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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鬼與人(1)

這是個熏風(fēng)解慍的夜晚。

晚春飄零散落的花瓣剛繽紛了季節(jié),新葉抽芽后的青翠便又將染盡官道。嫩葉萌發(fā)的櫻樹是初夏特有的風(fēng)物,有時甚至?xí)蔑@出神秘氛圍。在這葉的新綠取代花的淡粉、隱約蕩漾著夏日氣息的夜晚,天空略顯得厚重了些。不過,穿過嫩葉間隙的風(fēng)仍帶著春日殘留的凜凜寒意。

樹梢搖曳,暗香浮動,抬頭仰望,繁星綴滿天幕。這本該是心曠神怡的夜晚,卻寒氣逼人,恐怕并不僅僅是風(fēng)里帶來的涼意。今宵隱隱似有金鐵之質(zhì),觸感堅硬而冷冽。

那青年就佇立在這宛如生鐵鑄造的夜里。他倚著一棵栽種在通向江戶的官道上做里程樹[1]的櫻樹,目光凌厲,凝望著月升之前的夜色[2]。

青年名為甚太,雖年方十八,卻已身材魁梧,幾近六尺,淡青色和服下的身軀有著歷經(jīng)千錘百煉的痕跡。腰間鐵鑄的刀鞘中收有一把二尺六寸的長刀,縈繞在他周身的氣息有如刀鋒一般。

“請問……”

冷不丁有人招呼道。

甚太飛快地斜眼瞥去,只見有位妙齡女子站在一旁。

“……您可知道葛野所在何方?”

女子笑意嫣然,可那笑容妖冶,充滿魅惑,與青春少艾毫不相稱。

“我就住在那兒。”

甚太冷冷地回答,聲音如同冰冷堅硬的金屬。那女子卻放下心來似的垂目施禮。

“啊,果然如此。如若方便,想勞煩您帶個路。”

“哦?你有事前往?”

甚太口中問著,向前邁出一步。他以緩慢得難以察覺的動作微微折腰側(cè)身,左手已搭在腰間。

“是啊,我妹妹嫁在葛野,我想前去問候。”

“……是嗎?”

話音剛落,甚太就做出了動作。

他的右腿大步前踏,一口氣縮短了與女子之間的距離,雙足蹬緊地面,抽刀出鞘,反向斜劈,如行云流水,沒有絲毫猶豫地劈開了女子的身體。

“咳……”

女子口中漏出咝咝的氣聲,鮮血飛濺。

白刃接連斬斷女子的四肢。做完一連串在旁觀者看來無疑是兇殘惡行的動作,甚太仍無半點動搖,聲如金鐵地唾棄道:“人形幻化得倒是巧妙,只可惜……你這鬼,瞳孔卻還是紅色。”

分辨鬼與人有數(shù)種方法,其中最簡單的便是通過瞳色判斷。鬼瞳皆赤。鬼怪中段位高者若幻化人形,連瞳色亦能隱藏。但對于力所不逮的鬼而言,這似乎很有難度,很多時候它們即便化作了人形,仍遮不住紅瞳。也就是說,這女子并非人類,而是鬼物。

“你這、家伙……”

那鬼物早已不復(fù)人類皮相,赤紅的雙目充滿憎恨地盯緊甚太。女子的身軀上隆起異常發(fā)達(dá)的肌肉,皮膚也漸漸變得蒼白。看來鬼打算現(xiàn)出原形。

但已經(jīng)太遲了。甚太將后撤的左腿猛地前拉,進(jìn)而蹬地,將凌厲的殺意注入高舉的刀中,斬向鬼的頭顱。

這一回,鬼甚至連一聲呻吟都沒發(fā)出來。它還未完全現(xiàn)出本來面目,就以半人半鬼的丑陋形態(tài)撲倒在地。尸骸上騰起白煙——不,或許說是蒸氣更為準(zhǔn)確。鬼之將死,其軀便如融冰。

面對此番情景,甚太全無感觸。他只是平靜地注視著鬼的末路,揮刀甩去血跡,從容地還刀入鞘。鏘。隨著刀身止于吞口[3]的一聲輕響,鬼尸已了無痕跡。

目睹至最后的甚太內(nèi)心仍無起伏,他邁開步子,沿著官道繼續(xù)往前走。

離葛野村尚有段距離。

——時值天保[4]十一年(1840年)。

以陸奧國[5]與出羽國[6]為中心蔓延開的大饑荒雖餓死者眾,但隨著凍災(zāi)平息,總算是迎來了終結(jié)的曙光。然而日本百姓長年苦難深重,凋敝的人心僅用少許時間并不足以治愈。

人心亂,則妖魔橫行。

鬼物時而現(xiàn)身鄉(xiāng)里,以蠱惑人類為樂。

葛野村位于距江戶約一百三十里[7]的山間。

流經(jīng)村旁的戻川盛產(chǎn)優(yōu)質(zhì)的鐵礦砂,因而此鄉(xiāng)自古便作為踏鞴場而興旺繁榮。葛野是日本屈指可數(shù)的鐵匠村,村中鐵匠素以高超技藝為傲,村中鍛造之刀更享有“葛野太刀可斬鬼”的美譽。

