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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鈍劍新聲14

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后背撕裂般的疼痛隨著邁步的動作尖銳地提醒著昨夜那場搏殺的代價。陳光佝僂著腰,在灰白冰冷的晨霧中艱難挪動。汗水混著灰塵從額角滑落,流進眼睛里,帶來刺痛的灼熱感,他胡亂抹了一把,視線里,“老城根”那片破敗的樓頂輪廓在霧氣中若隱若現,遙遠得像海市蜃樓。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肺部的灼燒、后背的鈍痛和雙腿的麻木是真實的。街邊的店鋪陸續開門,食物的香氣飄散出來,勾得空空如也的胃袋一陣痙攣,但他連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口袋空空如也,連一個硬幣都掏不出來。

終于,那棟熟悉的、墻皮剝落的灰色居民樓出現在視線里。單元門口,幾個早起買菜的大媽正低聲議論著什么,看到陳光如同從泥潭里爬出來、渾身狼狽、臉色慘白如鬼的模樣,驚得倒吸一口涼氣,紛紛避讓開來,眼神里充滿了驚疑和畏懼。

陳光對她們的目光視若無睹。他扶著冰冷的墻壁,一步一喘地爬上五樓。樓道里新換的聲控燈忠實地亮著,昏黃的光線照亮了他汗濕、沾著暗紅污漬的T恤和毫無血色的臉。鑰匙插進鎖孔,轉動時發出干澀的摩擦聲。

推開那扇薄薄的鐵門,一股熟悉的、帶著灰塵和封閉氣息的微濁空氣撲面而來。房間里一片昏暗,窗簾緊閉。他反手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鐵皮滑坐在地,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后背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蜷縮著身體,喉嚨里溢出壓抑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粗重喘息。

寂靜和黑暗如同厚重的裹尸布,將他緊緊包裹。林晚驚恐的尖叫、囡囡撕心裂肺的哭嚎、骨頭斷裂的脆響、男人瀕死的呻吟……還有派出所門前,江嶼那張冰冷的臉和遞過來的、如同施舍般的頭盔……無數的聲音和畫面碎片般在腦子里瘋狂沖撞、尖叫!每一次閃回,都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鑿在他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他猛地用拳頭砸向冰冷的水泥地面!

咚!

指骨劇痛!卻絲毫無法驅散腦海里的魔音!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低吼,從他緊咬的牙關里擠了出來!他雙手死死抱住頭,指甲幾乎要摳進頭皮!

不能再想!

必須抓住點什么!

抓住……聲音!

他像溺水者撲向最后一根稻草,手腳并用地爬到房間角落。黑暗中,他摸索著那個裝著舊電子琴的大紙箱。粗暴地撕開膠帶,手指觸碰到冰冷廉價的塑料外殼。插頭!電源在哪里?他慌亂地摸索著,終于找到了插孔,將插頭用力懟進墻上的插座!

指示燈亮起!微弱的紅光在黑暗中如同鬼火。

他搬過椅子,幾乎是摔坐在琴前。黑暗中,他看不到琴鍵,只能憑著記憶和觸覺,伸出那只沾著灰塵和干涸血漬、指關節破皮紅腫的右手,顫抖著,摸索著中央C的位置。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磨砂質感的塑料琴鍵。

他閉上眼,用盡全身殘存的意志力,將腦海里那些血腥的尖叫和冰冷的審視強行壓下,去回憶……回憶那干癟的“嘀”聲,回憶那最簡單的音符位置……

然后,他猛地按了下去!

“嘀——!”

一個單薄、刺耳、帶著明顯電子雜音的琴音,驟然在死寂的黑暗里炸響!聲音不大,卻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狠狠鋸開了包裹著他的粘稠恐懼!

這聲音如此廉價,如此難聽。

但它是他自己的!是他用口袋里最后的銅板換來的!不是施舍!不是憐憫!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再次落下!

“唻——!”

“咪——!”

“發——!”

單調、干癟、毫無美感的音符,一個接一個,在狹小、冰冷的房間里反復響起!不成調,不連貫,甚至因為手指的顫抖和用力過猛而扭曲變形,發出刺耳的噪音!像垂死之人的掙扎喘息!

他不管!

