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都的冬日，不大見到陽光。

但今天是個好日子，太陽難得出來湊熱鬧。

“喝！趕緊喝！”

“對，家閔你今天就別想躲。”

坑洼不平的黃泥壩鋪著爆竹的碎屑，日頭下紅的發光。

壩上人舉著酒杯，輪流灌著宴席的主角。

康家閔一口酒悶下去，酒氣順著嗝直沖天靈蓋，碗一空，一旁的人立刻端起瓶子給續上。

見丈夫已經醉了八九分，林尚賢趕緊說了幾句客套話拉著他去敬下一桌。

“哎呀，讓他們去敬下一桌，我們自己干杯！”見新人離開自己這桌，康家長媳柳明泉立刻端起酒碗來繼續招待人：“大家快動筷，待會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瞥了眼那邊滿面紅光興致勃勃的長嫂，謝蓮安忍不住癟嘴嘟囔：“也不知道興奮個什么勁，不知道的以為是她今天結婚！”

一旁的康家老二康家豪正夾著菜，聽見這句，忙用手拐子杵了杵妻子胳膊，“你少說兩句。”

謝蓮安朝丈夫翻了個白眼，閉上嘴往碗里夾菜。

新人端著酒轉了一圈，總算是輪到這桌。林尚賢端著酒，照例說幾句客套話，然后一飲而盡，也有了幾分醉意。

康家豪見弟弟碗里一空，馬上拎著酒瓶子要給滿上，林尚賢忙伸手去攔，“二哥，你們慢慢吃，家閔今天喝了不少了，就別灌他了。”

“哎呀老幺有福氣，這媳婦剛進門，就知道護著了！”三嫂忙跟著打趣。

“你懂啥！你看尚賢才是有福氣的那個！”四嫂在一邊跟著接話，“你看看家閔，跟著老大在外面掙了好多錢，這婚結的多氣派！昨天我上樓去看哦，那彩電，那電風扇，還有那什么滴······滴什么？”

“哎呀，那叫DVD。”三嫂忙補充道。

“對，DVD！”四嫂興奮地拍著手掌，接著嘖嘖了幾聲，“還有那新打的床呀桌椅呀，那漆亮的哦，都能當鏡子使！”她說罷，聲音很快又落了幾分，“不像我，當時席面都沒辦就跟了康家儒，現在還是光屁股呢！”

“四嫂你真會說笑。”林尚賢維持著體面的微笑，“各位哥哥嫂嫂們喝盡興。”

“來，家閔，再來一杯！”康家豪心情不錯，又拿著酒瓶要給弟弟倒，謝蓮安看不慣，一把給人扯回來，“人家還有幾桌子人沒敬呢，你少灌點！”

“謝謝二哥二嫂。”林尚賢順著二嫂的坡，說了幾句客套話便趕緊拎著丈夫去敬下一桌。

小院的角落，紅磚碼成小山堆，敬完一輪后，康家閔被灌得眼冒金星，踉蹌著往磚頭上一坐，頭一個勁晃悠。

磚壘的不實，一屁股下去，人跟著磚一起嘩啦啦滾下地，灰塵立刻順著黑色西裝褲腿往上爬，暈開一片污漬。

林尚賢看著這堆磚，瞬間來了氣，費勁把人往上拽，“起來，進屋緩會酒去！”

“沒醉，沒喝多。”康家閔心里樂，由著新婚妻子把自己往堂屋內帶去。休息沒多久，又興致勃勃地出來送客。

喧囂了一下午，等場子散了以后，天已經黑壓壓一片。

康母把爆竹碎屑掃成一堆點燃，獨自坐在火堆旁烤手，偶爾想打個盹，紙堆里殘留的爆竹就啪得一聲把人叫醒。

屋里，康家閔瞇著眼睛守著灶臺的火舌，聽到水咕嘟嘟的開始冒泡泡，便立刻舀了大半桶拎著往堂屋跑。

熱水倒進長板凳旁的大紅色喜盆里，水汽霧一樣往上冒。

“媽，別擱外面待著了，快進來洗腳。”康家閔把盆往妻子身邊一擱，又多搬來兩個小板凳。

“我數過了。”林尚賢把手里的錢摞整齊，又在桌子上整了整，“一千六百八十五，人情薄在這兒，你要不要對一對？”

