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冰冷的威壓下凝固成冰。
林雨眠仰著頭,視線模糊地撞進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里。冷京墨的目光像無形的冰錐,精準地刺穿她搖搖欲墜的偽裝,將她所有的狼狽、恐懼和絕望都釘死在原地。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目光在她慘白的臉上短暫停留,掃過她因極度緊張而微微顫抖的唇瓣,最后落在她那雙盛滿了驚惶水汽、如同受驚幼鹿般的眼眸深處。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帶著撕裂的痛感。方哲站在一旁,臉色鐵青,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鎖在林雨眠身上,無聲的壓力幾乎要將她碾碎。地上,水漬還在緩慢地洇開深色的痕跡,玻璃碎片閃爍著冰冷的光,那份浸濕的文件袋像一塊恥辱的烙印。
就在林雨眠以為自己會被這沉重的死寂徹底壓垮,或者被方特助冰冷的斥責打入深淵時——
“放下。”
兩個字,低沉、冰冷、毫無波瀾,如同冰珠落在玉盤上,清晰地敲碎了凝固的空氣。
是冷京墨。
他沒有斥責,沒有詢問,甚至沒有再看林雨眠一眼。他的目光掠過地上的狼藉,落在方哲身上,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命令:“處理掉。”仿佛眼前這片混亂,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塵埃,不值得浪費他一絲一毫的情緒。
說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沒有等待方哲的回應,挺拔的身影便已漠然轉身,重新消失在身后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門內。門無聲地合攏,隔絕了他冷峻的身影,也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壓源頭。
“是,總裁。”方哲對著緊閉的門扉微微頷首,聲音依舊平穩,但緊繃的下頜線泄露了他內心的慍怒。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僵立如雕塑的林雨眠,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鋒。
“你,”方哲的聲音刻意壓低,卻帶著更強的壓迫感,“立刻離開。這里不需要你。”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在林雨眠的心上。他沒有說“收拾干凈”,甚至連一句具體的斥責都沒有,但那“立刻離開”的命令和“不需要你”的徹底否定,比任何責罵都更具毀滅性。
巨大的羞恥感和無地自容的絕望瞬間淹沒了林雨眠。她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所有尊嚴,赤裸裸地暴露在這冰冷的光線下。臉頰滾燙,胃部劇烈地絞痛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她甚至不敢去看方哲的臉,更不敢去看地上的狼藉。腦子里一片混亂的嗡鳴,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逃!立刻逃離這里!
她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身體猛地一顫,幾乎是踉蹌著后退了一步,腳跟差點踩到一塊尖銳的玻璃碎片。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維持住沒有摔倒。她甚至不敢說一句“對不起”,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只能發出一點破碎的氣音。
她猛地低下頭,長發散落下來,遮住了她毫無血色的臉和盈滿淚水的眼眶。然后,她像一只被獵槍驚飛的、最膽小的鳥兒,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跌跌撞撞地朝著電梯的方向逃去。腳步虛浮凌亂,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但那倉皇的背影卻寫滿了崩潰和狼狽。她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那片狼藉和站在那里的方特助。
電梯門似乎感應到了她的倉皇,無聲地滑開。她幾乎是撲了進去,顫抖的手指瘋狂地按著關門鍵,仿佛身后有擇人而噬的洪水猛獸。
門終于合攏,隔絕了頂層那冰冷、明亮、令她窒息的世界。
電梯開始下行。
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斷裂,一直強忍著的淚水終于決堤,無聲地洶涌而出,順著冰涼的臉頰瘋狂滾落。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發出一絲嗚咽,肩膀卻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胃部的絞痛混合著巨大的恐懼和羞恥,讓她幾乎蜷縮成一團,冰冷的金屬墻壁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她看著光滑壁面上映出的那個雙眼紅腫、狼狽不堪的自己,一種深入骨髓的自卑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
電梯下行的輕微失重感,如同她不斷墜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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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層,總裁辦公室外。
方哲看著電梯指示燈一路向下,眉頭緊鎖。他拿出通訊器,低聲吩咐保潔立刻上來處理。然后,他彎腰,動作利落地避開玻璃碎片,小心地拎起那份被水浸濕了邊緣的文件袋,眉頭皺得更深。他推了推金絲邊眼鏡,轉身走向自己的助理辦公室,準備評估文件的受損情況并處理后續。
