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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詞和筆

就在這凝固的氣氛中。

上官燕卻輕聲一笑,沒有絲毫緊張,語氣仍舊溫婉從容。

“幾位大人方才所言,小女子自當記下。江湖有江湖之理,朝堂有朝堂之權,可我江州文人,向來只守風雅二字。”

她話鋒微轉,神色平靜,卻朝著段坤微微欠身一禮。

“小女子只是江州一介女流,不談上官家身份,也不敢妄評諸位功業。只是這三樓文席,自來講究‘持筆之人’。既然諸位大人今日登樓,又坐鎮風頭之位,不知——”

她停頓一瞬,唇角噙笑。

“諸位大人中,可有人愿依此清江夜景,作詩詞一首?”

“哪怕是隨意所作,至少也算正了名頭,后人自然無話。”

場中一時寂靜,都等著無常司眾人反應。

這不是咄咄逼人,反倒顯得禮數周全、謙和守理。

可正因為這份體面周全,才更讓人無從拒絕。

你們作詩一首,便不算辱沒了江南文風。可上官燕點明了他們坐鎮風頭之位,一旁正是鄭漱玉當年的題詞。

鄭詞宗鎮樓題詞在上,誰敢信口胡謅一首,應付過去?貽笑大方還是小事,怕是會被釘在這片文士群體的輿論墻頭,被笑上十年。

寂靜中,不知是誰輕聲一嘆。

“若林大儒尚在,斷不會容得此等殺伐之人坐于風雅之地。”

角落一名須發斑白的年長文士緩緩搖頭,語氣低沉卻頗具份量:“醉仙樓三層,歷來皆留與文人墨客。鄭漱玉當年逗留,曾言此處‘只為持筆之人留’。如今卻......唉。”

此話一出,登時引起眾人附和。

有人更是當場朗聲吟誦鄭漱玉當年題于《秋江獨坐圖》之墨寶:

虞美人·秋江獨坐

孤篷一葉寒煙老,江水無人到。

風來無計系歸舟,斜日西山、落照滿汀洲。

青衫坐久魂如鶴,回首紅塵錯。

世間何處得清歡?且向漁歌、借我半江寒。

眾人聞之,神色肅然。

這首詞為鄭漱玉觀《秋江獨坐圖》而題,描繪圖中所畫之景。

秋日清江之上,一葉孤舟,一位青衫文士獨坐煙波,反思紅塵羈絆與身世浮沉。

搭配林子望的《江樓對月》,一主月下清寂,一主江上孤坐,雙璧交輝。

莫說是這醉仙樓里,便是整個嘉元城中,這兩塊詩壁,都當得起“鎮城墨寶”!

忽有文士唏噓。

“每每拜讀此題詞,伴著江風,總能感受鄭詞宗的風雅與那份看破塵世的孤傲心境。可惜了,無常司諸位大人,恐怕根本不能體會。”

“這才是詞中高遠之境。你們再看看如今,這詞在上,持刀之人坐下,何其荒謬。”

“諸位大人坐在鄭詞宗題詞下,又怎么會有膽量作詩的?”

“哈哈,他們要真作詩,我倒愿洗耳恭聽,將這幾位無常司大人的詩與鄭詞宗的詞迎回家里,裱在一起,定然別有一番趣味。”

“嗨,你不要小瞧了諸位大人,說不定諸位大人也善此道,一會兒讓你啞口無言。”

“倘能與鄭詞宗《虞美人》比肩,我當然即刻閉嘴!”

“只是怕,幾位大人連筆墨都未曾碰過。”

......

譏諷之聲,次第而起,如同狂濤拍岸,愈來愈密,愈來愈烈。

段坤臉色已徹底陰沉,手指握住刀柄;孫開山冷眼橫掃,眼角跳動;劉禿子不言不語,只是指節叩擊案幾,節奏漸快。

而就在此時,沈風卻緩緩站起了身。

這場宴是為他而擺,那這場爭端自然也算因他而起。

即便沈風完全不想和上官燕說話,此刻也只能站出來接下這場挑釁。

而上官燕見他起身,眼底閃過一抹譏諷。

她知道沈風小時候讀過書,可讀過些書與能作詩作詞完全是兩碼事。

更何況,她為了杜絕有人拿舊日詩詞糊弄,直接定死了題目,就以清江夜色為題。

如此限定,在這短短時間里,就連她上官燕都未必能做出什么像模像樣的東西,何況是沈風這種幼時沒了爹媽的泥腿子?

眾多文士也紛紛不再說話,他們先前出言,不過是怕無常司的人拿權勢壓人,不敢作詩。

如今見有人站了出來,他們自然閉上了嘴,眼中掛著冷笑,等著看笑話。

心中甚至已經想好,過了今夜,非得把這無常衛的“文名”,傳遍整個江州,乃至整個天下。

讓這些狗仗人勢的無常司鷹犬,漲漲教訓!

