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6月的一個清晨，昆明西郊軍鴿訓練基地籠罩在薄霧中。李明蹲在鴿舍前，仔細檢查著“和平“的飛行裝備。這只四個月大的灰鴿已經完成了三次疫苗運輸任務，成為基地最可靠的“郵差“之一。

“今天要飛往祿勸縣，“李明輕聲對鴿子說，手指輕撫過它光滑的羽毛，“來回一百二十公里，是你飛過最遠的距離了。“

“和平“歪著頭，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李明，仿佛完全理解他的話。陽光穿透晨霧，在鴿子藍灰色的羽毛上鍍了一層金邊，使它看起來幾乎像是一件精致的藝術品。

“別太寵它了。“老趙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幾分調侃，“鴿子跟軍人一樣，太嬌慣反而害了它們。“

李明回頭，看見老趙手里拿著一個特制的信筒——比平時用的要小一號，通體鋁制，表面被打磨得锃亮。“這是...“

“新設計的輕量信筒，“老趙遞給李明，“專門為長途飛行準備的。比標準款輕了五克，對鴿子來說就是少背了一顆子彈的重量。“

李明接過信筒，在掌心掂了掂。確實比之前用的輕了不少，但做工更加精細，密封性也更好。“您什么時候做的？“

“昨晚。“老趙打了個哈欠，眼角的皺紋顯得更深了，“年紀大了，睡不踏實，干脆起來搗鼓點東西。“

李明這才注意到老趙眼下的青黑。這位年近五十的訓鴿員總是天不亮就起床，深夜還在檔案室整理資料，仿佛不知疲倦為何物。但今天，李明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歲月留下的痕跡。

“今天的任務有些特殊。“老趙壓低聲音，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條，“祿勸縣衛生院需要這批盤尼西林救治二十多名傷員。路上要翻越三座山，橫跨兩條河，對'和平'是個考驗。“

李明展開紙條，上面詳細記錄了藥品使用說明和接收人信息。最下方用紅筆標注著“絕不可延誤“四個字，筆跡凌厲得幾乎劃破紙面。

“傷員？什么傷員？“李明皺眉，“最近沒聽說有什么事故啊。“

老趙搖搖頭：“不該問的別問。記住，我們只負責把東西安全送到，不問來處，不問去處。“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這是規矩。“

李明心頭一緊。他想起上周在檔案室偶然看到的那份1943年的情報記錄——林遠和閃電用生命傳遞的那份日軍增援情報。老趙當時的表情和現在如出一轍：平靜中帶著幾分警覺，仿佛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狀況。

“我明白了。“李明點點頭，不再追問。他將紙條小心地卷好，塞入輕量信筒中，然后綁在“和平“的右腿上。

老趙檢查了一遍信筒的固定情況，滿意地拍了拍“和平“的背：“去吧，小家伙。記住路線，遇到危險就升高，避開鷹隼。“

“和平“咕咕叫了兩聲，振翅飛上李明肩頭，親昵地啄了啄他的耳垂，然后騰空而起。灰影在晨霧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很快消失在東北方向的天空中。

“它越來越像閃電了。“老趙仰頭望著天空，喃喃自語。

李明剛想回應，一陣急促的哨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基地大門處，一個穿著中山裝的男子正在向哨兵出示證件。男子約莫三十五六歲，面容瘦削，眼神銳利，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軍人特有的干練。

“那是誰？“李明低聲問。

老趙瞇起眼睛，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省衛生廳的周科長。奇怪，他親自來干什么？“

周科長快步走向兩人，皮鞋在碎石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先向老趙敬了個禮——這個動作讓李明更加確信他有過軍旅經歷，然后直接切入主題：“趙教官，今早發出的鴿子帶的是什么藥品？“

老趙面不改色：“盤尼西林，送往祿勸縣衛生院。怎么了？“

周科長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確定是盤尼西林？沒有其他東西？“

“當然確定。“老趙指了指李明，“我們倆親手裝的藥。出什么問題了？“

周科長沒有立即回答。他環顧四周，確認沒有其他人能聽到他們的談話，然后壓低聲音：“今早衛生廳發現一份重要文件不見了。有人看見清潔工老馬動過我的公文包，而老馬有個侄子在祿勸。“

