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指關(guān)節(jié)叩擊柜臺的聲響,在老茶樓“一葉居”的晨霧里顯得格外清冷。他剛用雞毛撣子掃過紫砂壺陣列,檀木架上的水痕卻洇成了蘇州河的模樣。這是父親留下的鋪子,河水的腥氣裹著龍井的栗香,在他鼻腔里盤桓了二十年。
賬本第三頁夾著張泛黃的工尺譜,毛筆字洇開了,像爬行的蜈蚣。昨夜有人冒雨送來,牛皮紙信封上只畫了只啞喙的雀。此刻八仙桌旁看報的趙先生,眼鏡滑到鼻尖,報紙后沿卻露出半截靛藍旗袍——那料子全蘇州只瑞蚨祥還存著兩匹。
鋼琴聲就是這時淌進來的。對岸洋學(xué)堂的玻璃窗敞著,穿陰丹士林裙的姑娘在彈德彪西。水汽漫過河堤,陳默忽然覺得那樂譜上的墨跡開始游動,音符鉆進青磚縫里,長出了絨絨的苔。
琴聲凝成水珠墜在瓦當(dāng)上時,趙先生抖了抖報紙。“德彪西的《月光》。“他啜著碧螺春,茶葉梗豎在杯心,“彈琴的是新來的音樂教員,歸國輪船在吳淞口擱淺過半月。“
陳默的指節(jié)停在半空。柜面紅漆的龜裂紋里,昨夜雨水的潮氣正滲出,蜿蜒爬向工尺譜的墨跡。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掌心有同樣的涼意。
對岸的琶音突然斷了。穿陰丹士林布的姑娘推開琴房木窗,發(fā)梢沾著亮晶晶的汗。她的目光掠過河面,恰撞上陳默拾起的眼睛。一只白鷺從蘆葦叢驚起。
趙先生的笑聲在茶杯里打轉(zhuǎn):“琴聲引鳥,倒是雅事。“陳默低頭,發(fā)現(xiàn)譜紙邊緣的蜈蚣墨痕,不知何時已啃穿了兩個音符的空心符頭。
青石板路吸飽了夜雨,陳默的千層底踩上去像踏著潮濕的宣紙。過萬源橋時,工尺譜在他懷里發(fā)燙,墨跡在牛皮紙下微微搏動。洋學(xué)堂的鐵柵欄爬滿忍冬藤,琴房窗口飄出斷續(xù)的音階,像有人把珍珠撒在琉璃瓦上。
他停在法國梧桐的陰影里。姑娘正俯身調(diào)校琴凳,后頸彎成天鵝的弧度。窗臺上陶土盆養(yǎng)著薄荷,葉片輕顫著應(yīng)和節(jié)拍。
“音板受潮了。“她忽然轉(zhuǎn)頭,睫毛投下的陰影里游著細小的光粒,“低音區(qū)像浸水的棉線。“
陳默掏出工尺譜遞過窗臺。陽光穿透紙張的瞬間,那些蜈蚣狀的墨跡突然舒展成五線譜的蝌蚪符。姑娘的指尖剛觸到紙面,最末端的休止符突然滲出水痕,在譜紙上漫開一小片蘇州河的漩渦。
漩渦在譜紙上旋轉(zhuǎn)時,薄荷葉突然簌簌作響。姑娘的食指壓住水痕,涼意卻順著她淡青的血管往上爬。“這不是工尺譜,“她指甲輕叩變形的五線譜,“是河床的脈絡(luò)。“
陳默看見水珠從休止符里滲出,沿著她手腕滴向琴鍵。中央C音被浸潤的剎那,整架斯坦威突然發(fā)出深沉的嗡鳴,像吳淞口的霧笛。
“家父說這譜子會認主。“陳默的袖口擦過窗臺青苔,“民國廿六年,有個穿和服的女人...“
琴蓋內(nèi)傳來細碎的刮擦聲。姑娘掀開琴蓋,潮濕的音槌上粘著半片鱗甲,幽藍如淬火的刀。法國梧桐的陰影斜切在她鎖骨,她忽然哼出幾個音節(jié)——正是工尺譜開頭洇化的那截旋律。
陳默沖回一葉居時,柜臺上爆裂的紫砂壺還在汩汩淌水,滿地瓷片映著支離的晨光。昨夜送譜的牛皮紙信封躺在水洼里,那只啞喙的雀竟洇成了暗紅色。他顫抖著展開工尺譜——吞噬了“松尾”二字的墨跡已凝固成一塊深褐痂痕,邊緣卻延伸出細密的銀色紋路,像河面結(jié)的冰網(wǎng)。
“那不是墨,是血。”趙先生的聲音從背后響起,手杖尖點著水痕里的瓷片,“松尾綾子,昭和十一年二月歿于吳淞口。她父親是京都的漆器大師,為天皇調(diào)過‘海の藍’。”
薄荷的清氣混著水腥飄進門。姑娘立在門檻陰影里,發(fā)梢沾著法國梧桐的飛絮。“鱗片在發(fā)燙,”她攤開琴布,藍琉璃珠已融成液態(tài),在布紋間游成一條微小的蛟,“它認得這曲子。”她唇間逸出幾個音節(jié),正是工尺譜開頭那截洇化的旋律。
