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概念在銀河流浪者空間站的冷凍樣本保管區深處被凝結為一種粘稠的、冰冷的固體。

潘明輝如同被釘死在原地，所有知覺都已僵死，只有目光死死粘在S-117深凍艙的液晶溫度顯示屏上。

那個“-273.15K”的數字烙在視網膜上，一遍遍灼燒。是誤差？是幻覺？還是……

他死死盯著，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強迫那冰冷的數字印在腦海里。

一秒，兩秒，三秒……時間在以凍傷的粘稠速度爬行。那組數字凝固不動。小數點后兩位清晰銳利。

就在他幾乎被沉重的失望和恐懼壓垮，眼球干澀欲裂、幾乎要放棄凝望的剎那——

那個“5”，那個代表絕對零度完美基準線的小數點后第二位數字！

極其突兀！

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

又極其清晰地……

在潘明輝的注視下……

再一次！

從“5”，短暫地……

向……左……滑動了……半個像素的……距離？

模糊了一瞬！

似乎變成了……“4”？！

緊接著！

如同頑強的秒針回跳！

重新歸位！

死死釘回了那個冰冷的“5”！

沒有誤差線！沒有系統報警！那瞬間的模糊抖動和復位，快得像眨眼的錯覺，卻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不是幻覺！

潘明輝心臟驟然縮緊，幾乎窒息！那微弱的跳動……像是什么東西在冰封的地核中心……不甘寂寞地用指甲……刮擦了一下墳墓內壁的聲音！

一個更冰冷的念頭如同淬毒的針，刺入他的意識：如果連絕對零度都無法封凍……那它的存在本質，究竟是什么？！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向后猛退，腳跟絆在冰冷的金屬管線上，整個人幾乎摔倒。

粘稠的恐懼已經變成了實質的、帶有鐵銹味的冰水，淹沒了他的喉嚨。逃離！必須立刻逃離這里！這片凍結的墳墓！那艙里的東西……根本不是單純的失活樣本！它是個黑洞！一個凍結在-273.15度深淵下的……活著的陷阱！

他幾乎是憑本能，踉蹌著沖出冷凍樣本區厚重的氣密門。金屬大門在他身后沉重地閉合，發出沉悶的“哐當”聲，隔絕了內部那片粘稠的、仿佛能吞噬靈魂的低溫死寂。通道里冰冷的空氣如同鞭子抽打著他汗濕的背脊。

潘明輝扶著冰冷的合金墻壁，如同擱淺在岸上的魚，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吸入都帶著液氮特有的、能灼傷肺腑的寒意。

那瞬間的抖動圖像在他大腦里瘋狂閃現，反復刺激著早已繃緊的神經。

恐懼如同藤蔓，纏住了每一寸思維空間。他不能猶豫了！這里每一秒都可能是致命的！他必須做出決定！

他猛地直起身，沖向下一個角落的保密通訊終端隔間。手指在冰冷的虛擬鍵盤上急速敲擊，發出“噼啪”的脆響。

虛擬界面上，“數據及影像資料本地最高安全銷毀確認”指令框閃爍著猩紅的警示光。

“確認銷毀！”

“徹底清除！”

“焚毀授權……”

冰冷的光標在一個個確認框前閃爍跳動。他的手在劇烈顫抖。銷毀這些！這些觸目驚心的東西！所有關于陸沉樣本、關于空間撕裂錨點、關于晶屑活性的原始記錄！抹掉它們！就像抹掉這場失控實驗的骯臟血跡！

最后一個授權框！光標在瘋狂跳動！汗水滴落在冰冷的虛擬觸摸板上。

忽然——

他指尖的動作凝固在距離確認按鍵不到一毫米的虛空。

一個冰冷、殘酷、如同手術刀般鋒利的念頭毫無預兆地切入他混亂的意識空間：

如果銷毀？

誰來證明？

證明張宏遠做了什么？

證明那個少年遭遇了什么？

證明冷凍庫里那個正在冰冷死水底下……刮擦著棺槨內壁的東西……并非尋常的“失活”？！

他銷毀了唯一的證據！

他潘明輝！就成了這場……無法形容的恐怖！

唯一的！背負者?。?！

被徹底滅口的——最佳人選?。。?

一股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嚨！

銷毀！

等同于親手為自己簽署判決書！

保存！

意味著抱著一個隨時可能吞噬一切的活體炸彈！

進退維谷！左右都是漆黑冰冷的斷崖！

滴落在他指尖懸停位置的汗珠，倒映出虛擬按鍵模糊的猩紅輪廓，如同凝固的……血滴。

冰冷的真空，絕對零度之外的黑暗。

意識像一縷殘煙，漂浮在無法定義的虛無。沒有空間感，沒有重量感，更沒有“自我”的明確界限。陸沉最后的感知是巨大的痛苦與冰冷的晶屑一同爆發的白熾光焰，緊接著是絕對的湮滅。