李明聽得一頭霧水，但老趙似乎立刻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他的表情變得更加凝重：“你認為文件被混進了藥品運輸？“

“不排除這種可能。“周科長擦了擦額頭的汗，“那份文件關乎滇緬邊境的...特殊物資運輸路線，絕不能外泄。“

李明突然感到一陣不安。他想起老趙說的“不該問的別問“，想起紙條上“絕不可延誤“的紅字批注，想起周科長眼中閃過的警覺...這一切似乎都指向某個他不了解的隱秘世界。

老趙沉思片刻，突然問道：“文件有什么特征？“

“對折的淺黃色紙張，右上角有紅色編號'滇密37'。“周科長回答，“如果真在信鴿身上，必須立刻截回。“

“來不及了。“老趙看了看懷表，“'和平'已經出發半小時，按照它的速度，現在應該已經飛過第一座山了。“

周科長的臉色變得煞白：“還有其他鴿子能追嗎？“

老趙搖搖頭：“最快的鴿子也追不上'和平'。它是閃電的后代，繼承了閃電的速度和耐力。“

“那怎么辦？“周科長幾乎是在低吼，“那份文件如果落入敵特手中...“

敵特？李明心頭一震。戰爭不是結束了嗎？難道還有隱藏的敵人？

老趙卻出奇地冷靜：“周科長，你先回廳里查查其他可能性。我這邊想辦法聯系祿勸縣，看能不能在鴿子到達時截住它。“

周科長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頭同意：“好，我這就回去。有任何消息立刻通知我。“他匆匆離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晨霧中。

等周科長走遠，李明終于忍不住問道：“趙教官，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趙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復雜起來：“看來我們無意中卷入了一場情報戰。“他轉向李明，“你記得我告訴過你，抗戰時期軍鴿除了送藥品，還送什么嗎？“

“情報...“李明恍然大悟，“您認為那份機密文件真的可能混進了我們的信筒？“

“不確定，但必須做最壞的準備。“老趙快步走向辦公室，“跟我來，我們需要查一下今早裝藥的過程。“

辦公室里，老趙翻出任務記錄本，仔細核對著每一個步驟。“你裝藥時，注意到紙條有什么異常嗎？“

李明努力回憶著：“就是一張普通的紙條，對折的...等等，“他突然瞪大眼睛，“顏色好像是淺黃色的，不是我們平時用的白紙。“

老趙的手停在記錄本上，指節微微發白：“右上角有編號嗎？“

“我沒注意...“李明聲音發澀，“紙條折得很整齊，我只看了內容部分...“

老趙猛地合上記錄本：“準備自行車，我們得立刻去祿勸。“

“現在？鴿子比自行車快多了啊。“

“不是追鴿子，“老趙已經套上了外套，“是在它到達時截住它。如果真有那份文件，絕不能讓它落入任何人手中。“

十分鐘后，兩人騎著基地僅有的兩輛自行車，匆匆駛上通往祿勸縣的土路。老趙騎在前面，背影挺拔如松，絲毫看不出是個年近五十的人。李明費力地跟在后面，雙腿很快就開始酸痛，但他咬牙堅持著，不敢落下。

“趙教官，“趁著上坡減速的間隙，李明氣喘吁吁地問，“如果...如果文件真在'和平'身上，會有什么后果？“

老趙頭也不回：“輕則引發邊境沖突，重則重啟戰端。“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那份文件記錄的是...滇緬邊境的軍火運輸路線...和潛伏人員名單...“

李明差點從自行車上摔下來。他這才明白為什么周科長如此緊張，為什么老趙要親自出馬。這不是普通的文件丟失，而是關乎國家安全的重大泄密！

“那...那個清潔工老馬...“

“很可能是敵特。“老趙的聲音冷得像冰，“抗戰期間，鬼子就經常收買中國人當眼線。現在戰爭結束了，這些人換了主子繼續作惡。“

李明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陽光明明很溫暖，他卻止不住地發抖。書本上讀到的“敵特“、“情報戰“突然變成了活生生的現實，而他和老趙，還有無辜的“和平“，都被卷入了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