他拼命地按!用盡全身力氣地按!仿佛要把昨夜所有的恐懼、憤怒、屈辱、后怕,都通過這廉價的塑料琴鍵,傾瀉出來!后背的疼痛讓他每一次抬手都如同酷刑,額頭的冷汗大顆大顆滴落在琴鍵上,但他咬著牙,近乎自虐般地繼續!

“嘀!唻!咪!發!嘀!唻!咪!發……”

單調的循環,刺耳的噪音。

像一場絕望的、無聲的嘶吼。

不知過了多久,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痙攣、麻木。后背的劇痛和精神的巨大消耗終于榨干了他最后一絲力氣。他猛地趴在冰冷的琴鍵上!

“嘀嘀嘀嘀嘀——!!!”

一陣雜亂刺耳的噪音瘋狂響起!

他趴在琴上,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被電擊。粗重的喘息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在喉嚨里滾動。廉價的塑料琴鍵硌著他的臉頰,冰冷的觸感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活著的實感。

黑暗里,只剩下那臺電子琴發出的、因重壓而持續不斷的、尖銳的蜂鳴聲,和他自己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

……

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發出抗議。后背的疼痛從尖銳的鈍痛變成了持續的低燒般的悶痛。陳光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時,窗外的陽光已經刺眼。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記得最后是趴在冰冷的電子琴上失去意識的。

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汗味、灰塵味和淡淡的血腥氣。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刺目的陽光讓他瞇起了眼。樓下,生活依舊,收破爛的吆喝聲,鄰居的爭吵聲,小孩的哭鬧聲……仿佛昨夜馨雅苑那場血腥風暴從未發生過。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指關節的紅腫消了一些,破皮的地方結了暗紅的痂。掌心里,那個冰冷的頭盔鎖扣依舊緊緊攥著,鋒利的邊緣再次在舊傷口上硌出了新的血痕。他松開手,看著掌心那道混合著新舊血跡的傷痕,眼神空洞。

他需要錢。需要食物。需要活下去。憤怒和屈辱填不飽肚子,更治不好傷。

他走到墻角那臺舊電子琴前。琴鍵上還殘留著他趴伏時留下的汗漬和一點暗紅的血印。他沉默地看了幾秒,然后轉身,拿起那件沾著污漬的工裝外套,套在身上。動作牽扯到后背的傷處,讓他悶哼一聲,臉色又白了幾分。

他必須去上班。快遞車是公司的,丟了工作,他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推著那輛同樣傷痕累累的小電驢走出“老城根”,陽光刺眼,車流喧囂。他匯入其中,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送件,簽收,重復著千篇一律的動作。身體的疼痛和精神的麻木讓他動作遲緩,眼神空洞,對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應。路人好奇或嫌惡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尚未消退的淤青和破皮的嘴角,他也渾然不覺。

傍晚,拖著幾乎報廢的身體回到小屋。口袋里裝著今天的工錢——幾張薄薄的紙幣,勉強夠買幾包最便宜的泡面。他燒了水,泡開面,機械地吞咽著。滾燙的面湯滑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后背的悶痛持續地折磨著他。

吃完面,他坐在椅子上,面對著那臺沉默的電子琴。窗外,城市的燈火亮起。他沒有開燈,任由黑暗將自己包裹。過了許久,他才伸出手,打開電源。指示燈微弱的紅光在黑暗中亮起。

這一次,他沒有像昨晚那樣瘋狂地捶打琴鍵。他只是靜靜地坐著,在黑暗中,伸出右手食指。指尖懸停在冰冷的塑料琴鍵上方,微微顫抖。

他閉上眼。努力地、極其艱難地,在腦海里驅散那些血腥的尖叫和冰冷的審視。他需要抓住那一點點……屬于“聲音”本身的、純粹的東西。

指尖落下。

“嘀——”

干癟的音符響起。

然后是“唻——”

“咪——”

“發——”

動作很慢,很輕。每一次按鍵都帶著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專注。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回憶著林晚教過的位置,試圖將那幾個簡單的音符按得更準確一些。單調的電子音在寂靜的小屋里回蕩,依舊難聽,卻少了昨晚那種歇斯底里的瘋狂,多了一種笨拙的、近乎固執的練習。

