硬生生挖走了心,留下的窟窿,風一吹就疼。

天快亮時,他聽見屋里有動靜,是潘金蓮在磨面。石磨轉動的聲響,沉悶而規律,像在重復一個無解的咒語。他站起身,握緊了腰間的刀——這刀能斬妖除魔,卻斬不斷那根看不見的線,一頭系著“叔嫂”的名分,一頭系著他不敢承認的、沉甸甸的心事。

第四章西門慶的算盤

西門慶是在一個雨天來的。他穿著件月白綢衫,手里搖著把油紙傘,站在武家院門口,像幅不該出現在這窮巷里的畫。

“武大哥在家嗎?”他的聲音帶著股子脂粉氣,甜得發膩。

潘金蓮剛把炊餅擺出來,聽見聲音,臉色白了白,往屋里縮了縮。武大郎從里屋出來,看見西門慶,臉上堆起笑:“是西門大官人啊,快請進。”

西門慶沒進,目光落在潘金蓮身上,像黏在糖上的蒼蠅:“這位就是武大嫂?果然標致。”

潘金蓮低下頭,手指絞著圍裙的帶子。武松從縣衙回來,正好撞見這一幕,他停在巷口,看著西門慶那雙色瞇瞇的眼睛,手不自覺地摸向刀柄。

“西門大官人有事?”他的聲音冷得像雨絲。

西門慶看見武松,眼里閃過一絲忌憚,隨即又換上笑:“聽聞武都頭打虎英雄,特來拜訪。”他從袖里摸出個錦盒,“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武松沒接,只盯著他:“我家不缺東西,大官人請回。”

西門慶的笑僵在臉上,臨走時,又看了潘金蓮一眼,那眼神像鉤子,要把人勾走。武松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清河縣的天,要變了。

果然,沒過幾日,王婆就來攛掇潘金蓮,說西門慶“有錢有勢”,說武大郎“配不上她”,說“女人這輩子,圖的不就是個風光”。潘金蓮沒應,卻也沒像往常那樣趕王婆走,只是坐在那里,手里的針線半天沒動一下。

武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卻什么也不能說。他是叔叔,她是嫂嫂,這層身份像道無形的墻,他能幫她趕跑潑皮,卻擋不住那些鉆進心里的毒蛇。

有天他值完夜班回家,看見潘金蓮站在巷口的老槐樹下,望著西門慶家的方向。月光落在她臉上,一片茫然,像個迷路的孩子。他走過去,腳步踩在石子路上,發出聲響。

她回頭看見他,嚇了一跳,像被抓住的小偷:“叔叔回來了。”

“這么晚了,站在這里做什么?”他的聲音有些硬,連自己都覺得刺耳。

“沒什么,透透氣。”她低下頭,“大哥在等你吃飯。”

他們并肩往家走,中間隔著能再站一個人的距離。巷子里靜得很,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他忽然想說“別信王婆的話”,想說“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你”,可話到嘴邊,卻成了“夜里涼,早些回去”。

她沒說話,只是腳步快了些,背影在月光里顯得格外單薄。他看著那背影,忽然覺得手里的刀好沉,沉得他快要握不住了——這刀能殺惡人,卻殺不死人心底的欲望,更斬不斷那該死的命運。

第五章藥與刀

武大郎是被毒死的。

那天武松從東京公干回來,剛到巷口,就看見武家的門掛著白幡,風一吹,飄得像條哭喪的舌頭。他心里咯噔一下,沖進院里,看見武大郎的靈柩停在堂屋,潘金蓮跪在靈前,一身素衣,頭發散著,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片死寂。

“大哥怎么死的?”他抓住她的胳膊,聲音發顫,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肉里。

她被他抓得疼了,才緩緩開口,聲音像從枯井里撈出來的:“害了心疼病,沒熬過來。”

他看著她的眼睛,那雙曾經像水一樣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渾濁。他不信,大哥的身體雖然弱,卻從沒害過心疼病。他沖出家門,抓住街坊問,終于從一個醉漢嘴里聽到了真相——西門慶,王婆,毒藥,還有潘金蓮。

他回到家,潘金蓮還跪在靈前,背挺得筆直,像株被霜打枯的蘆葦。他從墻上摘下刀,刀鞘撞在門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是你做的?”他的聲音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片冰原。

她緩緩回頭,看著他手里的刀,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是。”

“為什么?”

