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引言

康沃爾的黑色細沙

想象一下大不列顛島。從島的西南角向凱爾特海,以及更遠處的大西洋延伸出一座半島,形態猶如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纖纖玉足。這只“腳”位于康沃爾的南端,是英國的海濱度假勝地,“腳跟”的位置被稱為利澤德(Lizard),這個名字與詞源學有關,與某種爬行動物毫無關系。

請先記住康沃爾的樣子,記住這只“腳”。現在,我們將時鐘往回撥4億年,將目光轉移到當時靠近地球赤道的某個地方,一片面積不大的泥濘海底。這就是泥盆紀時期的康沃爾,在大約4000萬年間,這里一直不斷積累著火山巖、海洋沉積物和黏糊糊的泥狀物質,直到一個大陸板塊漂移北上,與另一個大陸板塊發生了碰撞。當時,盤古大陸這片泛大陸正在形成中,康沃爾所在的那一小片巖石被夾在了碰撞帶里。對當時而言,構造地質學產生了未來世界——如今這個世界。

于是,我來到了位于利澤德最北端的一個停車場,它就在卡爾德羅斯皇家海軍航空基地的鐵絲網之外。在我的頭頂上,戰斗機呼嘯著沖向晴朗的藍天,我把租來的車停在停車場,這樣一來,埃克塞特大學的地質學家羅賓·謝爾就可以開車帶我去兜風了。由于泥盆紀時期一個又一個大陸板塊激烈碰撞的疊加,今天的康沃爾成了全世界最有意思的地方之一,如果你對石頭感興趣,你一定會明白我這么說的原因。

我和謝爾就對石頭很感興趣。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離停車場僅有6英里[1]左右,汽車在年代久遠的下沉式單行道上艱難地行駛半小時,便可到達。兩個世紀前,牧師威廉·格雷戈爾——一個對研究石頭津津樂道的人,在那里發現了一種名為“鈦”的元素,從此永久改變了世界的面貌。

我們剛上路,謝爾就開口為車內的異味向我道歉。據說,一位專門研究利澤德地區的牛津大學地質學家,把他濕淋淋的鞋子在車里擱了一夜,謝爾直到這天早晨才發現。謝爾把那雙仍然沒干的鞋裝進一個塑料袋,塞進了后備廂,那里已經被塞得滿滿當當,除了其他鞋子和各種裝備,還有好幾箱科學期刊上發表的文章。地質學是一門戶外科學,謝爾戴著眼鏡,胡子拉碴,又高又瘦,衣服透出清晰的肌肉線條,看著像是那種出于工作需要、成天在崖壁上爬來爬去的人。他的后備廂給人一種時刻準備出發的感覺。

謝爾的博士研究方向是康沃爾地質學。現在,除了在知名的坎伯恩礦業學院授課之外,他還在該地區的礦業公司工作。“我屬于區域地質學家,”謝爾說,“有些同行認為這樣的研究范圍有點兒狹隘。”我們一路顛簸,經過康沃爾的茅草頂白房子、樹籬外蔥翠的田野以及低矮的石墻,謝爾邊開車邊告訴我,這個地方是如何形成的。

在大陸板塊發生碰撞的地方,淤泥和泥漿受到推擠和牽拉,產生了交疊,形成了褶皺,褶皺變成了山脈,橫跨于地球上,最終形成了大西洋的區域。這就是所謂的海西造山運動。

與此同時(確切地說,其實是在接下來的幾億年間,因為時間已經進入了二疊紀,所以嚴格來說算不上“同時”),一塊海洋地殼被削掉了,就像刨絲器蹭上楔形奶酪時,薄薄的奶酪片會向上卷起那樣。最后,這塊地殼被抬高,變得干燥。用地質學術語來講,這就是蛇綠巖。大不列顛島西南端的一小片高原就以蛇綠巖為主,這里就是利澤德。這個地名很可能來源于康沃爾方言,意為“高地”。在地質學上,整個康沃爾地區已經很奇特了,而利澤德這塊土地的地質情況又與康沃爾其他地區的有所不同。