騎行兩小時后，兩人來到一個岔路口。老趙停下自行車，從懷里掏出一張泛黃的地圖。“從這條小路穿過去，能節省半小時。祿勸縣衛生院在城東，我們得趕在'和平'到達前埋伏好。“

小路崎嶇難行，兩人不得不推著自行車前進。李明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喉嚨干得冒煙，但他不敢抱怨。老趙的狀態也好不到哪去，臉色蒼白，呼吸粗重，但他依然堅持走在前面，時不時抬頭觀察天空。

“按理說'和平'應該已經飛過這里了。“老趙皺眉道，“難道我們猜錯了？文件不在它身上？“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哨響。老趙臉色驟變：“是鴿哨！有人在使用軍鴿隊的聯絡信號！“

兩人丟下自行車，朝著哨聲方向狂奔。穿過一片灌木叢后，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小型打谷場上，三個男子正圍在一起，其中一人手里拿著鴿哨，另一人則捧著一只灰鴿。

“'和平'！“李明驚呼。

那三人猛地回頭，臉上寫滿警覺。李明這才看清，被圍在中間的正是“和平“，它腿上綁著的信筒已經被拆開，其中一人手里拿著一張淺黃色的紙。

“站住！“老趙大喝一聲，箭步上前。

那三人反應極快。拿文件的那個轉身就跑，另外兩人則從腰間掏出手槍，直指老趙和李明。

“軍鴿隊的別多管閑事！“其中一個持槍者厲聲喝道，“再上前一步就開槍了！“

李明僵在原地，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從未如此近距離面對槍口，恐懼像潮水般淹沒了他。但老趙卻出人意料地冷靜，甚至向前邁了一步。

“你們是什么人？“老趙的聲音出奇地平穩，“為什么要截我們的鴿子？“

“少裝糊涂！“持槍者冷笑，“你們軍鴿隊不是一向只送藥不送情報嗎？怎么，現在改規矩了？“

老趙的眼睛微微瞇起：“看來你們是沖著文件來的。老馬的人？“

持槍者臉色一變，顯然沒想到老趙會知道這個名字。就在他分神的瞬間，老趙突然動了——他的右手閃電般探入懷中，掏出一把老式左輪手槍，沒等對方反應過來，已經扣動了扳機。

“砰！“

槍聲在空曠的打谷場上回蕩。持槍者慘叫一聲，手中的槍掉在地上，手腕處鮮血直流。另一人見狀，立刻朝老趙開槍，但老趙早已側身翻滾，躲過了子彈，同時回手又是一槍，精準地擊中了那人的大腿。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李明目瞪口呆地看著平日里溫和可親的老趙瞬間變成了一個身手矯健的神槍手，動作干凈利落得像是經歷過千百次實戰。

“李明！追文件！“老趙的吼聲驚醒了李明。他這才發現，第三個男子已經趁機跑出了幾十米遠，手里緊攥著那張淺黃色的紙。

李明拔腿就追。那人雖然跑得快，但手里拿著文件，速度受限。李明在大學時是田徑隊的好手，此刻求生的本能和責任感給了他額外的力量，兩人的距離逐漸縮短。

“站住！把文件還來！“李明大喊。

那人回頭看了一眼，臉上露出猙獰的表情。他突然停下腳步，從腰間掏出一把匕首，轉身朝李明刺來。

李明猝不及防，勉強側身避開要害，但匕首還是劃破了他的右臂。劇痛讓他眼前一黑，但他咬牙忍住，趁對方收刀的空檔，猛地撲上去，將那人撞倒在地。

兩人在塵土飛揚的打谷場上翻滾扭打。李明沒學過格斗，全靠蠻力和意志支撐。那人顯然受過訓練，幾次險些反制，但李明死死抓住他拿文件的那只手不放。

“松手！小子！“那人惡狠狠地威脅，“不然宰了你！“

李明不答話，只是更加用力地掰他的手指。終于，在一聲脆響后，那人的小指被掰斷了，他發出一聲慘叫，文件脫手而出。

李明趁機掙脫，抓起文件就跑。身后傳來那人的咒罵聲和踉蹌的腳步聲，但他不敢回頭，只是拼命向老趙的方向奔去。

老趙已經制服了兩個槍手，正用他們的腰帶將他們捆在一起。看到李明跑來，他立刻迎上前：“受傷了？“

“小傷。“李明氣喘吁吁地遞過文件，“是這個嗎？“

老趙迅速展開紙張。淺黃色的紙張，右上角赫然印著“滇密37“的紅色編號。他長舒一口氣：“就是它。“然后仔細檢查了李明的傷口，“還好，只是皮肉傷。回去處理一下就行。“