村落北側(cè)地勢較高,即便河水泛濫也鮮遭波及,此處建有一座與其他民宅風(fēng)格迥異的朱漆神社。“齋姬”——供奉葛野本土信仰神明的巫女,就常住在神社之中。

葛野因產(chǎn)鐵而生,打鐵離不開火,其信仰對象自然是火神。司火的女神被稱為“真火神”,人們相信她能在火處(冶鐵爐)中點起永不熄滅的火焰,給葛野帶來生生不息的繁榮。齋姬是向真火神祈禱、敬奉冶鐵之火的巫女。換言之,在葛野,齋姬的“姬”是指火女[8]。對于以制鐵為生的民眾來說,對火神心懷敬畏是再自然不過的結(jié)果,鐵維系著他們的日常生活,而火如同鐵的母親,與火相通的巫女,在古時即被視為與神明同等的存在。

到了天保時代,當(dāng)?shù)匦叛鲆延兴趸S姬仍要深居神社,不在世俗之人面前現(xiàn)身。火女幾乎不會邁出神社一步,而是隱于垂簾之后,只作為神圣的象征,永遠(yuǎn)坐鎮(zhèn)在村落的中心。

“甚太……此番又勞你履行鬼切役之職,辛苦了。”

雖已算得上初夏,鋪著木板的社殿[9]中卻隱隱透著絲絲寒意,社殿最里面垂著竹簾,齋姬便端坐于簾后。鋪設(shè)木板的外殿里聚集著數(shù)名男子——村長、村長身旁的年輕男子、鐵匠頭領(lǐng)和鐵師[10]代表等,皆是村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垂簾后柔聲細(xì)語之人乃是現(xiàn)任齋姬——白夜。雖然她的臉隱于簾后不能得見,但映在簾上的影子滿意地點著頭。

“是。”

斬殺惡鬼后,甚太便徑直來到神社,將結(jié)果稟明齋姬和村長,眾人都一致認(rèn)為甚太行事無可挑剔。

“直面惡鬼羅剎而絕無退意,此等舍身大義令我歡喜。”

“惶恐之至,我只做了巫女守分內(nèi)之事。”

甚太的回答一如既往。無論手中葬送了何等惡鬼,甚太的回復(fù)都不會改變。這并非謙遜,只是他確實認(rèn)為那不值一提。甚太雖然住在以產(chǎn)鐵為生的村落里,卻與冶鐵毫無關(guān)系。他是村中僅有的兩名巫女守之一。

巫女守,一如其字面意思,乃守護(hù)齋姬者,即護(hù)衛(wèi)。苗字帶刀[11]本是武士特權(quán),但葛野是幕府直屬領(lǐng)地,被選為巫女守者獲準(zhǔn)佩刀,與齋姬說話時亦無須隔簾。

除護(hù)衛(wèi)外,巫女守還須承擔(dān)“鬼切役”之職。古時,在只有星光或月光的夜里,鬼怪作為切實的威脅而存在。因此,就像生病需要醫(yī)師,火災(zāi)需要火消[12],針對妖魔鬼怪也同樣設(shè)有專職。鬼切役,如文字所示,是斬殺惡鬼之人,負(fù)責(zé)鏟除為害村落的鬼物。

齋姬是祈禱葛野繁榮的巫女,保護(hù)她的巫女守也就是葛野的守護(hù)者。

“真是的,我們的巫女守何必謙虛。哪怕江戶也未必有能與你匹敵的劍客。你該更自豪些才是!”

鐵匠頭領(lǐng)豪爽地笑著,說者無心,回話的甚太卻神色黯然。

“……那是因為我不具備葛野之民的才能。”

由于巫女守的身份,甚太不用從事鐵的冶煉與鍛造,不過他本就全無匠人天賦。所幸劍術(shù)高強,再加上白夜的指名,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可是,如果他沒能成為巫女守,恐怕就要作為全村的累贅茍且偷生了。就是因為能夠輕易地想象出那種境況,所以哪怕劍術(shù)深受贊譽,無論斬殺多少惡鬼,都不能令他從中找到自身價值所在。

——我無法像葛野的朋輩們那樣從事生產(chǎn),能做的唯有斬殺。

他當(dāng)然對巫女守之職心懷自豪,卻也對鍛造和制鐵的工作抱有憧憬。或許正因如此,他總是看輕只會殺戮卻什么都創(chuàng)造不了的自己。這便是存在于甚太骨子里的自卑感。

“何出此言?你用的刀就包在我們身上。”

“沒錯,我們沒本事斬殺惡鬼,打造斬鬼的刀卻是不在話下。你雖打造不出斬鬼刀,卻身懷斬鬼之技,這不就得了?”

面對頭領(lǐng)們的體貼,甚太真摯地深躬致謝。他的感激從無半點虛情假意,這就滿足了村中男子們的自尊心。

巫女守之職盛享殊榮。由于甚太本人不愿意,村落代表們便沒有對他使用敬語,但實際上,巫女守在葛野的威信僅次于齋姬與村長。大多數(shù)人對身為巫女守的甚太都畢恭畢敬,不少人還會加上敬稱來稱呼他。

與此同時,這也就免不了勾起嫉妒之心。隨著年齡漸長,這情況愈發(fā)顯著。年紀(jì)輕輕又來歷不明的野小子作為村子的守護(hù)者備受贊譽,對村落的權(quán)威們而言,勢必難以坦然接受。

好在,這野小子雖然劍術(shù)高強,葬送了無數(shù)惡鬼,卻對他們所擁有的鑄造與冶煉技術(shù)羨慕不已,并時時以禮相待。甚太的態(tài)度令村中男子們心滿意足,因此他作為巫女守也就從未被疏遠(yuǎn)怠慢。雖然不可思議,但恰恰是自卑感保護(hù)了甚太。

“此次鬼物意欲何為?”