地下的花崗巖熔化成巖漿并向上浮,然后凝固、斷裂。與此同時,大量其他的礦物,如錫石(主要含氧化錫)、黃銅礦(主要含銅和鐵)和黑鎢礦(主要含鎢),仍然保持著液體狀態——300℃的液體。花崗巖內的裂縫被溫度極高的混合礦物液體填滿,形成了最終礦工們挖掘和搜尋的礦層與礦脈。

在雨水的沖刷下,(不愧是英國!)花崗巖最終暴露了出來,雨水透過花崗巖,向下滲入溪流中。其實,早在礦山被發現之前,康沃爾就已經是個礦業小鎮了——2000年前,這里的錫和銅貿易已經遠至地中海地區。“貿易范圍幾乎可以媲美英國脫歐前,”謝爾苦笑著說,“錫和銅可以煉成青銅。”

至18世紀,康沃爾的錫產量已經超過了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區。其中,部分錫是礦工們從山中挖出來的,但將近一半都來自當地河流和小溪的淤泥。雨水落到裸露在外的花崗巖上,并將其侵蝕,就會把密度較大的礦物和礦石沖到山下。只要把礫石過濾掉,便得到了礦石,這個過程就像淘金,只不過淘出的是錫石罷了。

康沃爾成了經濟強鎮、科技中心。例如,借助蒸汽從礦井中泵出地下水就是康沃爾人的創新。康沃爾的泥土中還含有另一種儲量豐富的礦物——高嶺土,這是制作瓷器的關鍵原料,在18世紀下半葉,英國終于借此躋身制瓷業。(在此之前,英國的工廠會從北卡羅來納州的藍嶺山脈進口高嶺土,那里是切羅基人的土地。)18世紀70年代,喬賽亞·韋奇伍德制作瓷器時,使用的就是康沃爾的陶土。

如今,康沃爾作為海濱度假勝地或休閑娛樂勝地的名聲可能更響亮,但出產礦物的那段歷史仍然存在于地表之下。謝爾帶著我來到了位于山坡上的小鎮瑪納坎,一排灰色的石砌建筑沿著狹窄的小巷排列,構成了不可思議的角度。他笑著說:“這是典型的康沃爾風格。”我們開車下山,穿過一道綠樹成蔭的溪谷,這就是吉蘭溪。我很少使用“溪谷”這樣的詞,但是,這個地方給人的感覺就像托爾金書中的奇境。

當我們來到一座勉強夠一輛汽車通行的小石橋時,謝爾把車停了下來。我們下車,沿著石橋往上走,經過一塊被陽光照得閃閃發光的牌子,上面寫著“瑪納坎”。我們繼續往前走,燦爛的陽光下,有兩座不大的長方形建筑表面閃著耀眼的光,其中一座建筑是用當地未經加工的石頭建造的,另一座則被漆成了潔凈的白色,還用磚砌了兩根煙囪。這便是特來貢維爾磨坊的遺址。從外觀上能看到更多石材的那座建筑上用螺栓固定著一塊正方形的金屬匾。“這塊紀念匾是用鈦制成的,以紀念1791年瑪納坎教區的威廉·格雷戈爾牧師在特來貢維爾磨坊的露天引水渠里發現了鈦鐵砂,也就是所謂的鈦。”

這里就是故事發生的地方:威廉·格雷戈爾發現了鈦,這種有不下六種用途的金屬可以引出六七件奇聞逸事。今天,在人造髖關節、超聲速飛機和露營裝備里,我們都可以找到它的蹤影。不過對我而言,鈦最重要的用途是制造顏色。

格雷戈爾發現的鈦鐵砂像煤一樣漆黑。但是,如果把一個鈦原子與兩個氧原子連到一起(這個過程并不像寫得那么簡單),就得到了二氧化鈦。經過凈化和提純之后,二氧化鈦就成了定義與體現白色的物質。二氧化鈦幾乎存在于各種人造物品中,它是油漆、紙張、陶瓷、藥品和食品中的增白劑。它就是現代世界里的白色。由于亮度和不透明性高,人們也將其混入其他的涂料中。在幾乎所有的物體表面上,幾乎所有其他的顏色都是以二氧化鈦為基礎材料的。