后背的疼痛隨著每一次抬手而加劇,汗水再次滲出。但他咬著牙,一遍,又一遍。手指從僵硬到微微靈活,按下的音符也似乎穩定了一絲。

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下。小屋重歸寂靜。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他靠在椅背上,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但心底深處,那簇在派出所門前被江嶼徹底點燃的、名為“反抗”的火焰,卻在這單調枯燥的練習中,燃燒得更加清晰。

他不需要幽靈的施舍。他要靠自己發出的聲音,哪怕是最難聽的電子音,來填滿這冰冷的空間,來對抗那些如影隨形的噩夢。

……

幾天后,后背的疼痛稍微緩解,但淤青依舊明顯。陳光的生活恢復了表面上的“正常”。送快遞,吃泡面,在黑暗的小屋里對著那臺電子琴,笨拙地、固執地按著那幾個單調的音符。偶爾,他會停下來,看著掌心那道被頭盔鎖扣反復硌出的傷口,眼神復雜。

這天傍晚,他剛送完最后一單,騎著車準備回“老城根”。路過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時,巨大的LED屏幕正在播放廣告。他無意間瞥了一眼,目光卻瞬間被屏幕下方滾動的一行小字吸引住了:

>**市文化中心周末公益演出:青年鋼琴家江嶼獨奏音樂會(憑市民身份證免費領票,數量有限)**

江嶼!

青年鋼琴家?!

巨大的沖擊讓陳光猛地捏緊了剎車!小電驢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停在路邊!他抬起頭,死死盯著那塊巨大的屏幕!屏幕上正播放著一段鋼琴演奏的片段,一只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在黑白琴鍵上優雅而有力地躍動,流淌出令人心醉的旋律。鏡頭一晃,給了一個演奏者的側臉特寫——輪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抿著,帶著一種專注而沉靜的氣質!

雖然只是一個側影,雖然屏幕的光線有些失真,但陳光死也不會認錯!

就是那張臉!

派出所門前,摘下頭盔后,那張冰冷審視著他的臉!

那個倉庫里如同幽靈般出現又消失的“江嶼”!

那個一次次在陰影里“施舍”他、又在派出所門前輕蔑地遞出頭盔的男人!

青年鋼琴家?!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徹底愚弄的憤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陳光!他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胸口悶得幾乎無法呼吸!

為什么?!

一個在聚光燈下優雅演奏、享受著鮮花和掌聲的鋼琴家,為什么要像一個幽靈一樣,躲在陰暗的倉庫里,觀察他、施舍他、最后又用那種方式羞辱他?!他陳光的人生,在這個高高在上的“鋼琴家”眼里,到底是什么?!一場精心設計的、充滿獵奇和憐憫的……行為藝術嗎?!

他死死攥著車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咯咯作響,手背上尚未痊愈的破口再次崩裂,滲出鮮紅的血珠,滴落在車把的金屬上。他盯著屏幕上那個優雅的側影,那雙在琴鍵上跳躍的、如同藝術品般的手,再想想自己那臺破電子琴上干癟的“嘀”聲和粗糙的手指……巨大的落差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臟!

恥辱!

比在倉庫里被無視更甚的恥辱!

比在派出所門前被施舍更甚的恥辱!

他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刺眼的屏幕。胸腔里翻騰著憤怒、屈辱、不解和一種深沉的無力感。他想掉頭就走,逃離這片充斥著那個名字和影像的街區!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幾分遲疑和驚訝的、熟悉的女聲在身旁響起:

“陳光?”

陳光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電流擊中!他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抬起頭。

人行道上,林晚牽著一身漂亮小裙子、扎著蝴蝶結的囡囡站在那里。囡囡的小胳膊還打著石膏,用繃帶吊在胸前,小臉有些蒼白,但看到陳光,大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叔叔!”

林晚穿著一件素雅的米色風衣,長發柔順地披在肩上。她的臉色也有些憔悴,左臉頰靠近耳根處貼著一小塊膚色膠布,遮住了下面的傷痕。她看著陳光,眼神里充滿了驚訝,隨即又化作了濃濃的擔憂和復雜的情緒。她的目光快速掃過陳光臉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和破皮的嘴角,落在他緊攥車把、手背滲血的手上,最后又看了看旁邊那塊正播放著江嶼演奏片段、滾動著音樂會信息的巨大LED屏幕。

一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巨大的LED屏幕兀自閃爍著,優雅的琴音流淌在喧囂的街頭。林晚的眼神在陳光狼狽的傷痕、屏幕上江嶼的側影,以及陳光那雙充滿了震驚、憤怒和屈辱的血紅眼睛之間飛快地移動著。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抿緊了唇線,眼中掠過一絲極其復雜難辨的光芒——是擔憂?是了然?是愧疚?還是別的什么?