水洼里的瓷片突然嗡嗡震顫。陳默懷中的譜紙無風(fēng)自動,痂痕處裂開細縫,瀉出一縷德彪西《沉沒的教堂》的琴音——冰冷、幽遠,帶著管風(fēng)琴的轟鳴感。柜面紅漆的龜裂紋瘋狂蔓延,裂縫深處滲出咸腥的海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千層底。
趙先生的手杖猛地杵地:“關(guān)窗!”但為時已晚。對岸洋學(xué)堂的鐘聲當(dāng)當(dāng)敲響,聲波撞碎河面,無數(shù)靛藍鱗片從水底翻涌而出。工尺譜在陳默手中徹底融化,銀紋裹著血痂流進地縫。檀木架上父親最珍視的曼生壺突然傾覆,壺口噴出的不是茶湯,而是滾燙的、鐵銹色的濃霧,瞬間吞沒了整座茶樓。霧中傳來松尾綾子用日語哼唱的童謠,薄荷姑娘腕上的水痕突然灼亮如烙鐵。
濃霧灌滿陳默的鼻腔,鐵銹味裹著德彪西的琴音在齒間彌漫。他踉蹌抓住翻倒的八仙桌腿,指尖觸到的卻是冰涼滑膩的鱗片。柜臺上曼生壺仍在噴涌霧氣,壺嘴射出的鐵銹色煙柱里,松尾綾子的日語童謠忽近忽遠。
“閉眼!”薄荷姑娘的喊聲刺破濃霧。陳默感到腕上一緊,灼燙的水痕已纏上兩人手腕,烙鐵般的痛感中,工尺譜融化的銀紋順著血脈游進他心臟。趙先生的手杖聲在左前方疾響,杖頭敲擊青磚的節(jié)奏竟與《荒城之月》的拍子嚴(yán)絲合縫。
霧氣驟然稀薄。陳默睜眼時正撞見半截旗袍消失在檀木架后——靛藍料子綴著細鱗,下擺掃過的地磚留下蜿蜒水跡。他追過去掀開湘繡屏風(fēng),背后不是庫房,而是條青磚甬道。墻壁滲出咸澀水珠,磚縫里嵌滿與琴鍵鱗甲同款的幽藍薄片。
薄荷姑娘突然悶哼。她腕上的烙痕迸出藍光,甬道盡頭的黑暗里傳來鋼琴強奏的和弦。陳默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踩著的青磚正變得透明,磚下深水里浮動著無數(shù)牛皮紙信封,每只信封都畫著啞喙的雀。
“昭和十一年二月十七日,”趙先生的聲音在甬道里蕩起回聲,“吳淞口大霧,松尾家的商船‘海月丸’觸礁。”他的手杖指向磚下某只信封,雀鳥圖案突然展開翅膀。水流裹挾的信封撞上透明磚底,陳默清晰看見信紙開頭寫著:“父上様,上海のピアノは潮で...”
德彪西的琴音轟然炸響。薄荷姑娘腕間藍光暴漲,甬道磚縫里的鱗片齊齊豎起,如千萬把微型刀鋒割開霧氣。盡頭黑暗裂開一道縫,穿靛藍旗袍的身影坐在斯坦威前,正抬手砸向某個未完成的降B音。陳默看見她后頸的汗珠墜向琴鍵,在觸及象牙的前一瞬——降B音在虛空里震顫的剎那,陳默的腳已踏入甬道盡頭。腥咸的海風(fēng)卷著鋼琴轟鳴撲來,他竟站在“海月丸”傾斜的甲板上。月光是鐵銹色的,穿透濃霧照亮松尾綾子的旗袍——那靛藍正從她衣襟褪色,鱗片般簌簌墜向琴鍵。斯坦威卡在船舷與礁石之間,海水漫過她的小腿肚。
“音槌!”薄荷姑娘的喊聲被海風(fēng)撕碎。陳默看見松尾綾子砸向琴鍵的右手懸在半空,腕骨凸起處卡著半枚銹蝕的船釘。降B鍵縫隙里,幽藍鱗片正在凝結(jié)。
趙先生的手杖突然橫在陳默胸前。“看弦軸板。”他嘶聲道。鋼琴腹腔內(nèi),纏滿海藻的琴弦正滲出靛藍汁液,弦軸旋轉(zhuǎn)著把汁液絞成細絲。松尾綾子喉頭發(fā)出咯咯聲,未完成的音符在她齒間凝成冰珠。
薄荷姑娘腕間的烙痕突然灼穿衣袖。她撲向琴凳哼出工尺譜的調(diào)子,松尾綾子懸空的手猛地抽搐,船釘刮過琴鍵發(fā)出刺耳的滑音。陳默懷中的曼生壺殘片突然發(fā)燙,壺底“海の藍”鈐印浮到半空,印文化作三只啞喙雀撞向琴弦。
琴箱里傳出琉璃碎裂聲。松尾綾子的身影淡成霧氣,斯坦威琴蓋轟然閉合,夾住了她旗袍最后一角靛藍。月光驟然清朗,陳默發(fā)現(xiàn)自己跪在一葉居的檀木架前,懷里曼生壺完好無損,壺嘴飄出薄荷的清氣。