簡言之,二氧化鈦就是一種顏料,它讓油漆或其他材料能夠呈現我們所看到的顏色。那時,威廉·格雷戈爾根本不知道,他發現的這種新元素是否有用;他也沒有意識到,這種元素將給顏色制造業帶來一場技術革命。這場技術革命要在一個世紀后才會發生——在研究顏色以及我們人類制造顏色的故事中,這種情況相當常見。我們先學會看,然后學會創造,最后從創造的事物中更深入地了解為什么能看見。這個過程就是不停地在看與理解之間“振蕩”。

當然,自然界里存在著顏色,與許多動物一樣,人類也具備感知顏色的器官。然而,學習如何捕捉這些顏色,如何制造、改良它們,如何將它們應用到我們所構建的世界中,這個過程絕不異于我們花費成千上萬年成為一個具備思想、擁有多種文化的物種的過程。制造顏色的材料和形成顏色的技術早已與我們的傳統緊密交織在一起,與人類發現、創新和科學發展的故事融為一體。在顏色的故事里,每個篇章都由四股“繩”擰成,即宇宙之光、反射宇宙之光的各種表面、捕捉它們的眼睛和心靈,以及模仿顏色和拓展色彩空間的技術。

在某種程度上,這個故事開始的時間遠遠早于人類的出現。然而,在眾多與之相關的時間節點當中,至少有一個節點發生在利澤德形成之時,并且與威廉·格雷戈爾沿著溪流四處閑逛有關。

可能是水車在攪動時偶然翻起了黑色的細沙。露天引水渠是人工挖掘的邊渠,其用途是讓水分流,水車從露天引水渠內將水帶走時,會把較重的沉積物先運到頂上,然后再將其留在水車下方的坑里。“磨坊的露天引水渠有個特點,這里的水流速度很快,它起到了天然洗礦槽的作用。”謝爾說,“它們一般用來把較重的礦物從其他原料中分離出來。”

如今,磨坊、水車和露天引水渠都已不見了蹤影,但小溪中的流水依舊湍急而清澈,謝爾提出到溪水里去采集點兒樣本,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黑色細沙。

“沒這個必要吧。”我說。

“不,很有必要,”謝爾邊回答邊從后備廂里扯出一雙橡膠靴,“這是我賴以為生的工作。”

“又不是非做不可。”我再次強調。但謝爾早已拿出一個塑料瓶,喝光了瓶里最后幾口冰茶,把瓶子作為盛放樣本的容器。我話音未落,他就已經穿進河岸上的荊棘,向下爬去。我聽到他在橋底喊叫著,說他預計能找到什么樣的礦物;接著,他的聲音又從橋的另一邊傳來,他已經從橋下穿到了對面。“我在尋找快速流過大塊石頭的水,”謝爾大聲說道,“這樣沙粒就會從水中脫離出來。”

橋墩是由方形的石塊壘成的,謝爾將手探進了一個石塊下方的河床里。成功了?也許吧。“等一下,我有放大鏡。”謝爾說著,把手從領口伸進了襯衫。原來,他把放大鏡用一根鏈子穿起來,像個護身符似的掛在脖頸上。透過放大鏡,他看了一下手里的泥漿,點點頭,把泥漿塞進瓶子里。

謝爾從小溪里爬回岸上,他的襯衫被荊棘上的刺鉤了一下——這種事他已經習慣了。謝爾說:“要不是這里曾經發生過一次板塊碰撞,帶來了一小塊泥盆紀的海底地殼,格雷戈爾就不會在這里發現鈦鐵礦的樣本。”他把瓶子遞給我,里面裝著1/4瓶沙粒,黑色沙粒與灰色沙粒相間,其中一部分是氧化鈦。

那天晚上,我把泥漿倒進酒店客房的浴缸里,希望它能變干變硬,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泥漿還是泥漿,而我需要將臟的浴缸變回干凈的浴缸。于是,我盡可能地把泥漿收起來,裝進一個塑料袋里,把袋子緊緊打了好幾個結,再將其套在另一個塑料袋里,這才塞進了我的行李箱。我還要進行兩周的旅行,在此期間我盡量不去想要如何向好奇的海關人員解釋這是什么東西。