然而，湮滅之后，并非虛無。是某種……彌散。

如同被爆炸撕碎的星云塵埃，沒有消亡，只是被拋撒到了一個……無法理解的疆域。

時間的線團在這里失去了原有的束縛，糾纏，混亂，時而拉長如絲線延伸向冰冷的遠方，時而蜷縮成一個個重疊的環。

邏輯的骨架徹底崩塌，思維的碎片如同冰河解凍后漂浮的巨型浮冰，互相撞擊，破碎成更小的碎屑。

其中一塊較大的、帶著模糊記憶烙印的思維碎片，如同無根的浮萍，在這片意識的混亂洋流中隨波漂蕩。

一些冰冷的信息……碎片……像是遠方的星辰傳來的暗淡光點，斷斷續續地侵入這片彌散的混沌：

{結構穩定性：量子態彌散臨界維持}

{觀測錨定點……失敗……坐標……干擾……}

{錯誤……錯誤……關聯點缺失……}

無法理解。冰冷又混亂。像是故障機器的囈語。

這縷微弱的意識碎片本能地……顫抖了一下？并非恐懼，更像是一種原始的、失去支點的排斥。

它試圖捕捉什么，確定一個“中心”，一片安全的“岸”?？伤闹苤挥袩o盡的、沒有方向的混沌流。

信息流似乎在嘗試重新編織一個……模糊的……坐標定位？

{嘗試重構感知支點……}

{目標數據庫比對……缺失……失敗……}

{啟動……備用……錨定……}

{檢測到……微弱……同步……頻率……}

{來源……強粒子……流……輻射……源……}

冰冷的信息碎片陡然變得清晰了一些！指向性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的……引力感……在混沌的無形邊界出現！像宇宙背景輻射中隱藏的一根引力弦！

幾乎在同時！

這縷漂浮的意識碎片！

極其偶然地！撞上了另一片在混沌中無規律旋轉的……同樣破碎卻帶有某種“情感”烙印的思維微塵……一個畫面碎片——黑暗宇宙背景下，巨大的冰晶簇緩慢旋轉，前方是無盡的星塵之?！€有一艘……腹部帶著猙獰創口的……破舊星艦艦橋內部……一張布滿血污、極度疲憊緊繃的側臉……

那艘船……破敗的感覺……強烈的悲傷和……某種最后的不甘……

某種源于記憶殘片的……共鳴？

這縷屬于陸沉的意識微塵，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隨即！

被那根更強的“同步頻率”引力弦，猛地拉扯！

向著某個方向的混沌深處，開始……漂移而去！

絕對的、粘稠的黑暗。寂靜如同沉重的黑色冰蓋，嚴絲合縫地壓迫在每一寸感知之上。

冰魄的意識被禁錮在一座冰冷的、失去所有能量脈搏的鋼鐵棺材里。窒息和低氧導致的眩暈感像渾濁的泥水，一層層漫上來，浸泡著瀕臨崩斷的神經。

失壓警報早已啞火，維生管道的破裂聲也消失無蹤。死亡的寂靜，冰冷地拍打著最后殘存的意識堤岸。

不知過了多久——在這種環境下，時間刻度如同被砸碎的冰晶，散落一地，毫無意義。

艦體內部深處某個絕對不應再有能量存在的區域！一塊破損、被低溫冰晶覆蓋了一半的備用應急電源殘骸！

核心指示器！

那枚代表“完全離線”的、積滿塵埃的綠色二極管！

極其突兀地！

極其詭異地在絕對黑暗中！

閃了一下！極其微弱！如同風中燭火的最后一下跳躍！

一絲絕對不該存在的、細若游絲的能量脈沖！

如同垂死細胞最后的微鳴！

瞬間流過主控臺斷開的線路！

點亮了正前方主屏幕上！

唯一一塊未被完全摧毀的、極微小的顯示區域！

幽綠的、帶著無數噪點的線條構成了一幅殘缺的幾何圖形！

一個……

極度扭曲的、如同多棱鏡破碎后又強行粘合的……力場輻射拓撲分布圖？！

圖像中心區域……

一個極其刺目的……如同巨眼般睜開的……猩紅色三角區域——【異常引力潮汐警告區】?。?！

艦體殘骸！

正不受控制地被一股無形的、粘稠的引力！

緩緩拖拽著！

滑向那片標示著吞噬與終結的……猩紅三角區域！??！

目標……根本不是終點！

是……陷阱？！！

冰魄唯一僅存的、布滿血絲的眼球瞬間被那點幽綠色的微弱光芒映亮！瞳孔劇烈收縮成針尖！

他徒勞地想張開嘴，想吸一口氣，想發出警報！喉嚨里只發出了瀕死的、如同拉動破舊風箱的嘶嘶聲！

那點幽綠的光芒！

僅僅維持了不到半秒！

如同幻覺！

瞬間熄滅！

徹底的、能碾碎靈魂的黑暗重新吞沒了一切！

然而！

就在那幽綠光芒消失的剎那！

冰魄感到自己凝固在冰壁中的思維！

仿佛被一顆無形的、冰冷的……

子彈……

瞬間貫穿！

一股冰冷至極、混亂無序、帶著巨大痛苦烙印的信息流！如同來自宇宙彼岸的、無形的“靈體子彈”！強行撕開了他最后殘存的意識屏障！撞擊在那片冰封的絕望之海上?。?！

一種難以言喻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混雜著巨大混亂與劇痛的碎末……如同電流般擊中了他瀕死的神經！

誰？?。?

