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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經年

  • 流水不長東
  • 嗑南瓜子
  • 3574字
  • 2025-06-25 23:46:19

渟云自無所謂,陳嫲嫲反趕在情緒上為自個兒嘆了兩聲。

原還指望進到府里多認倆娘子夫人,再為家里兒孫謀個輕快差事。

一聽停云身世,已然不太行了。

再看連腦子也不太靈光,以后定是只能老老實實指望那八貫錢快活。

八貫也不少,皇城根上的人一家子十來口人食飽穿暖無災殃,年底還要做一身新衣裳,手頭緊著點二十兩銀就能撐住花銷。

她雖心有算盤,卻也是個足意爽利性子,嘆過便和渟云做了一般無謂,只打定主意要在謝宅里長長久久。

倒是戶曹里替謝簡跑腿辦事的員外郎回到衙司里,忍不住和同僚多說了幾句閑話:

“果然是天子墻角尚書家,這外頭撿個丫頭還給名給分,他上下嘴皮子一張,連累你我來回跑腿。

有心叫底下人去,得罪不起他謝大人,若不是看那丫頭和他沒半分相似,非叫御史處參一本滴血驗親看看。”

有口無心,話傳到底下,三四個躲懶雜役在暗處風言風語嚼舌好一陣。

姐兒上不能承繼祖宗,下不能嗣開香火,實在喜愛,靜靜悄悄養著就是了。

就算將來想嫁個好的,但憑謝府權勢不倒,養只狗送出去,人也是日夜揣懷里怕凍著。

倘若謝府權勢沒了,那謝老夫人再剖開肚子取出來的,一樣要淪到哪兒當牛做馬墊床窩。

連帶在戶曹干了一輩子文書支應的花甲老頭也直搖頭,說確實往族譜上記義女名字的沒見過。

一同閑話的候補左曹是個寄祿官,此乃朝廷恩典,給中了功名的書生一個盼頭,按月點卯發餉但不上任,算是有名有利暫無實權。

既是閑差,便成日跟著一群底下人插科打諢,笑道:“你們一輩子街頭跑腿,哪知道金殿張揚。

謝大人新遷高升,不往四處小題大做,怎顯他春風得意官威如許。

我若得此風光,莫說是撿個女兒,倒逮只耗子,還擺三天流水席,叫你個個送份子來。”

旁兒幾人哈哈大笑,紛紛點頭附和,這才散了話由,各自烤火去。

如此蜚短流長,朝堂豈能不有所耳聞,天子當眾問起,謝簡執笏躬身道:

“今上明鑒,說來話長,非臣有心,實乃母親有命。”

天子指手笑道:“諸卿瞧瞧,分明是他膝下添喜弄瓦,偏要辯稱盡孝高堂弄簧。

怎么,謝家老夫人也要尊賢稱圣,幼吾幼及人之幼?

此心固好,叫朕汗顏治國無方了。

人家說天高皇帝遠,咱們這可是盛京。

國法有定,孤哀該由親養,無親該由族養,無族自有朝廷義堂。

如何,流落到你謝家去了,說不出個好歹,今日這朝事怕是散不利落。”

皇帝語調輕快,并無諷刺怒意,文武朝臣跟著竊笑數聲,平章事范瑀出列說要講句公道話:

“那孩子到過范家,淑文嫻靜,是個好的,不會辱沒謝大人清名。”

謝簡這才從年初王雍之死一一道來,說是謝王兩家內眷情厚,王家逢此大禍,謝老夫人日夜心神難安。

得空往山上萬安寺住了些日子,巧逢孤女,問罷來由,且憐且愛。

又瞧那孤女年歲漸長,不好留在荒觀,其原家愚民畏其身世,不愿接回。

商議之后,謝老夫人做主帶回了謝家,自己為臣為子,斷不能忤君逆母,這才記在名下,視若親生。

“那這就是盡孝了。”天子曰,“古說臥冰求鯉,埋兒方能奉母,謝卿是救孤成德,兩全其好,喜上加喜。”