許是察覺到甚太的心思,白夜重拾話頭。甚太亦體諒她的心意,便強打精神,收拾心情,肅然作答。

“幻作人形,意圖闖入葛野。”

鬼、山姥[13]、天狗[14]、狒狒[15]。對山民而言,鬼怪是實打?qū)嵉耐{。于是男人們都正色凝神靜聽。

片刻后,迄今未發(fā)一言的村長清了清嗓子。

“咳咳……依老夫看,那鬼恐怕是沖著齋姬大人來的。”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現(xiàn)場氣氛凝重。

相傳鬼的壽命本就超過千年,若能生吞巫女活膽,更可長生不老。這在神話和傳說中多有記載。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肯定會有信以為真并付諸行動的鬼。事實上,前任齋姬夜風(fēng)就在數(shù)年前殞命于惡鬼之口。

彼時的巫女守元治也犧牲在與那只鬼的惡戰(zhàn)之中。許是想起了曾經(jīng)的慘劇,男人們驚慌失措,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齋姬大人她……”

“鬼果然是想……”

對葛野民眾而言,齋姬是信仰的核心、精神的支柱。她的安危若真受到威脅,任誰都會六神無主。

“不,或許鬼是為‘夜來’而來。”白夜卻從容不迫,她的話令眾人多少鎮(zhèn)定了些,“對它們而言,齋姬代代相承的寶刀亦是無價之寶。”

“嗬……”

村長詫異地皺起眉頭。

夜來是供奉在神社內(nèi)的御神刀。這把自戰(zhàn)國時代[16]傳承下來的太刀是火神的具象,被選中的管理者即齋姬會遵循慣例改名,名中需含有“夜”字。夜來的現(xiàn)任擁有者也不例外,除本名外,她還自稱“白夜”。

“鬼為御神刀而來……夜來是窮盡葛野技藝精粹打造出的太刀,號稱歷經(jīng)千年而不朽。莫非鬼也想要得到這把靈刀的不朽之力?”

“是的,我認(rèn)為有此可能。”

村長神色嚴(yán)峻,怏怏不悅,眼神變得格外嚴(yán)厲。隨后他用左手摸著下巴,“嗯”地點了下頭。

“不過,還請不要忘了,它們也有理由盯上齋姬大人本身,這點亦是事實。”

“嗯,是啊。”

白夜的回答略顯僵硬,并非出于對襲擊的恐懼,而是遲疑……不,或許更接近于困惑。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甚太仍感受到了她的拘謹(jǐn)。

村長滿不在意,只顧說下去。老奸巨猾的他何嘗沒有察覺,心知肚明卻佯裝看不見。

“能得到您的理解真是萬幸。齋姬大人是葛野不可或缺的貴人,是我們的支柱。此外,為齋姬、為葛野的未來著想乃是老夫身為一村之長的責(zé)任和義務(wù)。故而有時不得不斗膽諫言,還請您務(wù)必寬恕。”

“……嗯,我明白。”

得到白夜的回答后,村長便恭敬地退守一旁。村長看似虛與委蛇,實則忠心耿耿。他真心實意地希望葛野安寧繁榮,這在村中人盡皆知,所以白夜也不以為忤。

“甚太啊。”村長頓了頓,又轉(zhuǎn)而注視甚太,“想必今后仍會有覬覦葛野之寶——齋姬大人與夜來的惡鬼出現(xiàn)。作為巫女守,你責(zé)無旁貸,務(wù)必舍生忘死,不辱使命。”

“遵命。”

甚太雖然反感村長那近乎責(zé)難白夜的言辭,但既然白夜本人認(rèn)可,他便也無意去爭長論短。于是他只簡短應(yīng)答,村長聞言徐徐頷首,似乎很滿意甚太順從的態(tài)度。

此后再無人發(fā)言,就在眾人認(rèn)為行將散會之際,卻不合時宜地飄來一句帶有惡意的揶揄。

“可不是嗎,畢竟你也只能做這個。”

出言嘲諷的正是坐在村長身旁的年輕男子。他臉型細(xì)長,五官端正,可臉上總掛著輕浮的冷笑,顯得玩世不恭。這青年名為清正,身材比甚太足足小了一圈。

他算是甚太的同僚,是村中僅有的兩名巫女守之一。不過,他并非白夜親選,而是村長在半年前強行安排進(jìn)來的。

清正是村長的獨子。作為村落主事者的繼承人,他飽讀詩書,劍術(shù)卻差些火候。因此他雖是巫女守,但做不了鬼切役,他的職責(zé)主要是在甚太離開葛野,或因故無法充當(dāng)護(hù)衛(wèi)的情況下,代為看守神社。

這到底算哪門子的巫女守?因為是老來得子,村長護(hù)犢心切,才會選他當(dāng)巫女守。諸如此類的質(zhì)疑不在少數(shù),可是人們又不能公然站出來反抗村長,于是就一直維持著現(xiàn)狀。

“你想說什么?”