囡囡似乎沒察覺到大人之間詭異的氣氛,她仰著小臉,指著那塊巨大的屏幕,奶聲奶氣、帶著點興奮地對陳光說:“叔叔!你看!那個彈鋼琴的叔叔!媽媽說他彈得可好聽啦!媽媽還說……唔……”

林晚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握緊了囡囡的小手,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她彎下腰,對著囡囡低聲快速說了句什么。囡囡有些困惑地眨眨眼,但還是乖乖地閉上了嘴,只是好奇地看看媽媽,又看看臉色極其難看的陳光。

林晚直起身,再次看向陳光。她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她沒有解釋囡囡的話,也沒有詢問陳光的傷勢,而是從自己隨身的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兩張印制精美的紙片。

那是兩張音樂會門票。

她將其中一張,遞向陳光。動作很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眼神清澈而坦然地迎向陳光那雙燃燒著屈辱火焰的眼睛。

“陳光,”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街頭的喧囂,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力量,“周六晚上,文化中心。有空的話……去聽聽吧。”

陳光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他看著林晚遞過來的那張精致的門票,再看看她清澈坦然的、甚至帶著一絲鼓勵的眼神,最后又猛地抬頭看向那塊巨大的LED屏幕上江嶼優雅的側影。

青年鋼琴家。

倉庫幽靈。

施舍者。

羞辱者。

巨大的矛盾感和荒謬感如同冰火交織,在他胸腔里瘋狂沖撞!他幾乎要脫口而出憤怒的質問!他想把那張門票狠狠摔在地上!他想沖著林晚吼: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和那個混蛋是一伙的!

但囡囡那雙清澈的、帶著一絲怯意的大眼睛,還有她胸前吊著的、打著石膏的小胳膊,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他即將爆發的怒火。

他死死咬著牙,牙關咯咯作響。手背上滲出的血珠順著指縫滴落。他看著林晚遞過來的門票,那精美的紙張在LED屏幕變幻的光線下,像一個巨大的諷刺。

林晚的手依舊穩穩地舉著,目光坦然地迎視著他,沒有絲毫退縮。那眼神里沒有憐憫,沒有施舍,只有一種……邀請?或者說,是給他一個自己去尋找答案的機會?

時間仿佛在喧鬧的街頭停滯了。巨大的屏幕光影流轉,優雅的琴音如同背景。一個狼狽的快遞員,一個帶著受傷孩子的溫婉女人,一張遞向黑暗的門票。

陳光看著那張門票。再抬頭看看屏幕上江嶼那雙在琴鍵上飛舞的手。最后,他的目光落回自己那只緊攥車把、粗糙、破皮滲血的右手上。

那臺破電子琴干癟的“嘀”聲,似乎又在耳邊響起。

他喉嚨滾動了一下。用盡全身力氣,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抬起那只沾著血污的右手。

他沒有去接那張門票。

也沒有將它打落。

他的手,懸停在半空,微微顫抖著,像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戰爭。

最終,那只粗糙、傷痕累累的手,極其緩慢地、卻又異常堅定地,越過了那張精美的門票,輕輕地、穩穩地,落在了林晚握著門票的、纖細白皙的手腕上。

指尖冰冷,帶著汗意和一絲血污的黏膩。

林晚的手腕微微一顫,但沒有躲開。她看著陳光,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輕輕動了一下。

陳光沒有看她的眼睛。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死死地、如同穿透虛空般,釘在那塊巨大的LED屏幕上——釘在那個名叫江嶼的、青年鋼琴家的、優雅沉靜的側臉上。

他的聲音嘶啞、干澀,卻帶著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個字、一個字地砸在喧囂的街頭:

“好。”

“我、去。”

林晚似乎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放松。她看著陳光布滿血絲、卻燃燒著某種奇異火焰的眼睛,輕輕地點了點頭,將那張門票輕輕放在他依舊懸停在半空、微微顫抖的手心里。