朝事散罷,宮中內侍急慌慌追上謝簡,說是“天子賜了份薄禮賀謝府新得小女。

謝大人辛苦,一并帶回去,就當體恤下人,不多走一趟了”。

謝簡雙手接過,巴掌大個錦盒里不知裝著什么。

身旁同僚來去,他高聲感念皇恩,隨后出了宮殿坐上馬車往謝府。

渟云接手,在謝家眾人面前打開錦盒,里頭是拳頭大小庫金蟾諸,背上嵌著五光十色大小不一格式寶石若干。

謝簡隨意瞟了一眼,差不離是個鎮紙。

估摸是皇帝在御書房里案幾上隨手挑了個吩咐內侍太監遞給自個兒。

臣子家中有喜,天家給花紅賞賜不足為奇,往年見得多了。

只是真正的天子行賞,要么是內侍端著東西在朝事上當場行唱嘉禮,要么御林衛開道一群人車馬勞塵往謝府來,半個京城都能聽見動靜。

這種隨手塞了,只讓同僚做個眼熱的舉動,很難分清是天子一時開懷行私,還是有心告誡“朕無所不知,收起你那套說辭吧”。

費神揣度,收個義女似乎配不上皇家敲鑼打鼓來謝府。

但自己剛隨皇帝平了廢太子政變,好像又值得天家禮賢。

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賞不可明則恩不可量。

恩威并施帝王手段,落到渟云掌中,只得她嫌棄一句:“我不喜歡蛤蟆。”

旁兒纖云點頭如搗蒜,“對對對,這個好丑。”

謝簡又是一聲重咳,謝老夫人笑道:“哪有人說不喜歡天子賜,我看你書桌上,正缺個堂皇物件。”

謝家幾個哥兒在旁,相處數日,謝承最知渟云心思簡純,恐她還要拒絕惹怒祖母父親,忙道:

“此非地伏蛤蟆,實乃月上金蟾,有蟾宮折桂的寓意,用作文房極好的。

實在不喜,我拿房中兔兒與你換個。”

天子之賜,損失為不敬,奉與慈長,反能落個孝敬謙讓美名。

世家子弟最知這些場面事,謝承提議不算逾矩。

謝簡呷了口茶未置可否,蟾宮折桂屬實是個好兆頭。

眼看謝承來年就滿十六將赴考場,不求奪魁,但求榜上有名,到時說是得蒙天子賜物庇佑,謝府兄友妹恭亦是佳話。

“那我就喜歡,我喜歡月亮。”渟云一手飛快把已經放回盒子的蛤蟆重新抓出來,仔細打量道:

“雖然還是很像蛤蟆,不過你讀的書多,你說是月亮肯定就是月亮,我要自己用。”

“那也好。”謝承屬實沒想到自己已然提議要,渟云反說不給。

謝簡覺得自己還想咳,不過謝府也沒落魄到與人相爭一個物件的地步。

如此罷了罷了再罷了,果真是應了觀照道人那句“體面人家”。

曹嫲嫲也在私下和謝老夫人說“當真收的體面”,云姐兒出生,她是瞧著的。

當時,宮里頭是賜了一囊赤金八寶如意做賀禮。

現兒個,云娘子好似比當初還體面些,半個京城都知道渾名“小菩薩”不說,賀禮居然圣上親給的。

雖是市井言語風吹就散,沒幾日便不記得誰是誰,到底有過勝于無。

謝老夫人坐在搖椅上笑而不答,有些事底子里不體面,那面上就得做得格外體面些。

這一樁事,終歸是了了。

旁兒曹嫲嫲最知謝老夫人心思,看罷近處無旁的,感嘆了句,“王家那郎君,這才算是死透了呢。”