“要得。”康家閔接過票子，手指頭沾了點唾沫開始點起來，林尚賢就自顧著脫鞋泡腳。

“當初說好的，份子錢一半給我媽那邊拿回去，這就去了八百。酒席還有兩百是你大哥墊的，按你的意思，再給媽兩百的生活費，就剩四百了。”

“我不用，不用，我手里有錢。”聽著剛進門的媳婦點起帳來，康母不知所措，忙擺手拒絕。

“媽我沒別的意思，該你的就是你的。”林尚賢抬頭看一眼身旁的丈夫，“你手頭扣掉家具彩禮開銷，剩多少？”

“也就兩百來塊。”

“哼。”林尚賢忍不住癟嘴，“加起來就剩六百了，夠做什么的？”

見妻子情緒不對，康家閔忙賠笑，“該購置的都購置了，六百夠過年了。”他說著，把點好的錢往媳婦手里塞，“等過了年，我再去廣東。這幾年我跟著老大也學到了手藝，那邊工作多，有的是活做，你看我才干幾年，就攢到錢把你給娶回來了！”

“呵！”林尚賢忍不住白丈夫一眼，“你哪是把我娶回來的？你是把我騙回來的！你當初怎么和我說的，說你房子都蓋好了，寬敞明亮，就等著我來當管家婆呢！現在呢？我人都嫁過來了，你房子還是磚頭呢！”

“這有磚頭房子還遠嗎？拿磚不就蓋起來了。”康家閔繼續耐心哄著。

“磚，你只要磚就蓋的起來？鋼筋呢？水泥呢？你那六百塊夠買多少？現在上個廁所都要跑隔壁四哥家去！起個夜床還得去敲別人家的門。”

“怎么是別人家呢，人四哥四嫂又沒說什么。”

“一次兩次不說，那久了誰不煩啊。”

康家閔露出一絲狡黠來，“哪那么麻煩，我早備了尿桶，你起你的夜，明早我去倒！”

見妻子還是板著張臉，康家閔拉過妻子的手，捏在掌心輕輕揉著，“不就是個廁所嘛，修，一定修！”

“哪里只是廁所的事情？家里就兩間屋，廚房都得和四哥家共用，我娘家要是來個人，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林尚賢數著，又覺得自己被欺騙了，聲音也越發委屈起來。

“你先別急呀，你聽我說。”康家閔起身，轉身去柜子上拿起畫好的圖紙給妻子遞過去“旁邊的地我已經找老劉家換了過來，我算過的，鋼筋水泥還有磚是大頭，要一萬塊多左右。”

一萬多，林尚賢看著紙上劃著的戶型圖和預算明細，算著這個數字，心沉了好幾分，“一萬多，那要攢好久······”

“不久不久！”康家閔忙安慰道：“這幾年廣東那邊活多，工資也高，我一個月存個三四百沒有問題。”

康家閔說著，在心里算了算，良久才開口:“三年，你給我三年時間，到時候我絕對把這房子擴建開，讓你住大別墅！”

林尚賢破功，忍不住一笑，語氣軟了下來，但情緒還是沒有完全緩過來，“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哪里！”康家閔手心在妻子手心上拍了拍，“你看，三大件，買的都是最好的！還有這些床，桌子、柜子，當初答應給你的，是不是一樣都沒少？等一出年我就跟著老大走。”

聽到這話，林尚賢才紓解的情緒又沉下去，“一出年就要走？”

“這不是趕著給你掙大錢嘛！”見妻子終于松下臉來，康家閔笑意重新浮起來，“我到時候給你掙好多票子，讓你在家數錢數的手抽筋！”

林尚賢被哄的消了氣，又轉而不舍起來，“那我年后也去深圳接著干好了，那兒離你們近，你平時抽抽空還能來看我。”

“你就在家陪著媽唄，我可舍不得我媳婦去外面吃苦。”康家閔趁熱打鐵，捏著妻子的手繼續甜言蜜語。

“少貧嘴。”林尚賢手掌輕輕在丈夫手背上一拍：“我們廠現在缺人，再干半年，我明年說不定能升到車間主任。”

康家閔忍不住樂呵，“行，那咱倆一起干，掙他個大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