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帶著一股廉價消毒水和過期漂白劑混合氣味的空氣，猛地灌入陳塵的肺里。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胃袋因為連續奔波和極度的緊張而陣陣抽緊。身后，那扇厚重的、印著褪色“安康鄰里超市”logo的電動玻璃門無聲地合攏，將外面街道上濃郁得化不開的、帶著硫磺與臭氧氣息的霧氣隔絕開來。

結束了。至少暫時結束了。

幾個小時前？也許是幾天？陳塵的時間感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攪得粉碎。當他從打工的24小時便利店沖出來時，城市已經陷入一片死寂與異象。灰綠色的霧氣中，扭曲的非人形生物在低矮處蠕動，發出令人牙酸的粘稠摩擦聲；天空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流淌的紫紅色；更遠處，巨大的、無法形容輪廓的陰影在霧氣中緩緩移動，僅僅是瞥上一眼，就讓他頭痛欲裂，恐懼得幾乎要嘔吐。

他漫無目的地奔逃，肺部灼燒，腿上像是灌了鉛。就在意識模糊，幾乎要被身后的某個存在追上時，他看到了這家超市——或者說，他看到了超市外墻上那一片格格不入的“潔凈區域”。灰霧在超市門前幾米處被無形的屏障隔開，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灰白色的圓圈。而在那個圓圈的核心，貼著一張邊緣微微卷曲的、嶄新的打印紙。

那是一張規則。

陳塵幾乎是撲上去的。那上面印著冰冷的宋體字：

月升超市內部避難守則（更新版）

歡迎您，第13號員工，陳塵先生。為確保您在月升超市工作及避難期間的安全，請務必嚴格遵守以下條款。違反即視為放棄生命權。

員工證是你唯一的生命憑證。入職即發放。須全程、清晰地佩戴于左胸口，不得遮擋、污染或取下。如丟失，立即前往“深海之聲”水產區盡頭，大聲朗讀《員工守則》總則，并靜候1分鐘。僅此一次機會。

工作時間：每日日落至次日日出。此期間，你必須是清醒的、活動的、并“工作”于店內。打盹、長時間靜止（超過5分鐘）或離開工作區域，后果自負。

工作區域：僅限于A區（生鮮蔬果）、B區（日用百貨）、C區（收銀結賬）。嚴禁以任何形式接近或進入：D區（員工休息室）、E區（冷凍庫）、以及任何名稱包含“海洋”、“黑暗”、“深處”、“寂靜”等字樣的區域。如被迫接近，請牢記你看到的超市布局圖（請參考附錄A，位于收銀臺下方第三格抽屜）。

面對顧客：

戴帽衫（帽衫遮臉）顧客：不要直視其兜帽下的陰影。保持距離（至少2米）。如需服務，請側身低頭說：“歡迎光臨，先生/女士。需要幫助請舉手示意。”切勿主動靠近！

著濕漉漉深色雨衣顧客：他們只會出現在水產區附近。無視！無論他們說什么、做什么、發出什么聲音。如果其攔路，大聲背誦守則第3條，等待30秒。

收銀時：“顧客”支付的任何非常規物品（如：沾滿淤泥的貝殼、蠕動血肉、發光的石頭、寫滿未知符號的紙張）必須接收并說：“感謝惠顧，請妥善保存您的憑證。”收銀機內自有處理方法。

午夜零點整點播報后：所有進入店內的顧客，你只能看到他們的腳和腳踝。為每一位顧客結算。拒絕對話。不要接受任何物品作為小費。

關于聲音：

聽到低語或呼喚（尤其是在你的名字后面帶有多音節、非人類發音的附加詞時），立即面向最近的貨架（背對聲音來源），雙手捂耳，哼唱任意兒歌片段直到聲音消失。

店內廣播響起時，無論內容多么荒謬或令人不安（如：“請……深海區……補充……觸手……”，或反復播放一段刺耳的嗡鳴），請立即、全力完成廣播內容。即使它要求你前往禁區。

聽到密集的腳步聲（非員工巡邏隊）靠近你所在的貨架過道，立刻拿起該貨架任何兩件物品，用力互相敲擊直到腳步聲改變方向或消失。

關于巡邏隊（黑衣人）：

每次“整點播報”（每小時一次）后5分鐘內，巡邏隊出現。隊員統一著純黑制服（無任何標識），戴純白、無五官的面具。

他們是你唯一必須躲避的存在！如遇巡邏隊朝你方向巡邏：

若在貨架區，立刻蹲下藏好，屏住呼吸。

若在空曠處，迅速躲入最近的一排貨架底部，蜷縮身體，遮住員工證（但不得取下），閉眼默數脈搏至60下再離開。

被巡邏隊觸碰即等于被清除。無逃脫可能。

食物與飲水：

僅可食用貨架上明確標有“月升特供”（黃色標簽）的食品和瓶裝純凈水（藍瓶蓋）。其他任何食品飲品，無論多么誘人、多么熟悉，均為污染源。

嚴禁觸碰任何罐頭類食品。若意外接觸，立即前往C區收銀臺后方水槽，使用“強效除污洗手液”（深紫色液體）清洗接觸部位至少三分鐘。

燈光閃爍：若店內燈光開始不規則閃爍，請在5秒內關閉你所在區域的所有光源（墻上開關或貨架燈開關皆可）。保持黑暗與絕對安靜至少5分鐘。即使在此期間感到有冰涼的“手”或“須肢”觸碰你！