柜臺上的工尺譜靜靜攤開,血痂銀紋已消失,只余幾滴新鮮墨漬,正慢慢聚成新譜的音符。
墨漬在工尺譜上聚成休止符時,柜面“啪嗒”落下水珠。陳默抬頭,榫卯交錯的房梁正滴著鐵銹色的液體,水珠墜地綻開的瞬間,他看見薄荷姑娘倒映在其中的身影——她困在傾斜的“海月丸”甲板上,靛藍旗袍正被狂風(fēng)吹成碎片。
“趙先生?”陳默轉(zhuǎn)頭只抓到半截手杖殘影。八仙桌的報紙還攤著,民國三十五年四月十七日的《申報》頭版浸在銹水里,“吳淞口打撈出昭和時期日商船殘骸”的鉛字正被水漬吞噬。
曼生壺在他掌心突突跳動。壺嘴飄出的薄荷清氣突然混進咸腥,壺身“海の藍”鈐印灼得發(fā)紅。他蘸著銹水在柜臺劃出工尺譜符號,水痕竟自動游成五線譜,譜線間浮出細小的鱗片。
對岸琴房傳來爆裂音。陳默沖過萬源橋時,法國梧桐的飛絮粘在汗?jié)竦暮箢i。斯坦威琴蓋大敞著,音槌裹滿海藻,琴鍵縫隙滲出靛藍汁液。薄荷姑娘的陰丹士林裙浸在沒膝的海水里,她正用發(fā)卡撬動中央C鍵——鍵皮下卡著半枚生銹的船釘。
“松尾綾子的血銹住了共鳴箱。”她指甲劈裂也渾然不覺。陳默遞過曼生壺,壺口對準(zhǔn)琴弦的剎那,三只啞喙雀的尖嘯刺穿耳膜。琴弦上的靛藍汁液突然沸騰,蒸騰的霧氣里浮出1946年的一葉居:趙先生用鑷子夾起茶案上的藍鱗片,對著晨光瞇起眼。
薄荷姑娘的驚呼被海風(fēng)噎住。她腕間烙痕灼亮如燈,陳默看見自己映在琴箱銅板上的倒影正緩緩消散。
1946年一葉居
趙先生用絨布擦拭鱗片的手突然頓住。晨光穿透藍鱗的瞬間,他玳瑁眼鏡上竟映出薄荷姑娘驚恐的面容。“時空的苔蘚長到琴鍵上了啊。”他對著鱗片低語,指腹抹過鱗片邊緣——那里粘著半粒法國梧桐的飛絮。
茶樓地板突然漫進海水。陳默的千層底踩在冰涼的水漬上,懷里的曼生壺嗡嗡震顫。他沖向臨河的支摘窗,對岸洋學(xué)堂的琴房玻璃蒙著厚厚鹽霜,窗內(nèi)晃動著穿和服的人影。
“昭和十一年二月十七日戌時三刻,”趙先生將鱗片按在茶案上,“松尾綾子最后一次調(diào)音。”案上水痕突然浮出工尺譜符號,與陳默在1946年柜臺所劃的譜子嚴(yán)絲合縫。
薄荷姑娘的呼喊穿透水波:“琴鍵卡住了時空的鱗片!”陳默低頭,曼生壺的冰裂紋里滲出靛藍汁液,汁液在壺身游出吳淞口海圖。他蘸取汁液在窗欞畫了只啞喙雀,雀鳥突然振翅撞向?qū)Π尔}霜玻璃。
霜花迸裂的脆響中,陳默看見薄荷姑娘的手正從1946年的琴鍵伸來,指尖離他眉心僅差一寸。她身后松尾綾子的旗袍碎片在狂舞,那些靛藍碎布正化作鱗片,暴雨般釘進斯坦威的琴鍵縫隙。
趙先生的手指在鱗片上爆出青筋。當(dāng)薄荷姑娘的指尖觸到陳默眉心時,法國梧桐的飛絮突然凝成冰針。1946年的茶樓地板如波浪起伏,曼生壺從陳默懷中騰空,壺嘴噴出的鐵銹色霧氣裹住三人。
“血調(diào)藍!”趙先生的嘶吼被琴弦的嗡鳴割碎。陳默看見自己太陽穴滲出細血珠,血線沿著薄荷姑娘的指尖倒流,在她腕間烙痕上匯成靛藍色。松尾綾子的旗袍碎片在霧氣里燃燒,灰燼濺落處,1946年的琴房玻璃浮現(xiàn)裂痕。
薄荷姑娘的陰丹士林裙突然浸透海水。她抓過曼生壺砸向中央C鍵,壺身“海の藍”鈐印烙進琴鍵。松尾綾子卡在琴鍵里的船釘驟然銹蝕崩斷,陳默的血液正通過薄荷姑娘的手臂注入鋼琴——音槌上干枯的海藻遇血瘋長,琴弦絞緊汁液發(fā)出龍吟。
趙先生撲到琴前。他撕開襯衫前襟,胸膛紋著與鱗片同源的藍蛟圖案。“昭和十一年我給她調(diào)漆!”他吼叫著把鱗片按向琴弦。陳默的血液突然在弦上沸騰,蒸騰的霧氣里浮出松尾綾子最后的記憶:穿學(xué)徒服的趙先生跪在甲板,將調(diào)漆刀捅進船長后心。
琴箱轟然炸裂。薄荷姑娘被氣浪掀翻,腕間藍光燒穿了皮肉。陳默接住墜落的她時,1946年的影像開始溶解。趙先生胸膛的文身鱗片正片片剝落,在血霧里拼成松尾綾子的旗袍輪廓。斯坦威琴鍵縫隙涌出滔天海水,吞沒了茶樓里所有血色晨光。
