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袋砸在肩膀上發出沉悶的“噗“聲，程勇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八月的烈日像熔化的鐵水澆在背上，汗珠順著眉骨滾落，在水泥地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他的工作服后背結了一層白花花的鹽漬，像地圖上貧瘠的鹽堿地。

“快點！磨蹭什么呢？三十歲的人干活還不如六十歲的老頭！“工頭老馬叼著煙，一腳踢在旁邊的空手推車上，鐵皮發出刺耳的哐當聲。

程勇沒應聲，只是把腰彎得更低了些。三十二歲，本該是男人最好的年紀，他的脊椎卻已經像被生活壓垮的扁擔，呈現出不自然的彎曲。扛完這車水泥，今天能掙一百二十塊，夠付三天房租，還能剩點買包最便宜的煙。

“喂，聾了？“老馬突然提高嗓門，煙灰隨著他嘴唇的抖動落在程勇肩上，“說你呢！那邊還有十車等著，別跟個死人似的！“

汗水流進眼睛里，蜇得生疼。程勇用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袖口擦了擦，低聲下氣：“馬哥，我這就去...“

“廢物。“老馬嘟囔著走開，聲音剛好讓他聽見。

程勇拖著步子走向下一堆水泥袋時，聽見身后傳來工友的竊笑。他知道他們在笑什么——三十二歲還混成這樣，確實可笑。大學肄業，父母早亡，連個像樣的女朋友都沒談過，活脫脫一個社會渣滓。

他的手指觸碰到水泥袋的瞬間，一陣刺痛傳來。低頭看去，右手虎口處不知何時裂開一道口子，血和水泥灰混在一起，變成了骯臟的褐色。程勇只是麻木地甩了甩手，繼續搬運。傷口明天就會結痂，和身上其他十幾處傷疤一樣，成為他失敗人生的又一個標記。

傍晚七點，終于領到工錢。程勇把皺巴巴的鈔票數了三遍，確認沒少給，這才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往“家“走。說是家，其實就是城中村一棟違建樓里的八平米隔間，連窗戶都沒有，夏天像個蒸籠，冬天冷得像冰窖。

爬上五樓，程勇愣住了。

他的門鎖換了。

所有家當——一個褪色的登山包，幾件地攤買的衣服，一臺屏幕裂了的二手手機，還有母親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被胡亂堆在走廊角落，上面貼著張紙條：“欠租三月，滾蛋！“

程勇蹲下身，手指發抖地撿起母親的照片。照片邊緣已經發黃卷曲，那是他十六歲生日時在縣里唯一一家照相館拍的。母親穿著她最好的一件藏藍色外套，嘴角掛著勉強的微笑。半年后，她就被診斷出肺癌晚期，留給他的只有三萬塊錢醫療債務和這張照片。

“王八蛋...“他咬著牙罵了句，聲音卻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他知道房東做得沒錯，錯的是他自己，連最便宜的房租都付不起。

樓下小賣部的老式顯像管電視正播放著晚間新聞，聲音透過紗窗傳出來：“...明輝科技總裁陸明遠今日再次入院，據知情人士透露，其腦瘤病情已進入晚期。這位年僅35歲的商業奇才或將...“

程勇沒聽完，拖著登山包慢慢走下樓梯。他的全部財產輕得可憐，連包都沒裝滿。街角路燈下，幾個光著膀子喝酒的年輕人對他吹口哨，他低著頭快步走過。

小賣部老板是個滿臉褶子的老頭，正就著花生米看新聞。程勇花五塊錢買了包最便宜的紅梅煙和一瓶冰鎮啤酒，坐在馬路牙子上發呆。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催債短信：“最后通知，三天內不還清兩萬八，法庭見。“

他苦笑著關掉屏幕，仰頭灌下大半瓶啤酒。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暫時沖淡了嘴里的苦澀。程勇摸出煙點上，劣質煙草的辛辣嗆得他咳嗽起來。遠處高樓大廈的霓虹燈閃爍不定，像另一個世界。