一個無聲的驚愕念頭剛剛涌起……

就被更加洶涌的窒息感徹底……淹沒！

異常引力潮汐警告區邊緣。

破敗的艦體如同被投擲進粘稠黑油的鋼鐵玩具，失去了所有抵抗的能力。

巨大的艦腹創口凝固著扭曲的黑色金屬疤痕，在周圍稀疏的星辰背景光下，顯得如此脆弱而猙獰。

更龐大更令人心悸的是前方那片區域——絕對的黑暗，如同宇宙睜開的一個巨大、毫無反光的黑色瞳孔，能吸納一切靠近的光與物質。

空間的輪廓在那里呈現出某種不自然的、扭曲的凹陷感。

艦橋內。絕對的黑暗，絕對的寂靜。低溫冰晶在每一個角落悄然生長，像一層冰冷的白色苔蘚，覆蓋了操作臺、座椅、斷裂的線纜，甚至凍結在冰魄那唯一露出的眼球表面。

只有幾片如同螢火蟲般微弱的應急指示燈，在冰冷的空氣中掙扎著亮起，勾勒出這片鋼鐵墓穴的輪廓。

冰魄如同被鑄在艦長座椅上的冰冷雕像。那只被薄冰覆蓋的眼球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舷窗外那片如同深淵巨口般的黑暗。思維幾乎被凍結、剝奪。唯一殘存的念頭就是那道微弱光芒閃現的幽綠圖形——那個陷阱的標識。現在，他們正不可阻擋地滑落進去。幾分鐘？幾十分鐘？時間已無法判斷。

突然！

冰冷凝固的空氣中！

響起了一聲！

極其細微！

極其清晰！

如同金屬齒輪被強行崩碎了一個齒尖般的！

咔嚓——！??！

聲音來源清晰無比！

正是來自于艦體腹部！

那個巨大、貫穿性的猙獰創口區域?。?！

某種……

被外力強行嵌入其中并保持艦體勉力結構的支撐框架！

在巨大的結構性疲勞和外部引力的雙重撕扯下！

終于！

在寂靜的冰冷中……

撕裂了?。?！

緊接著！

如同引發了連鎖反應！

被低溫凍結的艦體結構內部！

爆發出密集如同骨骼碎裂般的……

噼啪！咔嚓！喀啦啦！！！！

艦體內部支撐結構的局部……

正在迅速瓦解?。。?

轟——?。。?

巨大的震動瞬間席卷了艦橋！

冰魄被徹底固定在座椅上的身體猛烈地一顫！覆蓋著眼球的薄冰瞬間碎裂！

視野如同老舊屏幕一般劇烈搖晃！眼前的舷窗外景象瘋狂抖動！前方的黑暗巨口在劇烈震動中仿佛擇人而噬的漩渦！

艦橋穹頂！被硬化的冰晶覆蓋的照明金屬板！

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呻吟！

幾道深黑的裂痕如同死亡的蛛網瞬間蔓延開來?。?！

大塊的冰晶和斷裂的金屬碎屑如同冰雹般簌簌落下?。?！

滴！滴滴滴——！

殘存的損毀監控系統的屏幕上，瞬間爆起大片的區域報警紅線！核心結構應力點接連飄紅！一個巨大的【艦體結構完整性崩潰加速！】警告框瘋狂閃爍！同時！

那個僅剩下噪音的背景屏！

極其突兀地！

捕捉到了一股瞬間爆發的、極其紊亂、如同失控超頻脈沖般的……能量反應源？??！

位置赫然指向……

艦體外殼……更靠近前方巨大引力陷阱方向的……

另一處！?。?

冰冷混亂的能量讀數如同瀕死的心電圖瞬間炸屏！混亂無序地瘋狂飆升！強度遠超艦體任何殘存部件可能的極限！！

冰魄那只唯一能轉動的眼球猛地轉向那片混亂的數據屏幕！血絲瞬間密布！

不是內部！那混亂的爆發源頭……在外面的虛空？！

引力陷阱！結構崩潰！未知的混亂能量爆發??？

沒有喘息的時間！

嗡——?。。?

艦體劇烈搖擺中！

主控制臺上一個被冰封了一半的推進器矢量微控虛擬球！

因為劇烈的震動！

自行脫離了固定卡槽！

翻滾著墜向冰冷的地板！！

球體外殼碎裂！

露出了內部……

一枚……

閃爍著微弱但穩定藍光的……

如同水晶砂般細小的……

核心零件？?。。。?

冰魄的瞳孔！在這一瞬間！收縮到了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