面對甚太投來的犀利視線,清正無動于衷,輕佻如故。兩人雖同為巫女守,但即便往好了說也很難稱得上和睦。清正自就任巫女守起,對甚太的態(tài)度就一直尖酸刻薄,甚太也明顯反感這個靠村長的權(quán)力當(dāng)上巫女守的男人。

“想說你還是老樣子,除了揮刀,什么都不會。”

這話雖然刺耳,但甚太無意反駁,也反駁不了。這挖苦同時也是他的自我評價,無論如何粉飾,他終究只是一介武夫,被人點破也無可奈何。

甚太合上雙眼,點了點頭。

“不錯,誠如你所言。既然如此,我便以刀為齋姬大人鞠躬盡瘁。”

“……嘖,無趣的家伙。”

清正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甚太雖不動聲色,心中卻也覺得此人令人不快。氣氛劍拔弩張,僵持不下,周圍人等都無從置喙。

“神前爭執(zhí),有失體統(tǒng)。”

白夜以冷靜的叱責(zé)打破僵局。

“甚太、清正,巫女守是齋姬,乃至整個村落的守護(hù)者。若你們爭斗不休,村民們也會深感不安。”

“……是,望乞恕罪。”

甚太對齋姬的責(zé)備深以為然,俯首致歉。或許是對他順從的回應(yīng)感到欣慰,垂簾后的影子微微晃動。

“清正,你也一樣。”

“我也?”

“當(dāng)然,你不也是巫女守嗎?”

“說是巫女守,我也只是充當(dāng)你的護(hù)衛(wèi)罷了。”

清正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滿。面對他的亂來,就連白夜也輕輕嘆了口氣。

“你真是一點沒變。”

“事到如今,就算你讓我改變說話方式,我也改不了。”

“是啊,我也不奢望。不過,此次爭端是因你出言不遜而起。以后……”

“是是是,知道了。”

清正不耐煩地撂下這句話,草草結(jié)束了對話。他是村長之子,沒人會責(zé)備他的無禮。不過,白夜本人似乎也并不反感,甚至還有點樂在其中。她原本緊繃著的聲音不知不覺間恢復(fù)了靈動。

兩人的你來我往令甚太心中隱隱作痛。他能感覺得到白夜和清正之間的親密。那家伙也是巫女守,會與齋姬親近理所當(dāng)然,他雖然十分理解,卻無法消除心中的痛楚。

“清正的態(tài)度理應(yīng)受罰,不過,既然齋姬大人寬宏大量,老夫也不便多言。”

即使是向來墨守成規(guī)的村長,對自己的兒子也會網(wǎng)開一面。他非但沒有加以斥責(zé),反而還流露出淺淺的笑意。片刻后,村長神情一凜,嚴(yán)厲的視線向周圍的男人們掃去。

“那么,本次議事到此為止。甚太繼續(xù)在此充當(dāng)護(hù)衛(wèi),其余人等各歸其位。”

眾人依言,向白夜行過禮后紛紛離開。清正也只是飛快地瞪了甚太一眼,便默默地跟著村長走了,本殿[17]里只剩下甚太一人。

“眼下此處可是只有你在?”

“是。眾人皆已離開本殿。”

沒有了人,殿中便恢復(fù)了寧靜,連白夜的聲音也顯得頗為響亮。甚太回答后,垂簾后面隱隱傳來響動,只見那影子似乎站起,轉(zhuǎn)動腦袋,再三環(huán)顧四周,待確認(rèn)無誤后,垂簾輕輕晃動起來。

“那就沒關(guān)系了。”

說著,一名少女出現(xiàn)在甚太面前。

少女鵝蛋臉兒,烏潤的長發(fā)在腰間輕搖,彎彎的眼角稚氣未脫。許是因為久居神社,不見陽光的肌膚白皙勝雪,身體修長纖弱,使人聯(lián)想到一碰即碎的白瓷。她身著緋袴[18]和白色羽織[19],身上還點綴著金飾。

少女朝著甚太款款行來。

“齋姬大人?”

甚太的呼喚沒有得到回應(yīng)。究竟是怎么回事?疑問還沒來得及出口,少女已站定在他的眼前。她彎下腰,掐住甚太兩邊的臉頰。

“擇幾帶銀?”

這反應(yīng)蠢得根本不像出自葬送無數(shù)惡鬼性命的劍客。盡管如此,他也不能違逆自己的保護(hù)對象齋姬,只能任其擺布。白夜像對待玩具似的揉了他的臉半天,最后還用力拽了一下,這才松手。

“我說甚太,都跟你說過多少遍了,為什么還那樣叫?”

方才一塵不染的巫女形象蕩然無存。眼前的少女和鄰家女孩沒有半點不同。

“不,可是,畢竟身份有別……而且,齋姬大人剛才的行為實在不得體,且不說作為巫女,即便是尋常女子……”

“又叫我齋姬大人。不是說過了嗎,沒人的時候要叫我以前的名字!”