“我他媽活得連條狗都不如。“程勇對著空酒瓶喃喃自語。狗至少不用為錢發愁，不用被房東趕出門，不用每天累死累活還欠一屁股債。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奔馳S600悄無聲息地停在他面前。锃亮的車漆反射著路燈的光，刺得程勇瞇起眼。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一張精英范十足的臉——梳得一絲不茍的背頭，金絲眼鏡，剪裁考究的西裝領口。

“程勇？“男人的聲音出奇地溫和，與他的外表形成微妙反差。

程勇警惕地往后縮了縮：“你誰啊？“

“上車談。“男人推開車門，“關于你母親的事。“

“我媽死了十年了。“程勇握緊了酒瓶，指節發白。

眼鏡男微微一笑，遞過一部手機。屏幕上是一張泛黃的老照片——年輕的母親站在醫院門口，懷里抱著嬰兒。程勇從未見過這張照片。

“這是...“

“你出生那天。“男人收回手機，“上車吧，時間不多了。“

程勇鬼使神差地站起來，把空酒瓶扔進垃圾桶。就在他靠近車門的瞬間，兩個穿黑西裝的壯漢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

“你們干什么！放開——“程勇的抗議被一記精準的手刀打斷，他的世界陷入黑暗。

......

刺眼的白光。消毒水的氣味。程勇想抬手擋光，卻發現四肢被固定住了。

“醒了？“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俯視著他，口罩上方的眼睛冷漠得像在看實驗動物，“生命體征正常，準備手術。“

“什么手術？放開我！“程勇掙扎著，金屬束縛帶勒進皮肉，“你們這是犯法！“

白大褂置若罔聞，正在檢查各種儀器。程勇這才看清自己身處一間高科技手術室，四周是各種他叫不出名字的醫療設備。

“別費力氣了。“眼鏡男的聲音從角落里傳來，他正在用消毒液洗手，“你簽過同意書了。“

“放屁！我什么時候——“

“這里。“眼鏡男走過來，舉起一部手機。視頻里，昏迷的程勇被人扶著手指在電子合同上按了指紋。

“你們...要對我做什么？“程勇的聲音開始發抖。

眼鏡男湊近他耳邊，聲音輕得像毒蛇吐信：“陸總需要一個健康的大腦...而你，恰好有一具年輕健康的身體。“

“什么意思？“程勇的瞳孔驟然收縮。

“意思是，“眼鏡男直起身，對白大褂點點頭，“你的腦子要被挖出來扔掉了。不過別擔心，陸總會好好使用你的身體的。“

“不！等等！我可以——“程勇的尖叫被面罩捂住，一股甜膩的氣體涌入肺部。他的意識開始模糊，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手術燈刺目的光芒，和眼鏡男冰冷的微笑。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秒，程勇突然想起新聞里那句話：“明輝科技總裁陸明遠...腦瘤病情已進入晚期...“

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

不知過了多久，程勇感到一絲光亮透過眼皮。他以為自己會死，但死亡不該這么...疼。全身每一寸皮膚都在刺痛，特別是頭部，像是有人用烙鐵在頭骨上畫畫。

“陸總？您醒了？“一個陌生女聲驚喜地叫道，“醫生！陸總醒了！“

陸總？程勇艱難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豪華病房的天花板，水晶吊燈散發著柔和的光。他想轉頭，卻疼得倒抽冷氣。

“別動，您剛做完手術。“一張妝容精致的臉進入視野，是個穿職業裝的年輕女性，“我是您的助理林妍，您記得嗎？“

程勇張開嘴，卻只發出嘶啞的氣音。護士趕緊遞來吸管杯，他貪婪地吸了幾口。溫水滑過喉嚨的感覺如此真實...這不像是死后該有的感覺。

“鏡子...“他嘶啞地說。

林妍猶豫了一下，還是從包里拿出化妝鏡。當程勇看到鏡中的臉時，水杯從指間滑落，在高級地毯上留下一片深色水漬。

鏡子里是陸明遠的臉——那個新聞里即將死去的商業巨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