陳光收回手,緊緊攥住了那張帶著林晚體溫的、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門票。紙張的邊緣硌著他掌心的傷口,帶來清晰的痛感。

他不再看林晚母女,也不再看那塊刺眼的屏幕。他猛地轉過身,跨上小電驢。引擎發出低沉的咆哮,載著他和他掌心里那張滾燙的門票,匯入車流,消失在城市的霓虹深處。

林晚牽著囡囡,站在原地,看著陳光消失的方向,又抬頭看了看屏幕上江嶼演奏的片段,眼神復雜難明。囡囡輕輕拉了拉媽媽的手,小聲問:“媽媽,叔叔怎么了?他好像……很生氣?”

林晚蹲下身,輕輕撫摸著女兒打著石膏的胳膊,目光悠遠,沒有回答。

……

周六傍晚,華燈初上。

市文化中心宏偉的玻璃幕墻在夕陽余暉下閃爍著璀璨的光芒。巨大的海報懸掛在正門上方——青年鋼琴家江嶼的側影,眼神深邃,指尖仿佛凝聚著星辰。衣著光鮮的人們手持精美的請柬或門票,談笑風生地拾級而上,空氣中彌漫著香水、高級布料和一種名為“藝術”的優越氣息。

陳光站在馬路對面,背光的陰影里。他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外套,只是仔細地洗了臉,頭發也勉強梳理過。后背的疼痛已經轉為持續的酸脹,臉上的淤青淡了些許,但嘴角的破口和手背的傷痕依舊顯眼。他手里緊緊攥著那張林晚給的門票,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粗糙的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門票光滑的紙張和印刷的凹凸感。

他看著對面那座燈火輝煌、如同水晶宮殿般的建筑,看著那些優雅從容走進去的身影。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他。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誤入天鵝湖的丑小鴨,格格不入。口袋里,那個冰冷的頭盔鎖扣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硌著他的大腿,提醒著他倉庫的冰冷和派出所門前的羞辱。

進去?

面對那個高高在上的施舍者?

坐在那些衣香鬢影的人群里,聽他用那價值百萬的鋼琴,演奏他聽不懂的“高雅藝術”?

然后呢?再次被那冰冷的、如同看實驗品一樣的目光審視?

屈辱感如同毒藤,纏繞著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他幾乎要轉身離開,逃回他的“老城根”,逃回他那臺破電子琴旁邊!

但林晚那雙清澈坦然的、遞出門票時帶著鼓勵的眼睛,囡囡吊著胳膊的弱小身影,還有……還有他自己心底那臺破電子琴發出的、干癟卻執拗的“嘀”聲……像幾根無形的線,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腳步。

他攥緊了門票。掌心的傷口被紙張邊緣硌得生疼。這痛感奇異地刺激了他麻木的神經。

他需要答案。

他需要親眼看看。

看看那個在倉庫陰影里如同幽靈、在聚光燈下如同王者的男人,到底是什么!

哪怕這答案會帶來更深的羞辱!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破釜沉舟的兇狠!他不再猶豫,邁開腳步,穿過車流,走向那座璀璨而冰冷的文化宮殿。

檢票口的工作人員看著他這身格格不入的打扮和臉上的傷痕,眼神里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詫異和審視,但還是公事公辦地撕下了票根。走進大廳,暖黃色的燈光,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面,空氣中昂貴的香氛……一切都讓他感到眩暈和不自在。他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如同針扎般的異樣目光。

他低著頭,捏著票根,像一抹灰色的影子,在光鮮的人群縫隙里艱難地移動,尋找著自己的座位。位置很靠后,在二樓側邊的角落。當他終于坐下時,才發現后背的座椅柔軟舒適,視野卻有些偏。

巨大的水晶吊燈緩緩暗下。

觀眾席的嘈雜聲漸漸平息。

舞臺的帷幕在柔和的燈光中緩緩拉開。

一架巨大的、烏黑發亮的斯坦威三角鋼琴靜靜地佇立在舞臺中央,像一尊沉默的王者。聚光燈如同月光,溫柔地灑落在琴身和琴凳上。

全場一片寂靜。

落針可聞。

陳光屏住了呼吸,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他死死地盯著舞臺入口的陰影處。

腳步聲響起。

沉穩,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節奏感,踩在光潔的地板上。

一個身影,從陰影中從容地走了出來。

他穿著剪裁完美的黑色禮服,身形挺拔如松。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硬朗的肩線和輪廓。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走向舞臺中央的鋼琴。

陳光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

是他!