“可是……”

在如今的時代,雖然齋姬身上的神性漸弱,但古時畢竟曾被視為等同于神的存在。即便巫女守也絕非可以與之平起平坐。可是,白夜說正是這點令她不滿。

“我知道你不樂意,不過至少在我們獨處時,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現(xiàn)在會用那個名字叫我的,就只有你了。”

甚太想反駁,看到白夜的神情卻開不了口。或許是掩飾起來的寂寞再也克制不住,她臉上雖然還掛著笑意,眼眸卻在晃動。甚太記得以前也曾見過她這樣的神情,于是他想,既然是兩人獨處,就不要再堅持巫女守的立場了。

“白雪。”

他叫出了那個名字,那個久已不被使用的名字,青梅竹馬的名字。

白夜先是愣了一愣,隨后,笑顏如漣漪般在她的臉上緩緩蕩開。

“對不起,白雪。我該再多體諒你些才是。”

“不,該道歉的是我,提出了任性的要求。”

甚太說話聲調(diào)平板,語氣淡然,聽來甚為冷漠,白夜卻心滿意足地點著頭。

成為巫女守之后,甚太說話不再似少年時那般隨意,腔調(diào)也變得像現(xiàn)在這樣拘禮死板。可是,即使措辭改變,甚太仍和往昔一樣,理所當(dāng)然地包容了她的任性。白夜似乎為此欣喜,懷念地瞇起眼睛。

“再叫一遍,行嗎?”

“白雪。”

“……嗯。”

在無意義的對話中,縈繞著他們的氣氛緩和下來。甚太剛才看到的寂寞神情已然褪去,白夜臉上洋溢的笑容里,帶著一種近乎鄉(xiāng)愁的東西。

八年前,因前任巫女夜風(fēng)殞命,其女白雪繼任齋姬,同時成為寶刀夜來的管理者。她按慣例舍棄了曾經(jīng)的名字。甚太那天真活潑的青梅竹馬白雪,選擇了作為祈求葛野繁榮的齋姬、作為“白夜”活下去的道路。

“我真沒用,明明下定決心成為齋姬,卻總是依賴你。”

“說什么呢。我是巫女守,巫女守不就是要保護(hù)齋姬嗎。”

“……嗯,謝謝。”

白夜含羞的模樣令人懷念,一如舊日的那個少女。白雪已成為齋姬,可即便如此,她似乎仍無法舍棄那些兒時的過往,那些曾作為白雪度過的時光。或許正因為如此,只有在與甚太獨處時,白夜才不再是“齋姬”,而是“甚太的青梅竹馬”。對遠(yuǎn)離俗世塵囂的她來說,與了解昔日自己的人交談,是她少有的慰藉。

“這次也辛苦了。總給你添麻煩。”

“這種程度的鬼還算不上麻煩。本來我就是……”

“就是什么?”

“不,沒什么。”

險些脫口而出的真心話在中途打住。畢竟“我就是為了保護(hù)你才成為巫女守的”這種話,實在太過羞恥,壓根兒就說不出口。不過,就算不經(jīng)言語表達(dá),他的思慕多半也已經(jīng)傳遞給了對方。

“真拿你沒辦法,姐姐我不在你身邊,你就什么都做不了。”

白夜絲毫不掩飾自己滿心的喜悅,在甚太頭上一通亂揉。

“什么姐姐,你比我小。還有,你也揉得太過火了。”

“只差一歲而已。而且我更可靠,所以是姐姐。”

“可靠?聲稱自己也要做巫女守令父母為難,想跳進(jìn)河里捉魚結(jié)果溺水……哦對了,說起來,你還和鈴音一起去不入之森冒險,結(jié)果迷了路哭哭啼啼。哎呀,真是可靠。”

“你怎么就只記糗事……”

“因為這類回憶要多少有多少。”

談及令人懷念的往事,兩人都不自覺地笑逐顏開。很久以前,當(dāng)他們還是不受身份束縛的甚太與白雪時,兩人的確是幸福的。雖然并不打算用“不幸”來稱呼這幾經(jīng)曲折方才抵達(dá)的現(xiàn)在,但偶爾也還是會幻夢一場。

幻想那童稚時光未曾改變,幻想如今仍是甚太與白雪,兩人又會是哪般模樣?

甚太意識到自己忽然陷入了沒有意義的沉思,于是克制自己不再去想。白雪是自愿成為齋姬的;甚太也是為了保護(hù)她才決定成為巫女守。既然如此,再去想象另外的可能性,便是對她以及自己所下決心的玷污。所以,那個答案不必知曉。

“對了,今天小鈴也來了。”

甚太將思緒拉回現(xiàn)實,有那么一剎那沒明白白夜說了什么。

白夜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過身,走近垂簾。

“等等,社殿應(yīng)該是禁止入內(nèi)的。”

“就是嘛,她到底怎么進(jìn)來的?殿外還有人守著。”

說著話,白夜回到垂簾后鋪著榻榻米的內(nèi)殿,招手讓甚太過去。甚太踏入內(nèi)殿,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小巧的祭壇,左右只放置著榊立[20]和長明燈,陳設(shè)甚為簡樸。祭壇的正中供奉著一把刀。

御神刀——夜來。

這把長刀約兩尺八寸,收在鐵制的刀鞘中,相傳是歷經(jīng)千年歲月仍鋒芒不減的不朽靈刀。它雖貴為信仰的對象,卻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許是鐵鞘之故,外形給人以粗悍之感。不過,葛野太刀的特征素來是厚實的刀身和鐵鞘,倒不如說,夜來的粗悍或許正適合作為真火神的具象。安放在此的這把刀上,就散發(fā)著讓人作如是想的威嚴(yán)。