海水退成柜臺上的水漬時,陳默的千層底踩著兩片時空的殘渣。1946年的晨光從支摘窗漏進來,薄荷姑娘倒在他懷里,腕間烙痕結(jié)著冰晶。趙先生胸膛的文身鱗片散落一地,每片都映著松尾綾子墜海前最后的面容。
“血調(diào)藍...”陳默蘸取她傷口滲出的靛藍血珠,在曼生壺的冰裂紋上涂抹。壺身突然浮出松尾綾子未完成的工尺譜——正是1937年海月丸沉沒時,她試圖用降B音封印的旋律。
對岸洋學(xué)堂傳來鐘聲。薄荷姑娘的睫毛凝著霜,嘴唇卻翕動著哼出工尺譜的尾音。陳默抓起趙先生遺留的玳瑁眼鏡,鏡片殘留的影像刺痛了他:1937年的趙先生(那時叫趙金寶)攥著調(diào)漆刀,刀尖滴落的藍漆混著船長鮮血,正滲進松尾綾子的鋼琴踏板。
茶樓地板突然震顫。陳默懷中的姑娘輕如薄紙,他踏過滿地鱗片奔向斯坦威。琴蓋內(nèi)音槌裹滿冰碴,中央C鍵的曼生壺鈐印正吸收著晨光。他含住薄荷姑娘冰涼的食指,在琴鍵按下那個未完成的降B音。
1937年海月丸甲板
琴鍵陷進陳默指尖的剎那,松尾綾子卡著船釘?shù)挠沂滞蝗粔嬄洹=礏音如炮彈轟出,掀翻了舉刀刺向她的趙金寶。陳默的虛影浮在鋼琴上方,薄荷姑娘的靛藍血液正從他太陽穴滴落,墜在松尾綾子眉心。
“時雨(しぐれ)の調(diào)べ...”她染血的指尖突然按住陳默虛影的手。四手聯(lián)彈的《荒城之月》震碎濃霧,琴弦絞出的藍汁噴向趙金寶。他的調(diào)漆刀當(dāng)啷墜地,刀身“海の藍”銘文突然反噬,靛藍漆料如活蛇鉆進他七竅。
斯坦威琴蓋轟然閉合。松尾綾子旗袍的最后碎片化作鱗雨,釘進陳默虛影的輪廓。月光穿透他漸淡的身體,照見甲板裂縫里卡著的牛皮紙信封——正是七年后將出現(xiàn)在一葉居的那份工尺譜。
1946年一葉居
薄荷姑娘在降B音的余震里咳出海水。陳默的右手懸在琴鍵上方,食指凝結(jié)著冰晶與血珠的混合物。柜臺上的曼生壺突然龜裂,壺內(nèi)飄出松尾綾子哼唱的童謠殘音。
穿陰丹士林裙的姑娘掙扎坐起,腕間烙痕已褪成淡青胎記。她觸摸中央C鍵的鈐印,琴箱深處傳來鱗片剝落的細響。八仙桌上的《申報》頭版水漬干透,“吳淞口打撈日商船”的標(biāo)題下,多出一行微不可見的藍字:
“同船獲調(diào)漆匠趙某尸骸,胸插昭和制調(diào)漆刀。”
法國梧桐的飛絮飄進支摘窗,陳默蘸取琴鍵上的血冰,在柜面補完工尺譜最后的休止符。墨跡干涸時,對岸琴房傳來德彪西《月光》的清響,玻璃窗后空無一人。
陳默的紫砂壺傾注碧螺春時,水線在杯底旋出鱗形漣漪。薄荷姑娘腕間的淡青胎記在晨光里若隱若現(xiàn),她指尖撫過斯坦威琴蓋內(nèi)壁——那夜熔在鈐印里的曼生壺碎末,已凝成冰裂紋狀的藍釉。
“趙金寶的調(diào)漆刀今早在河灘出水了。”她將《申報》推過茶案。水漬暈染的新聞下方,新增的藍字小楷如工尺譜符號:“兇器經(jīng)鑒定為松尾家秘制‘海の藍’漆刀,刀柄嵌有昭和制鮫鱗。”
茶煙裊裊攀上房梁。陳默忽然嗅到德彪西《亞麻色頭發(fā)的少女》的旋律,聲源卻在后院天井。青苔覆蓋的石槽里,浮著幾片法國梧桐飛絮粘成的微型島嶼,水波正推動它們撞擊槽壁,發(fā)出精準(zhǔn)的琶音。
薄荷姑娘的茶盞突然映出雙影。1937年的松尾綾子穿著陰丹士林布旗袍,與1946年的她隔著水汽相望。兩人同時伸手觸碰盞沿,陳默看見四條腕脈里流淌著同源的靛藍——那是降B音震碎時空壁壘時,松尾綾子墜入薄荷姑娘傷口的血冰。
“琴鍵的苔痕要清了。”姑娘指尖彈向茶湯。漣漪蕩開處,石槽里的絮島應(yīng)聲沉沒。陳默從檀木架底層抽出裹著油紙的工尺譜,譜紙邊緣的蜈蚣墨跡已蛻變成金粉勾的藤蔓,正纏繞著松尾綾子未唱完的日語童謠音符。
午后他們拆洗鋼琴。音槌氈呢里抖落的不是海藻鹽粒,而是細如塵埃的藍鱗,遇光即化為蘇州河的水汽。薄荷姑娘用銀針挑出中央C鍵縫最后半片鱗甲時,對岸茶樓突然傳來七聲紫砂壺蓋輕叩案幾的清響——恰是工尺譜第七小節(jié)缺失的休止符。