江嶼!

那張臉,在璀璨的聚光燈下,褪去了派出所門前的冰冷和倉庫陰影里的模糊,變得無比清晰!輪廓分明如同雕塑,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他的眼神深邃沉靜,沒有看向觀眾席,只是專注地投向那架等待著他的鋼琴。沒有了頭盔的遮擋,沒有了皮夾克的野性,此刻的他,周身散發著一種內斂而強大的氣場,如同出鞘的名劍,鋒芒隱于沉靜之下。

他走到鋼琴前,沒有多余的鞠躬致意,只是極其自然地在琴凳上坐下,調整了一下位置。動作流暢而優雅,帶著一種與樂器融為一體的和諧感。

他抬起雙手,修長有力的手指懸停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方。燈光下,那雙手骨節分明,皮膚干凈,指尖圓潤,如同精心打磨的藝術品。

全場寂靜。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雙手上。

陳光坐在黑暗的角落,背脊僵硬,后背的酸脹感因為緊張而加劇。他看著那雙懸停在琴鍵上的手,再低頭看看自己放在膝蓋上、粗糙、帶著傷痕和老繭、甚至還有些污漬的手。巨大的鴻溝,無聲地橫亙在舞臺的光明和他所在的黑暗角落之間。

就在這時。

江嶼的手指,落下了。

沒有預兆。

沒有醞釀。

第一個音符驟然響起!

不是舒緩的序曲,不是柔美的抒情!

而是一個極其強勁、帶著金屬般冷硬質感的低音和弦!如同沉重的巨錘,狠狠砸在寂靜的音樂廳穹頂之上!

“咚——!!!”

聲音渾厚、深沉、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瞬間撕裂了所有的寧靜!強大的聲波如同實質的沖擊,狠狠撞在陳光的胸口!讓他渾身猛地一震!幾乎要從座位上彈起來!

緊接著!

一連串快速、密集、如同疾風驟雨般的音符從那雙修長有力的手指下傾瀉而出!旋律激昂、狂放、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張力!如同暴風雨前夕的雷鳴電閃!如同千軍萬馬在荒原上奔騰沖殺!每一個音符都帶著棱角,帶著金屬的撞擊感,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摧毀一切的力量!

是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第三樂章!

狂暴的音流在音樂廳里瘋狂沖撞、回旋!那架價值連城的斯坦威三角鋼琴,在江嶼的指下,發出了令人心悸的咆哮!那不是優雅的演奏,那是一場聲音的戰爭!是靈魂深處的風暴被毫無保留地宣泄出來!

陳光僵在座位上,如同被這狂暴的音浪釘在了原地!他聽不懂復雜的技巧,聽不懂深刻的內涵,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那聲音里蘊含的、幾乎要沖破屋頂的、狂暴的、壓抑的、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撕裂的——力量!

這力量如此熟悉!

這狂暴如此熟悉!

如同昨夜他撞向那個施暴者時凝聚在肩膀上的所有憤怒和絕望!

如同他在冰冷倉庫里,對著那扇嶄新得刺眼的門發出的無聲咆哮!

如同他在派出所臺階上,對著遞來的頭盔揮出的那記帶著血污的拳頭!

舞臺上的江嶼,身體隨著激烈的演奏而微微起伏,側臉的線條在光影中繃緊,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眼前的琴鍵連同整個世界都劈開!他不再是那個冰冷的觀察者,不再是那個優雅的藝術家,他此刻更像一個在聲音的戰場上浴血搏殺的戰士!用指尖釋放著靈魂深處最原始、最暴烈、最不為人知的……風暴!

陳光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舊傷的痂蓋里!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舞臺上那個在聚光燈下、在狂暴音流中搏殺的身影!胸腔里那顆沉寂已久的心臟,在這震耳欲聾、充滿破壞性力量的琴音中,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沉重而劇烈地,瘋狂搏動起來!

咚!咚!咚!

與舞臺上那狂暴的琴音,奇異地同頻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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