“為什么?”她重復著這三個字,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叔叔,你告訴我,我為什么要嫁給武大郎?為什么我只能守著這破屋,揉面,做炊餅,看別人的臉色?為什么我喜歡的人,我只能看著,連句話都不能說?”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哭腔,像積壓了一輩子的委屈,終于在這一刻爆發出來。武松拿著刀的手,開始發抖。

“我不想的,”她忽然抓住他的褲腿,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王婆逼我的,是西門慶逼我的!叔叔,你信我,我……”

他甩開她的手,后退一步,刀身在燭光下閃著冷光。他看著她,這個他曾經偷偷心疼過、牽掛過的女人,此刻卻成了殺兄仇人。他想起那些雪夜的棉絮,那些未說出口的話,那些藏在心底的悸動,忽然覺得像場笑話。

“我只問你,大哥待你不薄,你為什么要殺他?”

她看著他,眼里最后一點光也滅了,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素衣,像是要赴一場早就注定的宴:“叔叔,動手吧。我知道,你是英雄,你不能饒了我。”

他舉起刀,手卻像灌了鉛一樣重。他想起她給她縫的棉襖,想起她在灶前添柴的樣子,想起她手腕上的那道淺疤。刀落下的那一刻,他聽見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碎了,比當年景陽岡上老虎的骨頭碎得還徹底。

血濺在他臉上,溫熱的,帶著腥氣。他看著她倒下去,眼睛還睜著,望著他,像有什么話沒說完。他忽然想起那年雪夜,她塞給他的棉襖,里面那層多余的棉絮,針腳歪歪扭扭,卻暖了他一路。

原來有些溫暖,從一開始,就注定要以血來償還。

第六章余生的雪

武松殺了潘金蓮,殺了西門慶,殺了王婆,血濺了整個獅子樓。

官府判了他發配孟州,臨行前,他去了武大郎的墳前,也去了潘金蓮的墳前。兩座墳都很簡陋,沒有碑,只有幾抔新土。他站在那里,半天沒動,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迷了他的眼。

他想起潘金蓮臨終前的眼神,想起她問的那些“為什么”,忽然發現,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殺她,是為了給兄長報仇,是為了維護那所謂的“正義”,可午夜夢回,他總能看見她站在雪地里,手里拿著那件沒縫完的棉襖,眼神里的光,像極了他初見她時的模樣。

在孟州牢里,他時常想起清河縣的那間小屋,想起灶間的煙火氣,想起武大郎憨厚的笑,想起潘金蓮低頭縫補的樣子。那些記憶像針,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上,疼得他喘不過氣。

后來他上了梁山,成了人人敬仰的好漢,可他總覺得少了點什么。他不再喝酒,不再說笑,手里的刀越來越快,殺的人越來越多,卻總也填不滿心里的那個窟窿。

有年冬天,梁山上下了場大雪,像極了他初見潘金蓮的那個雪夜。他站在寨門的望樓上,看著漫天飛雪,忽然想起那件被他留在清河縣的棉襖,想起里面那層多余的棉絮,想起那個歪歪扭扭的“武”字。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空蕩蕩的,像被剜去了一塊。他這雙手,打死過老虎,殺過無數惡人,卻終究沒能護住那個想護的人,也沒能守住自己那顆早就動了不該動的心。

雪越下越大,把整個梁山都染成了白色,像一場盛大的葬禮。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沒有靈魂的石像,余生的雪,將永遠落在他心里,再也化不開了。

有些愛,從一開始就注定是悲劇。它生在禁忌的土壤里,長在倫理的枷鎖上,開出最凄美的花,最終卻只能在刀鋒下,落得一場空。而那個動過心的人,將用余生來償還,那片刻的心動,和永恒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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