陳默站在萬源橋拱頂。暮色將法國梧桐染成靛藍,風(fēng)過時滿樹飛絮如鱗片紛揚。有信封厚的絮片落進他掌心,上面天然形成啞喙雀的水痕。他對著晚霞舉起信封,雀鳥的影子正覆在洋學(xué)堂琴房窗臺那盆薄荷新抽的嫩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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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漬在柜臺板結(jié)成鱗斑那夜,陳默夢見自己變成一根琴弦。松尾綾子的血、薄荷姑娘的淚、蘇州河的霧在他身上絞成三股藍繩,趙金寶的調(diào)漆刀在弦上刮出《荒城之月》的變調(diào)。驚醒時月光漫過青磚地,水痕里浮著松尾家漆器紋樣的漩渦。
他赤腳走進后院。石槽水面漂著牛皮紙剪的雀鳥,薄荷叢里傳出德彪西前奏曲的片段。陳默蹲身撥動紙雀尾羽,雀鳥突然啄起片薄荷葉,飛向墻頭那盆長勢過盛的法國梧桐幼苗。
葉影在月光下流淌。陳默看見1937年的自己站在海月丸船舷,正將染血的工尺譜塞進裂縫;1946年的薄荷姑娘在琴鍵按下降B音,震落的藍鱗濺入茶壺;而此刻的月光里,松尾綾子的和服與陰丹士林布旗袍正融成同一匹靛藍綢緞,裹住三個時空交匯的奇點。
晨露墜響時,陳默把曼生壺埋進法國梧桐樹下。新生的枝椏間,某片葉子背面凝結(jié)著天然的五線譜,水珠在譜線上滑動,奏出貫穿二十年的安魂曲。
法國梧桐的飛絮在陳默掌心融成水珠時,薄荷姑娘的胎記突然灼亮。子夜的一葉居后院,石槽水面浮著的紙雀銜著薄荷葉,正撞向墻頭梧桐幼苗。葉片相觸的剎那,1937年的海腥與1946年的茶煙在空氣里絞成藍繩。
陳默的耳膜灌進三重浪涌。他聽見松尾綾子墜海時的浪沫爆裂聲,薄荷姑娘彈德彪西的踏瓣機簧聲,以及此刻——梧桐幼苗抽條時纖維撕裂的細響。三股聲浪在靛藍血脈里交匯,震得他齒間發(fā)麻。
幼苗的第三片新葉突然卷曲。葉背泌出黏液,黏液裹住紙雀,凝成半透明的繭。月光穿透蟲繭時,陳默看見松尾綾子的和服腰帶正與薄荷姑娘的陰丹士林布旗袍縫合,絲線是趙金寶調(diào)漆刀刮下的靛藍碎屑。
“血調(diào)藍未凈。”薄荷姑娘的聲音從繭內(nèi)傳來。陳默咬破食指按上蟲繭,血液滲入瞬間,繭殼浮現(xiàn)工尺譜符號。1937年的松尾綾子突然在繭內(nèi)睜眼,她的瞳孔映出1946年斯坦威琴鍵的曼生壺鈐印。
蟲繭驟然硬化。陳默的血液在繭殼表面游成吳淞口海圖,薄荷姑娘的胎記透過繭壁灼烤他掌心。松尾綾子染血的指尖戳破繭殼,三個時空的裂口在此交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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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灘的調(diào)漆刀在晨霧里嗡鳴。陳默拔起插在淤泥中的兇器時,刀柄鮫鱗突然咬進他虎口。趙金寶的怨念順血脈上涌——不是為復(fù)仇,是為那罐未調(diào)成的“海の藍”漆料。松尾綾子墜海時,漆罐正隨商船沉入暗流。
薄荷姑娘的胎記漫延至鎖骨。她將趙金寶的調(diào)漆刀浸入石槽,槽底淤泥突然翻涌。松尾綾子的和服下擺從水中浮起,衣襟纏著個陶土漆罐,罐口封皮寫著“昭和十一年松尾制”。
陳默的虎口隨漆罐出水而劇痛。刀柄鮫鱗自動剝落,在罐口拼成封印圖案。薄荷姑娘蘸取自己胎記滲出的靛藍體液,在罐身描摹工尺譜。最后一筆落下時,梧桐樹上的蟲繭應(yīng)聲炸裂。