“嗯……”

就在方才,肅穆氛圍環(huán)繞下的御神刀前還聚集著村落的權(quán)威們,誰能想到竟有個對此一無所知的少女正在內(nèi)殿一角悄無聲息地酣睡。她有一頭略帶紅褐色的頭發(fā),右眼纏著繃帶,看著六七歲年紀(jì),睡夢中的臉著實無憂無慮。

鈴音。和甚太一起離開江戶的妹妹。她的睡臉實在安謐,令甚太不由得發(fā)出夾雜著訝異的嘆息。

“……這家伙。”

該怎么說呢,真虧她沒被任何人察覺。

按說能直接面見齋姬的只有村長和巫女守。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扣上“對齋姬不敬”的罪名,就算是被斬于刀下,也是無可奈何之事。這孩子的不知深淺真叫人頭疼。

“別這么說,小鈴還不是為了見你才來的。”

“見我?”

“你都兩天不著家了,她肯定是想早點見到你。”

被白夜指出后,甚太稍微冷靜了些。這次為了履行鬼切役的義務(wù),他離開葛野足有兩日。以前,他們兄妹和成為齋姬前的白雪以及她的父親元治生活在一起,現(xiàn)如今卻只剩兄妹兩人。甚太離村期間,鈴音就得獨自度日。還依然年幼的妹妹,又怎么會不感到寂寞。

“小鈴還小,我想她是實在等不及哥哥回家了。”

“可是,規(guī)矩必須遵守。”

“像她這樣說來就來,反而更令我高興。”

明知是癡心妄想,白夜仍嘟囔道。

甚太、白雪和鈴音。兒時,三人總是膩在一處。可令人懷念的時光早就只存在于記憶中,如今的她在神社中形單影只。

這是自己選擇的道路,白夜不會悲嘆,亦不會后悔。盡管如此,偷瞄她的眼眸,仍能看到眼波之中,不能完全放下的感情還在微微蕩漾。

“哎呀,我說笑的。”

說著,她吐了吐舌頭,言外之意是希望甚太當(dāng)作沒聽見。甚太便假裝沒察覺到她那根本掩飾不了的寂寞。

“是不是也該叫醒她了?”

“嗯,謝謝。”

兩人的對話看似不搭,實則嚴(yán)絲合縫。這距離感令人舒適。話題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到此為止,甚太彎下腰,抓住鈴音的肩膀搖醒她。

“鈴音,起來了。”

沒搖幾下,鈴音便翻了個身,輕輕哼唧了幾聲。她似乎睡得很淺,這樣就足以令她醒來。

“……嗯。啊,哥哥早上好!”

微微睜開眼睛的鈴音一看到甚太,立即輕展笑顏。她撒嬌似的淚眼汪汪,抬頭注視著哥哥,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還有,歡迎回來!”

這脫口而出的歡迎不容分說地使甚太明白,即便只有短短兩日的離別,對這孩子而言也極為漫長。被以這樣的態(tài)度迎接,他哪里還能發(fā)得出火來。

“嗯,我回來了。”

甚太摸了摸鈴音的頭,鈴音被撓了癢癢似的扭了扭身體。面對天真爛漫的妹妹,甚太竟一時忘了這里是神社。平日里剛硬如鐵的他也露出了柔和的表情。

“你一直都這么遷就小鈴。”

“我可沒這么覺得。”

“恐怕只有你自己不這么覺得。你從以前就寵她。”

盡管甚太對白夜的打趣予以否定,卻很沒有說服力。他和鈴音是彼此唯一的親人,他也自知自己總是不自覺地寵著鈴音。

“我覺得這也沒什么不好,就是對我也再溫柔些就好了。”

“啊,就這點要求?我以后注意。”

“如此甚好。”

白夜故作滑稽地點著頭,看上去頗為孩子氣,甚太不由得微笑起來。

甚太又轉(zhuǎn)向鈴音,直直地注視著她。雖然怒氣已煙消云散,但必須讓她明白今后不能再擅自潛入神社。

“話說回來,鈴音,我強調(diào)很多次了,這兒是禁地,不可隨便靠近。基本上,它是不允許進(jìn)入的地方。”

“咦,可是哥哥不就來了。”

“那是因為我要履行巫女守的職責(zé)。”

“又來了又來了,我可是知道的,哥哥喜……”

再讓她說下去可不得了,甚太立刻捂住鈴音的嘴。

好險。稍遲一步,致命的話語就會從鈴音嘴里蹦出來了。

“喂,你喜什么呀?”

白夜?jié)M面羞紅,喜形于色。看來,自己雖極力隱藏,心意卻還是暴露無遺,但要因此重拾那個話題就太叫人難為情了。

“不,沒什么。”

甚太臉頰發(fā)燙,悶悶不樂地回答。他眼下已被看透內(nèi)心,卻還硬是要逞上點兒強。這別扭的模樣令白夜忍俊不禁。

“真拿你沒辦法。”

“哥哥是害羞鬼。”

“就是。”

也不知她們是什么時候串通一氣的,只見白雪和鈴音相視嬉笑不止。本想批評鈴音,不知為何卻反遭戲弄,甚太只得難堪地清清嗓子,勉強繼續(xù)說教。

“總之以后你要注意,這也是為你好。”

“好!”