“他們...“李明看向被捆住的兩人，其中一人已經昏死過去，另一人則惡毒地盯著他們。

“敵特無疑。“老趙冷冷地說，“等會兒交給縣里的公安。“他走向“和平“，小心地檢查著鴿子的狀況，“小家伙沒事，只是受了點驚嚇。“

“和平“見到老趙，立刻親昵地啄了啄他的手指，然后飛上李明的肩頭，關切地看著他流血的手臂，發出輕柔的咕咕聲，像是在安慰他。

“它真的很特別。“李明輕聲說，忍著疼痛撫摸“和平“的羽毛，“一般的鴿子經歷槍聲和打斗，早就嚇飛了。“

老趙若有所思地看著“和平“：“閃電當年也是這樣。槍林彈雨中都能保持冷靜，仿佛天生就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他頓了頓，“走吧，我們得盡快把文件送回昆明。至于藥品...“

他重新裝好盤尼西林的說明紙條，將信筒綁回“和平“腿上：“小家伙，還得辛苦你一趟。祿勸縣衛生院就在兩里外，把藥送到后再回基地，明白嗎？“

“和平“咕咕叫著，振翅飛上天空，朝著祿勸縣方向飛去。李明仰頭望著它遠去的身影，突然意識到，這只鴿子或許真的繼承了閃電某種超越常鴿的特質——不僅僅是飛行能力，更是一種近乎本能的使命感和勇氣。

回程的路上，老趙向李明坦白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他不僅是軍鴿隊的訓導員，抗戰期間還曾隸屬于軍統特別行動組，負責滇緬戰區的情報傳遞和敵后破壞工作。

“所以您的槍法...“李明恍然大悟。

“生存技能而已。“老趙輕描淡寫地說，“抗戰八年，不會用槍早就死了十次八次了。“

李明想問更多，但老趙顯然不愿多談那段經歷。他轉而問起李明對今天事件的看法。

“我覺得...“李明斟酌著詞句，“我們的訓練方法可能需要改進。今天這種情況，普通鴿子根本應付不了。“

老趙挑眉：“哦？你有什么想法？“

“我在大學學過動物行為學。“李明漸漸興奮起來，“鴿子的方向感和記憶力其實與磁場感知有關。如果我們能設計一套針對性的訓練方案，或許能進一步提升它們在復雜環境下的表現。“

老趙沉默地騎了一段路，突然問道：“你知道為什么我堅持用傳統方法訓練鴿子嗎？“

李明搖頭。

“因為戰爭。“老趙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戰場上沒有實驗室，沒有精密儀器，有的只是血與火的經驗。那些被證明有效的方法，往往是最簡單的。“

“但現在是和平時期...“李明小聲反駁。

“今天的經歷還沒讓你明白嗎？“老趙銳利地看了李明一眼，“和平的表象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我們訓練的不只是鴿子，更是一種隨時能投入實戰的能力。“

李明陷入沉思。他想起“和平“在槍聲中的鎮定，想起它面對危險時的勇氣，想起它完成任務時的執著...這些特質確實不是實驗室能培養出來的。

“我明白了。“良久，李明終于開口，“傳統與現代并不矛盾，關鍵是如何取長補短。“

老趙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才像話。回去后，你可以把你的科學方法整理出來，我們一起試試。“

夕陽西下，兩人的影子在路上拉得很長。遠處，一個小小的灰點正朝基地方向飛來——是完成任務的“和平“回家了。李明突然覺得，他和老趙之間，也像傳統與現代的兩只鴿子，正在尋找最佳的飛行編隊方式。

而前方等待他們的，或許還有更多未知的風暴與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