松尾綾子的虛影立在漣漪中央。她哼著童謠的日語原詞,手捧漆罐走向陳默。薄荷姑娘的陰丹士林布旗袍突然褪色,露出內(nèi)襯的靛藍絲緞——正是海月丸上松尾綾子旗袍的襯里殘片。
漆罐開啟的剎那,陳默將調(diào)漆刀擲入罐中。刀身融成液態(tài)藍,松尾綾子的虛影裹著藍漿撲向薄荷姑娘。胎記驟然發(fā)燙,梧桐葉奏響的安魂曲里,兩人在陳默眼前融成新生的剪影:陰丹士林布裹著和服腰帶,腕間胎記化作松尾家家紋。
陳默在暮色中重沏碧螺春。茶煙裊裊升向梧桐樹冠,新生的枝葉間垂著半片蟲繭殘殼。晚風(fēng)拂過時,殘殼發(fā)出德彪西《沉沒的教堂》的泛音,樹影里站著穿陰丹士林布的姑娘,發(fā)髻別著松尾家的玳瑁簪。
他端起茶盞輕叩案幾。七聲清響蕩開處,對岸琴房傳來《月光》的琶音,窗臺薄荷盆栽的嫩芽上,停著只水痕凝成的啞喙雀。
青子發(fā)髻間的玳瑁簪沾著露水,法國梧桐的葉影在她彈奏《月光》的指節(jié)上流動。陳默將曼生壺殘片埋進樹根那夜,血調(diào)藍漆料從土壤滲出,在樹皮皸裂處凝成工尺譜的溝壑。
“趙金寶在降B音里腌著呢。”青子的琶音突然轉(zhuǎn)調(diào),梧桐樹第三枝椏應(yīng)聲斷裂。斷口涌出靛藍黏液,裹著半截銹蝕的調(diào)漆刀——正是插在趙金寶胸口的兇器。
陳默用茶針挑開樹膠。刀身“海の藍”銘文已發(fā)黑,細看卻是干涸的血譜。青子腕間松尾家紋突然灼燙,她抓過調(diào)漆刀刺向樹根。刀尖沒入的剎那,梧桐葉奏響的安魂曲變調(diào)為《荒城之月》,樹根縫隙里傳出趙金寶的嗚咽:
“那罐漆...要調(diào)進鮫人淚...”
青苔爬上琴凳。陳默看見青子陰丹士林布袖口內(nèi)襯的和服腰帶正在蠕動,松尾綾子的殘識在織物里掙扎。他劈開梧桐斷枝,中空的木質(zhì)里卡著陶土漆罐——罐壁松尾家徽下,多出趙金寶刻的歪斜“寶”字。
青子的調(diào)漆刀突然自鳴。她割破融合了雙重血脈的手腕,血珠墜入漆罐。趙金寶的嗚咽化作釋然的嘆息,血水在罐中旋成吳淞口的漩渦,漩渦中心浮起半片鮫鱗。
“昭和十一年的淚。”青子指尖拈起鱗片。陳默的紫砂壺突然從土中升起,壺身冰裂紋吸飽血漆,龜裂處生出藍苔。當(dāng)青子將鮫鱗按進壺蓋鈕時,梧桐樹所有葉片的葉脈自動譜成《沉沒的教堂》總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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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煙漫過琴鍵狀的青磚地。青子沏茶時,血調(diào)藍漆料在壺壁游移,曼生壺竟在沸水里哼起日語童謠。陳默摩挲著梧桐樹皮上的工尺譜,指尖觸到某處凸起——樹瘤里嵌著個牛皮紙信封,啞喙雀的水痕已與木紋共生。
“時空的苔痕清干凈了。”青子分茶的腕勢帶著松尾家漆器的弧光。陳默突然察覺茶案在輕微震顫,低頭見八仙桌腿生出了根須,正悄悄扎進地磚縫隙。
對岸洋學(xué)堂的琴房改作了檔案室。青子送檢調(diào)漆刀那日,陳默站在萬源橋剝法國梧桐的蛻皮。老皮內(nèi)側(cè)天然印著斯坦威琴弦的紋路,他將樹皮覆在眼上,看見1937年的松尾綾子坐在一葉居后院,正用血調(diào)藍漆涂抹新得的工尺譜。
薄荷香混著海腥飄來。青子撐傘立在橋下,傘面陰丹士林布襯著靛藍綢里。雨珠在傘骨奏出德彪西前奏曲時,陳默掌心的梧桐蛻皮突然融化成紙漿,重塑成當(dāng)年夾在賬本里的工尺譜原件。
“苔痕轉(zhuǎn)世了。”青子將傘傾向他。雨簾隔絕了現(xiàn)世,傘下的小時空里,松尾綾子的和服與陰丹士林布正緩緩分離。陳默突然讀懂傘面上水痕的密語——那是趙金寶調(diào)漆刀最終封入漆罐時,用血銹寫下的懺悔譜。