實際上,誰也沒問袋子里到底是什么。回家后,我把泥漿倒進一個玻璃盤里,在廚房里擺著,每天我至少提醒家人兩次,千萬不要把這東西倒掉,就這樣又過了兩三天。終于,泥漿干燥得像加利福尼亞的南部,并顯現出銀色的光澤。我把它倒進一個小玻璃罐,擰上塑料蓋。現在,它就放在我床邊的一個架子上。

蝴蝶的顏色和人類的顏色

再想象一只蝴蝶。蝴蝶很美,也很奇異,有閃爍著五彩光芒的藍綠色翅膀、橙色的翅尖……這不就是顏色嗎?顏色存在于自然界,在陽光下閃爍著,這樣的景象展示了地球上的生命奇觀。

那顏色是干什么用的呢?有時是為了交配。顏色,尤其是蝴蝶絢麗的顏色,使查爾斯·達爾文產生了這樣的想法:讓某種生物能更好地適應環境、更好地獲取食物或避免淪為食物的特征,并不是推動進化的唯一因素。阿爾弗雷德·華萊士既是達爾文的朋友,兩人又同為科學家,他們耗費了大量時間來探討上面這個觀點,他們在書信中討論,為什么某些雄性蝴蝶會比雌性蝴蝶更漂亮等。達爾文認為,顏色是為了顯得很性感。

按照達爾文的解釋,生物進化出的某些特征只是為了爭奪配偶,比如鹿角,它可以用于戰斗,但也有可能只是裝飾。這個理念后來被拓展成《物種起源》的續作。達爾文于1871年出版了一本書——《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The Descent of Man, and Selection in Relation to Sex)。

毫無疑問,蝴蝶能看到顏色——彼此翅膀上的顏色,以及外部世界的顏色。它們的眼睛相當奇特。蝴蝶長著昆蟲特有的多面體復眼,每個眼面其實都是一個柱狀結構的頂端,該柱狀結構被稱為小眼,小眼中有晶錐,位于晶錐上方的“透鏡”能將光引到一根莖狀的長晶體上,這個長晶體被稱為感桿束。

感桿束上布滿了光感受器,能夠對環境中存在的光做出反應。我們的眼睛里也有光感受器——其實,我們的光感受器跟蝴蝶的非常相似。測量光的方法之一是測量波長,即測量我們周圍電磁場的波動。記錄完整波長范圍的圖譜是電磁波譜,從放射線到熱能,所有電磁波皆包括在內;而我們看到的光僅僅是電磁波譜當中一個狹小的范圍,我們稱之為可見光譜。

這就是顏色。

人類的光感受器能夠接收的是可見光里的長波、中波和短波——基本上就是紅色光、綠色光和藍色光。而蝴蝶則不同,某些蝴蝶的光感受器能夠接收長波段的紅色光;有些蝴蝶的光感受器能夠接收中波、短波和極短波,對應的就是綠色光、藍色光和紫外線。

也是顏色,但不是屬于我們人類的顏色。

我們永遠無法知曉蝴蝶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樣的,我們甚至可能也無法知曉其他人眼中的世界。平時感受到的個體差別和經驗告訴我們,我腦海里浮現的東西一定與你腦海里浮現的略有不同。顏色就是最好的例證之一。我并不打算把你搞得暈頭轉向,但是,我們怎么才能知道,你看到的紅色與我看到的紅色是否相同呢?或者……我說的紅色和你說的紅色是否相同呢?在前文中,我請你想象一只蝴蝶,而你我想象的那只蝴蝶或許完全不同。就像……打住,還是終止這個話題吧。

有一點讓人類與蝴蝶有所區別,實際上,這一點也使我們不同于居住在這顆星球上的所有其他生物。只有我們才會執著于并能夠熟練地把發現的東西制成有顏色的材料,這已然形成了一種傳統。我們會用科學技術去改造源于自然界的材料,用它們為其他事物增色添彩——這不僅僅是為了交配。即便有些生物也會使用工具,但適應性再利用正是讓人類與眾不同的決定性特征之一。縱觀人類歷史,該項技能的關鍵應用之一,就是利用天然或合成的化學物質,通過縝密的工程來再現我們看到的顏色,并創造出越來越多的、新穎的有色材料。