回答得倒是干脆,但到底產(chǎn)生了多少效果就不得而知了。她多半會明知不可為而偏要為之,很快就會再犯。甚太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到那個畫面。

大概他的心思全寫在了臉上,白夜仍是一副看樂子的模樣。

“哥哥不好當(dāng)啊。”

“唉,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甚太露出苦笑,輕輕嘆了口氣,“不過這倒也不壞。”

社殿里充盈著本不屬于此處的明快。注視著正你一言我一語的白夜和鈴音,甚太的神情也不禁溫柔起來,此情此景是如此溫馨,令他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兒時。

然而,無法言說的寂寞掠過心頭。眼下三人雖這般談笑,成為齋姬的白夜卻不被允許走出神社,如其他同齡少女一樣自由行動。神圣的象征就須得有神圣的樣子,她將永遠(yuǎn)被困在神社中,再做不了普通人。她所承受的,究竟是何等深遠(yuǎn)的孤獨?

正要深想,甚太便將這思慮斬斷,棄之不顧。他不會憐憫白夜,也不該憐憫白夜。如今的白夜,昔日的白雪,是為了守護(hù)葛野的民眾而主動選擇了這條道路。

——因為我喜歡媽媽曾經(jīng)守護(hù)的葛野。

若能成為基石,則我愿足矣。

甚太記得曾經(jīng)那虛幻卻有力的誓言。他感懷那誓言的高潔,故而發(fā)愿守護(hù)。既然如此,他便不會去憐憫。輕易給予憐憫,就等于輕侮了那少女的決心,以及與那過去息息相關(guān)的如今。但至少,他希望她可以安心地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仔細(xì)琢磨自己成為巫女守的理由。他是為了守護(hù)青梅竹馬那天真卻高尚的決心——她愿意舍棄自身幸福,無私地奉獻(xiàn)。他相信她設(shè)想的光景彌足珍貴,所以決定為此揮刀。

“……哥哥,齋姬大人,我該回去了。”

鈴音看著甚太的側(cè)臉說道。不知何故,她的聲音有些低落。

“這就要走?機會難得,再待會兒多好。”

“不了,被發(fā)現(xiàn)就糟了。反正我也已經(jīng)見到哥哥了。”

她那低眉順眼的模樣,顯露出與天真無邪的外表相反的穩(wěn)重。甚太正納悶,卻見她又破顏一笑,揮灑著嬌憨稚氣。

“那我走了,哥哥,你要早點回來!”

“別,你一個人走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

“我抄小路很有一手,不會有事的!齋姬大人,再見!”

鈴音整理了一下纏在右眼上的繃帶,小跑著奔向門口。神社里似乎有一條只有她知道的隱秘小路,所以她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jìn)出內(nèi)殿。甚太稍微安心了些,目送著她小小的背影遠(yuǎn)去。

鈴音最后一次回過身,用力地?fù)]了揮手,便跑出了社殿。

“還要讓她為我費心……”

鈴音的用意很明顯,多半是為了讓甚太和白夜兩人獨處,以她自己的方式來成人之美。自己的心思連尚年幼的妹妹都瞞不過,甚至還讓她操心,甚太只覺得無地自容。

“啊……小鈴真是個好孩子。”

白夜感慨地贊嘆道。對此,甚太雖有同感,亦有不能贊許之處。

“我倒是希望她能再稍微任性一些。”

“太過乖巧你也擔(dān)心?”

“我是怕她過度壓抑自己。”

或許是因為出身,鈴音向來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所以,除甚太和白雪外,鈴音無法與別人順暢地交流,只要沒有特別的事,她幾乎閉門不出。作為哥哥,甚太對這樣的現(xiàn)狀擔(dān)心不已。

“剛剛是她壞了規(guī)矩,我才會加以責(zé)備。可事實上,如果可以,我也很想準(zhǔn)許她來神社玩。那樣對她更有好處。”

甚太遲早會先于鈴音離世。到那時,那孩子便會孤苦無依。一想到這里,看到她能自己走出家門,他反而深感欣慰。可是,既然違反了規(guī)定,就不能對這樣的行為給予肯定。說實話,甚太心里五味雜陳。

“沒想到你這么有心,真叫我有些意外。”

“畢竟我是哥哥,當(dāng)然會希望妹妹幸福。”

“哈哈,這樣啊。哥哥果真不好當(dāng)。”

她雖然總愛裝出年長的樣子,但話中帶著憐愛的溫柔聽來確實如同姐姐一般。甚太莫名覺得難為情,忙不迭地挪開視線。這突如其來的害羞也沒有逃過白夜的眼睛,令她樂不可支。

她笑了好一會兒,直笑得眼角含淚才終于平復(fù)。兩人就這樣悠然漫話,興致盎然。然而沒過多久,門外傳來木地板的吱嘎聲,好像故意要打斷這和睦似的。

“別說話,有人來了。”

方才的無拘無束頓時無影無蹤,白夜慌忙端坐,甚太也回到鋪著木地板的外殿正襟危坐。靜寂重回神社,青梅竹馬再度成為齋姬與巫女守。不多時,就聽本殿外高床式[21]的走廊上有人說話。

“齋姬大人,可否叨擾片刻?”