他們?nèi)ズ訛┓艢w漆罐。陶罐沉入漩渦的瞬間,法國梧桐所有新葉背面浮出鮫鱗紋。青子發(fā)髻的玳瑁簪突然振翅,化作啞喙雀飛向?qū)Π丁j惸溃ネqv某扇窗臺的薄荷新芽,等待下個雨季再凝成水痕。茶煙在陳默喉結(jié)處結(jié)出鱗形露珠時,青子腕間的家紋已淡成葉脈狀。法國梧桐的新枝探進支摘窗,某片葉子背面天然生長的五線譜上,雨珠正奏著血調(diào)藍漆料冷卻的余韻。
“趙金寶的怨氣化進年輪了。”青子推過茶盞,湯色竟泛著松尾家特有的靛藍。陳默舌尖剛觸及茶湯,1937年的海腥突然在齒間炸開——梧桐根系正在地底咀嚼那截嵌著調(diào)漆刀的枝椏。
琴房舊址改建的檔案室突發(fā)火災(zāi)那夜,青子發(fā)髻的玳瑁簪無端發(fā)燙。消防栓噴涌的水柱中,陳默看見水流在焦墟上勾出斯坦威琴鍵的輪廓。青子拔簪劃向水幕,簪尖帶出的水線自動譜成工尺譜,火焰遇樂符即退。
他們在灰燼里拾到半融的陶片。松尾家徽與“寶”字在高溫中熔成新紋樣:啞喙雀銜著鮫鱗,翅尖滴落的藍釉正滲進陶土。陳默將陶片埋回梧桐樹下,翌晨樹根處冒出七株薄荷,每片葉子背面都印著未燃盡的工尺譜殘章。
梅雨季來臨時,青子拆洗了那把陰丹士林布傘。傘骨交接處積著微藍塵垢,她蘸取雨水擦拭,塵垢融成《荒城之月》的琴譜。陳默在傘面發(fā)現(xiàn)蛛網(wǎng)狀的裂痕——水痕沿裂紋游動,拼出昭和十一年二月十七日的海圖坐標(biāo)。
他們循坐標(biāo)至吳淞口。退潮后的灘涂上,法國梧桐的飛絮與鮫鱗混生為藍苔。青子以傘為杖戳向苔叢,苔下浮出個完好的牛皮紙信封。陳默展開泛黃信紙,松尾綾子的字跡在潮氣中顯現(xiàn):
“父上様,上海のピアノは時雨の器と知りました”
信紙突然自燃。青灰被海風(fēng)卷向梧桐樹方向時,青子的陰丹士林布袖口滲出靛藍汁液。汁液在沙灘上漫成蘇州河支流圖,萬源橋的位置亮著一點紅——正是陳默當(dāng)年埋曼生壺碎片的坐標(biāo)。
茶樓打烊后,陳默掀開后院青磚。腐殖土里曼生壺的殘片裹滿藍苔,苔絲連著梧桐根須,根須纏著個褪色的和服腰紐。腰紐的玳瑁材質(zhì)與青子的發(fā)簪同源,內(nèi)圈刻著微雕鋼琴弦軸。
青子將腰紐浸入新沏的碧螺春。茶湯漩渦中心浮出松尾綾子的剪影,正與薄荷叢里1946年的自己對望。陳默投進三片梧桐葉,葉脈里的五線譜突然與腰紐弦軸共振,奏出德彪西《帆》的片段。
最后一個音符休止時,青子腕間家紋徹底消失。法國梧桐最高枝上,嫩葉背面的鱗紋漸蛻成普通葉脈。唯有雨季河面升霧時,對岸老茶客仍能聽見霧里傳來鋼琴與茶蓋輕叩的合鳴。
雨季的第七場淅瀝中,青苔茶壺在陳默掌心生出新紋。法國梧桐的飛絮粘在傘骨積垢處,被雨水泡發(fā)成《荒城之月》的減字譜。青子拆解傘骨時,松尾家的玳瑁腰紐突然在針線筐里共振,紐孔透出的光將滿室雨絲染成靛藍。
“琴鍵的苔痕轉(zhuǎn)世到傘骨了。”她抽出主骨,竹管內(nèi)壁結(jié)著鱗狀水垢。陳默以茶針刮取垢屑,青苔茶壺霎時嗡鳴——壺壁藍苔瘋長,苔絲纏住傘骨,將水垢絞成松尾綾子未調(diào)完的漆料。
傘面陰丹士林布在梅雨里霉變。青綠斑痕沿經(jīng)緯蔓延,竟在布紋間拼出吳淞口海圖。陳默將傘布覆于茶案,青苔茶壺的壺嘴突然滴落鐵銹色水珠。水珠墜在海圖坐標(biāo)處,布面嗤嗤蒸騰起霧氣,浮現(xiàn)趙金寶刻在漆罐底的“寶”字。
翌晨曬霉時,傘布海圖上的“寶”字已隨水汽消散。青子摩挲著陰丹士林布,指尖觸到兩處異樣凸起:傘尖位置嵌著粒鮫人淚結(jié)晶,傘沿補丁里藏著半枚生銹的鋼琴弦軸。
茶煙漫過弦軸銹斑時,法國梧桐的根系突然頂破后院地磚。陳默掘開土層,見樹根纏繞著七年前埋下的曼生壺碎片。殘片裹滿藍苔,苔下覆著張完整牛皮紙——松尾綾子信件的缺失頁:
“趙桑(ちょうさん)の漆刀は時雨を調(diào)べる器...”(趙先生的漆刀是調(diào)和時雨之器...)
