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意歡早早便和云嬋出了將軍府。

暮春的風卷著油餅香氣掠過青石板街，沈意歡攥著荷包擠在熙攘的人流里，云嬋緊隨其后，眼尖地指著不遠處：“小姐，是‘妙手張’的糖畫攤子！”

糖絲在青石板上拉出金紅弧線，攤主正給個虎頭虎腦的孩童澆鑄一條騰云的龍。

沈意歡駐足時，忽聽身后傳來低低的悶響，回頭只見個灰衣小廝捂著手背，地上滾落半枚碎成幾瓣的玉佩，旁邊停著輛青呢小轎，轎簾掀開條縫，露出截月白錦袖。

“你這小廝怎么走路！”糖畫攤主跺腳喊道，“差點撞翻我這鍋糖稀！”

灰衣小廝臉色漲紅，盯著地上的玉佩碎片直抽氣：“我家主子的墨玉佩……你可知這玉……”

“不過是塊破石頭！”沈意歡忽然開口，蹲身拾起最小的一瓣碎片，指尖摩挲著上面淺刻的竹節紋，“墨玉雖貴，卻要看玉質。你這玉佩石性過重，沁色也浮于表面，至多是塊清末的仿品，算不得珍品。”

轎簾后的人似乎頓了頓，轎桿微微一沉。灰衣小廝愣了愣，隨即怒道：“你個小娘子懂什么！這是我家主子……”

“若真是好玉，”沈意歡打斷他，將碎片放在攤邊的青石板上，“摔碎時該有金石之聲，而非這般暗啞。

且看這斷口處的棉絮紋，分明是玉料本身的瑕疵。”她抬眸望向轎簾，聲音不大卻清晰，“閣下若不信，可請懂行的匠人來瞧。”

周遭的喧鬧似乎靜了一瞬。

轎簾緩緩掀開，露出張清俊異常的臉，眉骨高挺，眼尾微挑，正是當今圣上親封的昭平王季衡。

他今日微服出行，原想瞧瞧市井風情，卻不想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

季衡的目光落在沈意歡臉上，見她雖穿著素色布裙，眉宇間卻有種不卑不亢的氣度，尤其是那雙眼睛，清亮得像雨后的井水，映著糖畫攤的暖光。

他示意小廝退下，自己走到攤前，拾起那瓣碎片端詳片刻，忽而輕笑出聲：“姑娘好眼力。這玉確是前年在南邊淘來的玩意兒，原也沒當珍品。”

沈意歡微微頷首，起身時裙擺掃過糖畫攤的木架，險些碰倒插著糖畫的草把。季衡伸手扶住木架，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袖角，觸到一片微涼的衣料。

“姑娘對玉石頗有研究？”季衡問道，目光落在她腰間那枚玉墜。

“不過是家母生前教過些皮毛。”沈意歡收回手，目光掃過他腰間懸著的玉佩，那是塊成色極佳的羊脂玉，雕著繁復的饕餮紋，“王爺若喜歡古玩，倒不妨去西市的‘寶昌閣’，那里新到了批前朝字畫，其中一幅趙佶的《瑞鶴圖》摹本，筆觸還算難得。”

季衡挑眉。這女子不僅識玉，竟還能一眼認出他的身份，甚至對西市古玩店的底細如此清楚。他正想再問，沈意歡已福了福身：“民女還有事，先行告退。”說罷帶著云嬋轉身融入人流，裙擺上沾著的一點糖漬在陽光下閃著細亮的光。

季衡望著她的背影，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那瓣墨玉碎片。方才她說話時，眼尾微揚的弧度，竟與他書房里那幅佚名仕女圖上的女子有幾分神似。

“王爺，要不要屬下……”灰衣小廝低聲道。

“不必。”季衡將碎片收入袖中，“去查查，方才那女子是誰。”

此后幾日，季衡時常在城中留意。

他看到沈意歡在書鋪里與掌柜討論文征明的碑帖，看到她在胭脂鋪里對著一盒螺子黛蹙眉，更看到她在城郊破廟前，將一袋米遞給個瞎眼的老嫗，動作自然得仿佛做過千百次。

最讓他在意的，是那日在茶樓。他隔著竹簾，聽見沈意歡與云嬋的對話。

“小姐，那批從杭城運來的云錦，已按您的吩咐送到‘繡春坊’了。”云嬋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是賬面上……”

“無妨，”沈意歡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讓劉掌柜用往年的舊賬做掩護，記得把西城那間鋪面的地契藏好，別讓二小姐的人搜去了。”

季衡端著茶盞的手頓在半空。云錦、地契、二小姐……這沈意歡，竟不像表面看起來那般簡單。

他想起那日在集市，她對墨玉的見解，對他身份的洞察，還有那句看似隨意提及的《瑞鶴圖》——那幅畫他知道，看似摹本，實則藏著前朝某位王爺的密信。

難道她……

季衡放下茶盞，目光透過竹簾，望向街對面正走進綢緞莊的沈意歡。

她今日換了身月白襦裙，頭上只簪了支碧玉簪，卻在轉身的剎那，與他的目光隔空相撞。

沈意歡腳步微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走進店內。

但季衡分明看到，她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像只偷吃到糖的狐貍，眼底閃著狡黠的光。

“王爺，查到了。”小廝匆匆進來，“那女子是鎮國將軍府的大小姐沈意歡，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半年前她落水醒來后，性情大變。”小廝低聲道，“從前是個不問世事的閨閣小姐，如今卻時常拋頭露面，還暗中置了不少產業，據說……還跟京郊的漕幫有些往來。”

漕幫？季衡指尖敲擊著桌面，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鎮國將軍手握兵權，卻因當年的舊案備受猜忌，府中兩位小姐明爭暗斗，他早有耳聞。只是這沈意歡，究竟在謀劃什么？

是為了在將軍府站穩腳跟，還是……另有圖謀？

窗外陽光正好，將沈意歡的身影映在綢緞莊的窗紙上，纖細卻挺拔。

季衡忽然笑了，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這只突然闖入他視線的狐貍，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有趣。

“備馬，”季衡起身，“去將軍府附近走走。”

他倒要看看，這沈意歡的棋局，究竟布到了哪一步。而他，又是否該在這盤棋里，落下屬于昭平王的那一子。

風穿過茶樓的雕花木窗，送來遠處集市的喧囂，也送來綢緞莊里隱約傳來的笑語。沈意歡撫著一匹新到的雨過天青錦，聽著云嬋在耳邊低語：“小姐，昭平王的人跟了我們三天了。”

“哦？”沈意歡指尖微頓，“他可看出什么了？”

“倒是沒做什么，就是遠遠看著。”云嬋有些擔心，“小姐，這昭平王深不可測，咱們要不要……”

“不必。”沈意歡望著窗外掠過的一抹月白色衣角，嘴角笑意加深，“既然他有興致看，就讓他看個夠。只是云嬋，”她轉頭，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我們的動作，要更快些了。”

畢竟，這京城的天，快要變了。而她沈意歡，早已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