然后,有趣的事情就發生了。每當人類學會制造一種新的顏色時,這些顏色總能教會我們一些東西——要么是關于藝術的,要么是為什么我們能看見,要么是如何制造更加新穎的顏色。這些深刻的見解又自然而然地回過頭來教會我們,要如何把新的顏色運用在新的材料上。就像構成光的電和磁之間令人費解的快速振蕩一樣,在人類歷史中,看見與習得也一直持續且活躍地“振蕩”著。

在你頭腦之外的世界,不計其數的亞原子正以無比奇特的方式發生著相互作用,從而產生了物質、能量、行星、恒星、人類、建筑、電視節目、光,以及這本書,也就是一切,世間萬物。

在你的頭腦之內,一團狀如凝膠的蛋白質和脂肪定義了你本人的一切——包括你所知曉和銘記的一切,除此之外,還包括你對世界的一切感知,這些內容每時每刻都在塑造之中。

連接頭腦內外的,則是傳感器,它們的一端連接的是你頭骨之外那個由亞原子粒子構成的世界,另一端連接的則是你頭骨之內那團具備思想能力的“肉凍”;它們是遍布你身體的生物學奇跡。對于它們運作的方式,有些我們已經了解,有些還不甚了解,它們從由亞原子粒子構成的外部世界中獲取信息,將其轉化為脈沖,你頭骨內的那團“肉凍”可以借此來創造對世界的合理印象。

而在以上三者的交會處,是手和工具,人類借助手和工具,將那些亞原子粒子鍛造成新的物體,形成新的印象,供那團“肉凍”思考。

倘若你想弄清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我們人類又是如何運用這一切的,顏色便是找出答案的最佳途徑。

本書概述

1495—2015年,有3200多本關于顏色的書出版。由于統計的時間范圍太小,古希臘和古羅馬哲學家的著作,以及中世紀阿拉伯和中國的科學家所著書籍都未被包括在內。所以,3200這個數字看似很多,但還是少了。而現在,我又寫了這樣一本關于顏色的書。

簡單來說,本書將大致遵循顏色在物理與思維之間來回“振蕩”的行文思路,先介紹人們制作出有顏色的物品以及呈現顏色的材料(顏料、染料、油漆、化妝品等);接著介紹人們如何了解顏色發揮作用的原理以及顏色的物理特性、化學成分和神經科學方面的內容;最后介紹當具備了上述種種知識后,人們又制造出了更多的顏色。每部分篇幅不盡相同,但“振蕩”的行文思路保持不變。

不過,我要承認,在接下來的數百頁文字中,我的敘述方式與其說是單刀直入,倒不如說是迂回曲折,甚至稱得上另類。

我會從人類嘗試制造顏色的實驗說起,在10萬年前的中石器時代,在受到保護的洞穴中,原始人類所做的實驗傳遞了當時那個世界的某些信息。在南非的布隆伯斯洞穴中,出土了迄今為止年代最早的顏料作坊。我將其算作一個起點,這時,人們開始將周圍世界里的天然材料加以轉化,變成用來制造顏色的東西,并將顏色應用于手工藝品、工具和藝術品。

然后,我們要繞道而行,探尋生物究竟是如何看到顏色的,以及為什么能看到顏色。區分不同種類光的能力必定構成了某種進化優勢,否則,這種能力就不會被保留下來。這種能力很可能始于一種古老的微觀生命形式,它們有別于地球上的其他生物,更與我們人類迥然不同。(也許它們來自外星,或者說不定我們才是外星人?)那些生物通過某種方式,將“以光為食”的能力(就像光合作用那樣)轉化成了另一種能力,即通過光呈現的顏色,來判斷海面下的某個地方是否存在食物。由此一來,以顏色來區分的光便從能量化作了知識。