人活著就免不得各種麻煩,若是死了還有麻煩未解決,那就不算死透。

現兒個王雍處再沒什么麻煩事值得謝府費神,這便是死透了。

“咱們和郡夫人,是有舊的,逢年景,也還是著底下人去看過。”謝老夫人交代。

另有,是該請張太夫人過來坐坐,自從廢太子一事牽連宮中張芷身亡,二人就再沒見過。

謝老夫人三番四次要上門探望,那頭一律拒了,說張太夫人抱恙怕風,見不得外人。

謝老夫人想老友甚是喜愛渟云,聽到在自家生了根,多少能開懷些。

再行修書一封前去,張府雖回了信說來,卻是要擇個好晴日再過來相聚。

冬天里能有幾個日光大好,便是天晴,太陽也僅是不溫不淡的掛著,像是糊了一層稀薄米漿。

謝老夫人看回信語焉不詳,只能先擱著,生老病死天有數,這白發人送黑發人,她又能怎么著呢。

這一擱就是十好幾日,京中連著數天無雨無雪,張府的小丫鬟先來傳話,說她們老祖宗片刻就到。

謝老夫人心緒大好,特領了渟云往前門去迎。

車簾子一掀,兩個女使耗了得有一盞茶時間才把老太太從車上扶下來。

雞皮鶴發尚不足以形容,形銷骨立也只能勉強描摹一二,兩個女使攙著還拄著根錯金銀的梟首拐杖才勉強站穩步形。

謝老夫人大驚失色,跨步上前心疼道:“怎么成了這副身子,你遞個口信,我上你那住個幾日也消得。”

話間急切,她自個兒都分不清是怕老友撒手人寰,此后余生再無至交。

還是怕這老友嘎嘣死自家門口,此后余生再無安寧。

張太夫人艱難笑笑,喃喃道是“人老了,也就這個樣子”,轉而一雙渾濁左看右看。

看到渟云與一個婆子站在后面,神色探究,猜她是一時沒認出自己是誰。

她也知道自己瘦了,瘦的就剩一張皮繃在骨頭上,跟個活骷髏站起來了樣。

痩的在張府都不敢多照銅鏡,哪敢讓小孩子多看呢。

“我是不想來的。”張太夫人并不與渟云招呼,只點著拐杖示意謝老夫人往里走,一邊挪一邊道“我就是想來看看。”

謝老夫人最見不得人黏糊情長,哪有就到了這個地步,非得上門看,看能看出她家張芷臉不成。

罵也不是,勸也不是,不料張太夫人說的是:“我也不是想來看人,我就是來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把她領來了。

我后悔的很,不該著你去看她,你是個...”拐杖在地上狠戳了幾下,是個什么,她沒繼續說。

渟云在后頭聽得奇奇怪怪,謝老夫人道:“人各有命,她能伺候今上幾年,是她的福氣。

你又何必念念有詞,怨自個兒把她送進去,你不送,有的是旁人送。”

張太夫人停了拐杖這才回頭,對上渟云,顫顫巍巍從身上取出很久前渟云見過的那個荷包,瞇笑道:

“來來來,祖母與你個糖果兒穿著玩。”

倒出來仍是那天的金燦燦花骨朵兒,只是她手再接不穩,指尖一抖,灑了一地。

丫鬟女使忙蹲身去撿,渟云怔怔看著張太夫人,不太明白:

明明那張臉剛才還慈笑盈盈,一瞬間就變的淚流滿面。

這聚的實不愉快,謝老夫人趕緊招呼底下人將張太夫人扶去了房里。

晚間時分,又密不做聲將人送回了張府去,那一袋子赤金花骨朵兒,渟云自也沒能拿著。

她對張太夫人念念難忘,晝醒夜寐都是那張臉老淚縱橫,一連數日夢魘,醒來心慌氣亂只想尋觀照道人。

正是除夕將近,求神拜佛當時,謝府也不為難,與觀照道人通過書信,丫鬟婆子小廝武丁跟著,拖塵生煙上了山。

方外無定數,渟云從沒想過,此間一別,再逢觀照,須得世事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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