關于自己：

每隔4小時（以店內整點播報為準），前往C區收銀臺后方員工洗手間，面對鏡子。仔細核對鏡子中映照出的你與胸前的員工證件照片是否一致。重點檢查：眼角皺紋的走向、嘴角上揚的弧度、瞳孔顏色的深度。如發現鏡中影像有任何細微的不同（包括但不限于：多出一顆痣、微笑更夸張、眼神更呆滯/瘋狂、背景陰影變形），請立即用洗手液（深紫色）涂抹鏡面，立刻離開，并忘記你看到的一切差異。

你永遠只是第13號員工，陳塵。

最重要的是：保持“認知”。牢記你是人類。當你開始對某些規則的意義（如第4條c款收取的“憑證”）產生理解性聯想，或感覺內心有“宏大啟示”即將降臨時，立刻回到規則本身。規則即是現實。理解等于瘋狂。

“月升超市，您的安全港灣。認知清晰，遵守規則，工作順利，安全回家。”

陳塵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第13號員工？陳塵先生？這張守則上寫的都是些什么瘋狂的東西？！超市內部？生鮮區？濕漉漉的雨衣？深海之聲？巡邏隊？鏡子里的自己會不一樣？

他感覺自己快要暈厥過去。認知？清醒？工作？回家？家……那個詞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他本能地想轉身逃離這個詭異的避難點，但門外的灰霧中，一種滑膩的、濕漉漉的拖拽聲正在靠近，伴隨著難以言喻的、來自喉嚨深處的咯咯顫音。那聲音帶著一種原始的惡意，讓他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進，還是不進？

他猛地回頭看了一眼超市內部。日光燈管發出穩定的嗡嗡聲，照亮了整齊的貨架。那里看起來如此……正常。正常到在這種環境下顯得極度不正常。貨架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商品，安靜得可怕。

拖拽聲已經到了門外，似乎正試探性地觸碰著無形的屏障，一股類似爛魚內臟混合著鐵銹的惡臭透過門縫滲入。

陳塵猛地打了個寒顫。沒有選擇了。

他深吸一口氣，顫抖著伸出手，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了那扇連接著“安全”與“瘋狂”的超市內門。

“嘎吱——”

門開了。燈光顯得過于慘白。

幾乎是同時，一張冰涼、光滑的塑料卡片“啪嗒”一聲掉落在腳下。他低頭看去。

那是一張員工證。嶄新的。上面清晰地印著他的半身照——照片里他穿著藍白相間的廉價超市制服，臉上掛著一個僵硬、標準的服務式微笑。照片下方，是冰冷的印刷體文字：

安康鄰里超市

員工號：013

姓名：陳塵

部門：臨時避難區

他彎腰撿起卡片，指尖觸及卡片表面，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竄上脊椎，直抵大腦。他打了個哆嗦，幾乎是生理性地想要扔掉它。但守則第一條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印在他的意識里：員工證是你唯一的生命憑證。

他用盡力氣，將它別在了自己臟兮兮T恤的左胸口位置。照片里“自己”的笑容，在慘白的燈光下，似乎又僵硬了幾分。

就在這時，店內那老舊卻異常清晰的廣播喇叭，突然發出“滋啦——”一陣刺耳的電流噪音，像一把鈍刀刮過他的神經末梢。

緊接著，一個毫無感情、電子合成的女聲開始播放，語速快得不自然：

“整點播報：標準時間：校準中……校準失敗……調整為：月升時：第一刻。安全系統已上線。巡邏啟動倒計時：5分鐘。”

“注意：A區…新鮮血肉…庫存告急。請值班員工…13號…陳塵…立即前往D區員工休息室，領取…補充物料…并…‘攪拌’…投放至生鮮冷藏柜4號與7號…貨架…重復：請13號員工陳塵立即前往D區員工休息室……”

廣播的余音還在空曠而怪誕的超市里回蕩，帶著一種冰冷到骨髓的強制力。

陳塵如墜冰窟，血液瞬間凍結。

D區員工休息室？！守則第三條用血紅的警示符釘死了那個名字——嚴禁以任何形式接近或進入：D區（員工休息室）！！！

巡邏啟動倒計時……剛剛五分鐘！

廣播還在強制他行動！去一個絕對不能去的地方！

恐懼如同無數冰冷濕滑的觸手，緊緊攥住了他的心臟，擠壓得他喘不過氣。規則在打架！他該聽誰的？違反廣播后果不明，但規則明確說廣播必須“立即、全力完成”；但進入D區本身，就是規則三的死忌！

他僵在原地，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廣播的指令、禁區的警告、即將到來的巡邏隊……無形的絞索正在緩緩收緊。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胸前那個僵笑著的“自己”——員工證照片的邊緣，似乎無端地暈開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如同深海淤泥般的墨綠色污跡。

怎么辦？

心臟在瘋狂的擂鼓聲中，一個模糊的聲音，并非來自廣播，卻仿佛直接在他混亂的思緒深處響起，帶著粘膩的低語：

“門牌…在…旋轉…鑰匙在電話…里…”

就在他因為過度恐懼和混亂，無意識地將視線投向離自己最近、收銀臺上那部鮮紅色的老式撥號電話時，一陣極其輕微、如同許多穿著軟底鞋的人整齊踏步的聲音，清晰地從B區的方向（日用百貨）悄然逼近……

腳步聲帶著金屬般的冰冷質感，朝著他藏身的C區（收銀結賬）步步緊逼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