沈風感受到了那一雙雙極其不善的目光,卻渾不在意。

他此刻早已喝了不少酒,正在興頭上,一時也有些醉意,哪里顧得上別人的想法。

他在段坤幾人或驚訝、或期待的目光中點了下頭,又仰頭灌了口酒,朗聲喊道:“掌柜的,筆墨伺候!”

那掌柜心頭一緊,滿臉苦澀,卻也不得不出聲,趕忙招呼來伙計,端來筆墨,甚至連紙也一并端來。

哪知沈風大手一揮:“用不著紙!”

掌柜有些好奇,以為他喝醉了,賠笑道:“大人,不用紙,您題在哪兒啊?”

沈風環顧四周,忽地一指:“就題那里。”

眾人隨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下一瞬,整座樓炸開了。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他竟敢,竟敢題在《秋江獨坐圖》下頭?”

“簡直荒唐至極!鄭詞宗的墨寶豈是他可褻瀆的?”

“武者不光粗鄙,還不自量力。我等本也沒想太過羞辱他,他竟然就要直接題在鄭詞宗的題詞下,嫌自己丟人沒夠?”

“豈有此理,簡直豈有此理!他若往這詩壁上題詩作詞,盡管鄭詞宗真跡無損,可醉仙樓這塊詩壁,便算是毀了!”

“哼,何止是侮辱鄭詞宗,詩壁上還有昔年來往文士的墨寶,包括‘醉仙九子’,那無常衛題詩在上,豈不也侮辱了他們?”

“這不是題詩,這是褻瀆文道!”

......

一時之間,滿堂嘩然,幾乎要掀翻屋頂。

眾人又是氣憤,又是震驚。眼前武者狂妄無知,那詩壁之上存了多少前賢的題詠墨跡,他一個手染鮮血的無常衛,也配并列?

是可忍,孰不可忍!

哪怕他寫得不差,也必被后人唾罵千年!

醉仙樓老掌柜更是臉色發白,急得幾乎哀求出聲:

“大、大人……這萬萬使不得啊!那是鎮樓之寶,若被毀一分半毫,我這招牌可就……可就沒法傳下去了啊!”

他聲音顫抖,眼角已泛出淚光。

就在此時,只聽“砰”一聲。

段坤已將巡查使令牌重重擲在案上,令牌直接嵌進桌面,紋絲不動。

他冷冷開口,嗓音如刀:“胡鬧!”

“你們讓老子們題詞作詩,我們就題了。這是給足醉仙樓三層的面子,給足了江南文脈面子,給足了上官家面子!”

“現在倒好,我們詩還沒題,倒一個個先跳出來攔,怎么,無常司的面子不是面子?”

“再多說一句,別說你這招牌,信不信今晚之后,你這醉仙樓,一層都別想開了!”

老掌柜看到令牌上“巡查”二字,臉色驟變,撲通一聲跪下,額頭貼地,冷汗如雨,連一個“不”字也不敢再說。

整座樓的文士,這才真正意識到對方的身份——無常司,巡查使,正七品的官身。

剛才還口若懸河的眾人,此刻卻鴉雀無聲,有幾人甚至暗自后退,神情難看,突然一陣后怕。

沈風晃晃悠悠,站在詩壁之前,一手拿著酒壺,一手執著狼毫,背對燈火,影子高拔如松。

所有人的呼吸,似都停住了,一齊等待著。

連上官燕也下意識屏住了氣息,指尖收緊,眼神一瞬間變得認真。

沈風望著詩壁上的那些筆走龍蛇的字跡,看著《秋江獨坐圖》上那一行行娟秀灑脫的小楷,靜默了片刻。

這些都是百年來江州文士留下的墨痕。

他卻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自己的確會寫字,可已經拿了八年的刀。

近半年在無常簿上記錄的那些字,看起來簡直與孩童無異,連他自己都不忍直視。

這樣的字,怎能配上一會兒的詞?

于是他扭過頭,回身看向安靜冰冷的少女。

“寒音,你來。”

許寒音微抬眼眸,目光有些不解。

但她沒有遲疑,也未追問緣由,只是起身,走到他身側。

沈風將筆往她手中一塞,嘴角微挑,又灌了口酒道:“我念,你寫。”

場中文士一愣,就連段坤幾人都是一怔。

看向許寒音的眼神中紛紛浮現驚訝之色。

沈風心頭頗為得意,場中所有人都不知道許寒音的身份。

作為許承瑾的孫女,當年江州許府的大小姐,家學淵源。

就算與他一樣八年都在習武,但書法一道自幼熏陶,當然不是常人可比!

沈風嘴角的笑意愈發明顯。

你們以為只來了幾個粗鄙武人?

呵,這樓上坐著的,不止有刀。

也有詞,也有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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