然而,直至人類開始進行貿易,顏色才成了商業。歷史最悠久的幾大人類文明都擁有多種多樣的顏料,創造出了多彩的藝術品,并討論顏色存在的意義。進入公元元年后的最初幾百年間,在人類的貿易進行得如火如荼之時,顏色使商品升值的幅度達到了無法估量的地步。在中國與阿拔斯王朝(以及絲綢之路上的沿途諸國)之間,商潮的起落都有顏色在推波助瀾。比如,絲綢就是經過染色的(用染料染色在本質上是色素被材料吸收,而非附著在材料上)。不過,我們專注的是另一種商品,也就是陶瓷,尤其是堅固的輕質瓷器。我們還會探討制瓷、賦予瓷器美麗色彩的技術如何推動了人類文明的發展。

實際上,顏色及其起源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以至于早期的科學家不得不去研究它們的成因。這個故事一般要從亞里士多德開始講起,然后跨越幾個世紀,跳到艾薩克·牛頓的身上。然而實際上,彌合古希臘人和啟蒙運動在哲學和技術方面的鴻溝,正是阿拉伯學者數百年以來的工作,他們是翻譯家和創新者,這些人閱讀了亞里士多德等人的著作,然后表示:“嗯,這是錯的。”于是,諸如卡瑪爾·丁·法里西這樣的學者,通過讓光穿過裝滿水的玻璃球,為光和物理學賦予了數字的形式,為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奠定了基礎。

假如沒有啟蒙運動,科學方法沒有作為我們理解世界的一種方式而得以興盛,就不會有18—19世紀備受推崇的色彩科學。在這200年間,人們開始發明新的顏料,制造出了地球上前所未有的顏色,并且推出了利用這些顏色來翻印圖像的新方法,還最終弄清了眼睛是如何感知顏色的。在此過程中,現代物理學應運而生。

盡管人們創造出的人工合成色越來越多,但無論是從化學角度還是在象征意義上,白色仍然與眾不同。自古埃及和羅馬帝國的巔峰期以來,鉛白作為顏料一直占據著主導地位,但它具有可怕的毒性。

在1893年的哥倫布紀念博覽會上,全白與彩色之爭到了一個關鍵的節點。所謂的白城由當時頂尖的建筑師和規劃師設計并建造,以乏味的柱子、廟宇和全白配色聞名——這里所說的白,既指顏料的白色,也指膚色的白色。然而,有一座建筑脫穎而出:多彩的交通館。這座場館由路易斯·沙利文(摩天大樓之父)建造,它是一項色彩理論的產物,該理論發展自一門研究大腦如何將看見的東西整合到一起的新科學。

萬事俱備。科學有了,需求也有了。在第二次工業革命的巔峰期,一位名叫奧古斯特·羅西的工程師試圖借助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水力來驅動電高爐,在爐內用鈦造出更優質的鋼——這一切都帶著十足的美式風格。他的努力雖然最終遭遇了失敗,但他發現,這個過程產生的一種副產品(亮白色的二氧化鈦粉末)或許可以用來制作白色顏料。僅幾十年的時間,二氧化鈦便主宰了這個行業,至今它的地位依然如故。

戰后的世界見證了大規模量產顏料和彩色器物的風靡,但同時也出現了一個謎團:并非每個人對顏色的看法都相同,也并非每個人都用相同的詞來表述同一種顏色——無論是在個人之間,還是在作為整體的各種文化之間,都存在著這樣的差異。然而,隨著色彩科學和新顏料的普及,這個謎團的部分答案也漸漸清晰起來:人們是如何看待顏色的?我們對顏色有著怎樣的感覺?這些問題皆與我們用來表示顏色的詞有關。因此,20世紀70年代,語言學家保羅·凱和布倫特·伯林委托傳教士在世界各地調查人們是如何談論顏色的,他們的研究工作至今仍然在理解人類的“周圍世界”中起著關鍵的作用。事實證明,顏色作為工具,不僅可以用來改變由技術驅動的世界,而且可以用來理解人類的內在世界(如語言和認知)。