厚重的胡桃木門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冷京墨并未立刻回到辦公桌前。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流動的星河般璀璨的城市夜景,映在他深邃的瞳孔里,卻激不起一絲波瀾。他手中端著一個嶄新的水晶杯,里面盛著一點琥珀色的液體,冰塊輕輕碰撞杯壁,發出細微的清響。
剛才門口那場短暫而混亂的插曲,似乎并未在他冰封的心湖里投下任何石子。那個小職員驚慌失措的臉,如同投入深潭的微塵,轉瞬即逝,留不下任何痕跡。
他微微仰頭,抿了一口杯中的液體,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絲灼熱后的平靜。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窗外,最終落在了辦公室角落那盆虬枝盤曲、姿態冷峭孤傲的日本黑松盆景上。蒼勁的枝干在射燈下投下濃重的陰影。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不經意間瞥見了辦公桌上那個超薄的液晶顯示器。
顯示器并非完全關閉,而是處于待機的低功耗狀態,屏幕一角,正無聲地循環播放著覆蓋整個頂層公共區域的監控畫面。這是安保系統的常規設置,平時他極少關注。
此刻,其中一個分格畫面,恰好定格在茶水間的門口。
那是一個很小的、提供咖啡和熱水的功能區域,與外面冷硬奢華的空間相比,顯得更加簡潔樸素。監控的角度,能看到飲水機和咖啡機的一角,以及靠墻擺放的一個小矮柜。
畫面中,空無一人。
冷京墨的目光本已移開,卻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停頓了一下。或許是剛才那個小職員過于強烈的恐懼反應,在他潛意識里留下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異樣感。
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杯壁,另一只手拿起桌面上的遙控器,對著屏幕隨意地點了一下。監控畫面被放大,占據了半個屏幕。時間軸顯示是大約一小時前——在他開會結束回到辦公室之前。
畫面開始無聲地回放。
起初是靜止的。然后,茶水間的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穿著后勤部舊款灰色套裝的纖細身影,像一抹小心翼翼的灰色影子,溜了進來。是她。
林雨眠。
監控畫面是高清的,清晰地捕捉到她臉上的神情。不再是剛才那種驚惶失措的慘白,而是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小心翼翼的溫柔。她先是警惕地回頭看了看門口,確認無人,才快步走到那個靠墻的小矮柜旁。
矮柜上,放著一盆植物。
冷京墨的視線落在那盆植物上。那并非他辦公室里的名貴盆景,而是一盆極其普通的綠蘿。葉片蔫蔫的,邊緣卷曲發黃,明顯是長期被遺忘在角落、缺乏照料的棄兒,與這頂層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只見林雨眠蹲下身,動作極其輕柔地撥開那些發黃的葉片,仔細察看著土壤。她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帶著一種認真的憐惜。然后,她拿起旁邊一個閑置的小噴壺,走到飲水機旁,小心翼翼地接了半壺水。她沒有直接澆灌,而是將水倒進旁邊一個干凈的馬克杯里,似乎是讓水溫和一下,或者沉淀一下。
做完這一切,她才重新回到綠蘿旁。她微微歪著頭,一縷深栗色的碎發滑落頰邊,她也沒在意。她專注地看著那盆奄奄一息的植物,眼神清澈得像山澗溪流。她拿起那個馬克杯,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將水一點一點、均勻地澆在干燥的土壤上,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水流浸潤土壤,發出極其細微的“滋滋”聲,在監控的靜音世界里,只有她專注的側臉在無聲地述說。
澆完水,她并沒有立刻離開。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極其溫柔地拂去葉片上積落的薄塵,又小心翼翼地將幾片完全枯死的黃葉摘掉。她的動作帶著一種笨拙卻無比真誠的耐心。最后,她將那盆綠蘿往窗邊光線稍好一點的位置挪了挪,指尖輕輕碰了碰一片新冒出的、極其微小的嫩芽。
做完這一切,她才直起身,臉上似乎露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像投入寒潭的一縷極淡的暖陽,轉瞬即逝。她又警惕地看了看門口,確認無人,才像來時一樣,輕手輕腳地溜了出去,消失在了監控畫面之外。
茶水間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那盆被精心照料過的綠蘿,在監控鏡頭下,幾片蔫蔫的葉子似乎……挺直了那么一點點?
冷京墨端著酒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鎖在定格的監控畫面上。畫面里,是那個女孩專注而溫柔的側臉,和她指尖觸碰嫩芽的細微動作。
辦公室內一片寂靜,只有恒溫系統發出極低的運行聲。窗外璀璨的燈火在他身后流淌,卻無法照亮他眼底那片深沉的、正在悄然變化的寒潭。
那個在他面前恐懼顫抖、笨拙出錯、如同驚弓之鳥的小職員……與監控畫面里這個對著角落一盆瀕死綠蘿,流露出專注溫柔和笨拙耐心的身影……截然不同。
一種極其陌生的、極其微弱的情緒,如同投入冰封湖面的一顆微小石子,在他心底最深、最冷的地方,極其輕微地……漾開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
他深邃的眼眸微微瞇起,目光從監控屏幕移開,落回到自己杯中那晶瑩剔透的冰塊上。冰塊正在緩慢融化,邊緣變得模糊。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水晶杯壁傳來冰涼的觸感。
屏幕的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里。那盆角落里的、卑微的綠蘿,和她指尖小心翼翼觸碰的嫩芽,如同一個無聲的秘密,悄然揭開了這冰冷神祇世界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