是剛才本已經(jīng)離開的村長。

好險,要是鈴音走得再晚一點,就會被村長撞個正著。看來好歹算是避免了最壞的事態(tài)。

“難道有事發(fā)生?”

白夜的態(tài)度冷靜而威嚴(yán),適才戲鬧說笑的兒時玩伴已消失無蹤,唯有堂堂火女端坐于此。

“不,還是之前的那件事,想再確定一下。”

“……是嗎?”

甚太察覺到白夜在垂簾后面僵住了。他雖然不知道“之前的事”是什么事,但恐怕是不太愉快的話題。

“那老夫就進(jìn)來了。”

不等白夜回答,村長便踏入本殿。平日村長罕有如此無禮的舉動,難道這事重要到令他連最低限度的禮節(jié)都忘了?村長瞥了甚太一眼,從他嚴(yán)肅的眼神中,甚太也能感覺到茲事體大。

“甚太,你可否暫避?”

“可是,我乃巫女守。除履行鬼切役之職外,平時不得離開齋……”

環(huán)繞著白夜的氛圍令甚太有些猶豫,他感覺自己或許并不應(yīng)該走開。他試圖盡力抵抗,不承想否定竟來自意想不到之處。

“甚太,你退下。”

白夜的聲音冷冰冰的。不,應(yīng)該說是故作冷漠的生硬口吻。甚太和她相處甚久,所以心知肚明,即將進(jìn)行的談話,屬于她不想讓他聽到的。不是作為白夜,而是作為白雪,不想讓他聽到。

“……遵命。那么,我在殿外候命。”

“好。”

得到簡短的回答后,甚太施禮致意,轉(zhuǎn)身向本殿外走去。沒有人阻止他。

若是白雪,至少會加上一句“對不起”,可是,白夜不會道歉。與神明息息相關(guān)的火女若向世俗凡人謝罪,其神圣性會遭到貶損。所以,無論內(nèi)心真實想法如何,白夜都必須將甚太視為低己一等的存在來對待。她既然是齋姬,就不能有什么青梅竹馬。

“甚太。”

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看不到垂簾后的她此刻是什么樣的表情,那聲音亦無絲毫起伏,從中聽不出任何感情。

“懇請你今后繼續(xù)守護(hù)葛野。”

發(fā)出懇求的不是青梅竹馬白雪,而是齋姬白夜。同時,“懇請”二字已是她在許可范圍內(nèi)盡最大努力做出的道歉。既然如此,他便不能以青梅竹馬,而是必須以巫女守的身份作答。

“是。身為巫女守,我責(zé)無旁貸。”

他離垂簾約三間[22]之距,然而,僅僅是這點距離,卻令他感到無比遙遠(yuǎn)。甚太的神情剛硬如鐵,竭力佯作平靜地再次邁開腳步。

地板在他腳下吱嘎作響。

這聲音似乎讓冷冰冰的社殿顯得更為冷冽了。

注釋

[1]江戶時代,日本全境的官道上,每隔一定距離便會堆土種植松、榎等樹木,以示里程。

[2]陰歷每月十六日至二十日期間,因月升較遲,夜色在黃昏后到月升前的時間段會較為昏暗。

[3]安裝在刀身與刀鐔接觸部位的金屬零件,作用是增加刀身入鞘時的摩擦力,防止刀身意外滑出刀鞘。

[4]江戶時代后期,仁孝天皇年號。

[5]日本古代舊國名之一,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青森、巖手、宮城、福島四縣所在區(qū)域。

[6]日本古代舊國名之一,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山形、秋田兩縣所在區(qū)域。

[7]日里,1日里約為3.9千米。

[8]日語中“姬”與“火女”發(fā)音相同。

[9]神社建筑物的統(tǒng)稱。其中按職能不同又細(xì)分為本殿、拜殿、幣殿、神樂殿等。

[10]又稱鐵山師,踏鞴鐵鋪的經(jīng)營者,鐵匠在其管理下工作。

[11]擁有姓氏和佩刀的特權(quán)。江戶時代,享有此特權(quán)者一般為武士,在某些特殊情況下,也會被授予平民,但平民同時享有這兩項特權(quán)的情況少之又少。

[12]江戶時代的消防組織及人員。

[13]日本傳說中的鬼女,居于深山,常以老婦形象示人。

[14]日本傳說中的妖怪,紅臉長鼻,背生雙翼,作入山修行者打扮,古代山中種種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常被認(rèn)為是天狗所為。

[15]指日本傳說中的妖怪,形似巨大化的猿猴,相傳是老猴成精。

[16]日本的戰(zhàn)國時代指公元1467年應(yīng)仁之亂至1568年織田信長入京這期間大約一個世紀(jì)的戰(zhàn)亂時期。

[17]安置神靈神體的社殿。

[18]廣義為紅色系的長袴(褲裙),狹義特指平安時代中期以后宮中女子所穿的紅袴,及巫女裝束中的紅袴。

[19]穿在和服外的短褂。

[20]日本神道教祭祀用的道具之一,形似花瓶,多為陶器,用來插放供奉神明的楊桐枝。

[21]指將地板用柱子墊高的建筑形式,多見于神社寺廟。

[22]表示距離的量詞,一間約1.82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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