20世紀中期,神經生理學家開始研究,人類頭骨中那團黏糊糊的東西到底是如何將光轉化為對顏色的印象的,這項工作目前仍在進行中,并且研究內容也更深入,拓展到了大腦和思想,目前還沒有任何人能夠真正理解它。這門科學尚待完善,關于這一點的最佳證據之一出現在2015年。這一年,一張裙子的照片在網絡上掀起巨浪。由于互聯網以及高畫質的顯示屏的普及,人們有能力重現幾乎無窮無盡的顏色。然而,一張在黃昏時拍攝的裙子照片將人們分為兩個陣營,這件事使人們理解顏色的能力受到了挑戰,并表明顏色在每個人心目中都有各自的版本。如果對這件事進行解構,或許還能讓科學家確切地了解,在我們周圍的顏色發生變化時,眼睛和大腦以怎樣的方式創造出了一個恒常不變的彩色世界。

這也將引領我們走向屬于色彩技術的未來。有了數碼投影儀和先進的3D打印機的支持,調色師正在讓各種舊的顏色呈現新的面貌,新的顏色與舊的顏色將難以區分。理解眼睛是如何看到顏色的并將其應用在實踐中,讓藝術品修復師得以挽救畫家馬克·羅斯科褪色破損的油畫,并復制出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的仿品——哪怕其中的原理只有人工智能才懂得。

今天,屏幕、眼睛和大腦共同創造了不可思議的顏色和光譜,不僅是光的光譜,還有情感的光譜。其中的秘密或許在于亮度,在于明暗的兩端,一端是鮮亮無比的甲蟲,另一端是所謂的超黑顏料(這種顏料在當代藝術界引起了爭議)。皮克斯工作室的動畫師們在顏色方面頗具奇才,他們站在明暗的分界線上,使用最先進的技術創造出了只在特殊屏幕上才能看見的顏色……也許有一天,他們還會借助激光和代碼制造出在屏幕上根本看不見、僅僅存在于觀眾腦海中的顏色。

這樣的成就將具有深遠的意義。雖然從本質上而言,他們嘗試的事情跟布隆伯斯洞穴里的原始人類制作顏料別無二致——都是將光子反射到眼睛里(這是一種超級簡化的說法),并借此來激發一種狀態、喚起一種情感、產生一種與世界的密切聯系。區別是,如今他們做得更好而已。

本書省略了許多內容。首先,我不會花太多工夫去探討關于設計和顏色偏好的心理學問題,或者表達“藍色代表值得信賴”“紅色代表力量強大”這樣的觀點。這主要是因為這些觀點的背后并沒有多少科學依據的支持,而且對不同的文化、時代和個人而言,關于顏色有何含義的直覺存在著差異。直白地說,我認為這些關于心理學的觀點都是胡說八道。

同樣,本書也不會記載每一種顏色的完整歷史。更確切地說,本書并非對大量顏料及其產生過程的記錄。對這方面的內容我會進行簡單的描述,因為不同顏料的發明是串聯起技術發展史的重要環節。然而,本書不是顏色或化學成分的清單。對于這些歷史方面的內容,其他作家絕對寫得比我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本書可以看作我推了一下眼鏡,提出了一種對技術史以及人類與色彩之間關系的另類解讀。人類癡迷于顏色,癡迷的不僅是顏色的美學成分,還包括它的客觀存在。

人類渴望了解,顏色是由什么構成的?如何制造顏色和有顏色的物品?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早出現的科學之一,而且至今仍是最能觸動人心的科學之一。形式(事物的形狀)與色彩究竟孰輕孰重?幾千年來,哲學家、藝術家和科學家一直為此爭論不休。我的解讀如下:這是一個假兩難推理。存在于表面上的所有色相和飽和度界定了我們的思維方式,它們既界定了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也界定了我們想要創造的色彩空間。形式與色彩之爭并不成立;色彩形式,賦予了世界特定的樣子。

主站蜘蛛池模板: 思茅市| 黎平县| 安国市| 兖州市| 泾川县| 大余县| 军事| 湘乡市| 上思县| 临桂县| 盐亭县| 那坡县| 樟树市| 即墨市| 达拉特旗| 鸡西市| 南京市| 宁夏| 遂川县| 老河口市| 金坛市| 巧家县| 南乐县| 扎囊县| 鄂尔多斯市| 肥东县| 彝良县| 苍梧县| 金沙县| 宁乡县| 新宁县| 华坪县| 兴安县| 赣州市| 北票市| 科技| 新邵县| 成都市| 昂仁县| 朝阳区| 米脂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