青子腕間消失的家紋突然灼痛。她扯斷傘骨穿線的鮫人淚,淚珠墜向信紙的瞬間,梧桐所有葉片的鱗紋驟然復(fù)活。葉脈奏響的《沉沒的教堂》里,趙金寶的調(diào)漆刀虛影浮出樹根,刀尖正滴著松尾綾子的血。
陳默將青苔茶壺按向刀影。壺身藍苔突然蛻變?yōu)殛幍な苛植技y,血滴在布紋上洇成新譜。青子擲出玳瑁腰紐,腰紐的弦軸孔套住刀柄,將虛影釘在梧桐樹干。
梅雨歇止時,傘骨水垢已清空。青子用刮下的鱗垢調(diào)了新漆,在青苔茶壺補了道冰裂紋。裂紋走勢恰是工尺譜的終止線,壺內(nèi)茶煙升騰處,法國梧桐最高枝的新葉終于長出普通葉脈。
陳默在萬源橋撒落最后的傘布殘片。布片化作啞喙雀飛向河心,翅尖掠過處,水面浮出德彪西《月光》的漣漪。青子發(fā)間那根玳瑁簪,不知何時已化作梧桐嫩枝,枝頭停著真正的雀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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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漬在青苔茶壺的冰裂紋里結(jié)晶。立秋那日,青子將傘骨水垢調(diào)制的漆料封進陶罐,埋于梧桐樹西三尺。陳默以茶針在樹皮刻工尺譜符號,樹汁滲出的靛藍迅速覆蓋刻痕,仿佛時光在自我修復(fù)。
對岸檔案室廢墟生出野薄荷。青子采擷時,發(fā)現(xiàn)焦土里嵌著半塊象牙琴鍵,鍵側(cè)烙印曼生壺的冰裂紋。她將琴鍵置于茶案,松尾綾子的玳瑁腰紐突然滾落,紐孔恰好卡住琴鍵邊緣。
“時雨(しぐれ)の器が満ちました...”(時雨之器已盈滿...)
青子的低語引動風(fēng)勢。法國梧桐的落葉裹著陶罐埋藏處的泥土,在院內(nèi)旋成小型的吳淞口漩渦。陳默擲入青苔茶壺的碎片,漩渦中心浮出趙金寶調(diào)漆刀的殘鐵——鐵銹正化作藍蝶紛飛。
最后一瓣蝶翼墜向琴鍵時,梧桐樹根傳來弦軸轉(zhuǎn)動的吱嘎聲。青子腕間淡去的家紋徹底消散,唯留薄荷香混著海風(fēng)的氣息。陳默知道,那些血調(diào)藍的苔痕,終于隨最后一個降B音的余韻沉入了蘇州河底。
晨露在琴鍵狀的青磚上蒸發(fā)時,青苔茶壺的冰裂紋沁出松脂香。法國梧桐的根須從地磚縫退去,留下蚯蚓痕般的工尺譜刻印。青子撥弄玳瑁腰紐卡著的半塊琴鍵,象牙在晨光里透出曼生壺的冰裂紋影。
“時雨(しぐれ)の器が沈黙するとき...”(時雨之器沉默之時...)
她的低語引動陶罐埋藏處的泥土。藍蝶殘翼聚成趙金寶調(diào)漆刀的輪廓,刀尖懸在梧桐樹干前顫動。陳默以茶針蘸取青苔茶壺的結(jié)晶,點在刀影七寸處——那里凝著松尾綾子血冰的最后殘渣。
刀身突然流瀉《荒城之月》的變調(diào)。青子腕間消散的家紋處浮起涼意,她將琴鍵按向樹干。玳瑁腰紐的弦軸孔自動旋緊,將琴鍵釘入樹皮。曲調(diào)戛然而止,藍蝶刀影碎成星塵,滲進樹根纏繞的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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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后第三場雨,野薄荷占領(lǐng)了檔案室廢墟。青子采摘時,焦土里浮出個完整的牛皮紙信封。陳默在茶樓展開泛黃信紙,松尾綾子的字跡被雨水洇出奇異的韻律:
“父上様、調(diào)べ終わった器は河底の苔になるのです”(父親大人,調(diào)盡之器終將化作河底青苔)
信紙在碧螺春的熱氣里卷曲。青子忽然哼起德彪西《帆》的片段,茶案上的半塊琴鍵應(yīng)和著共振。法國梧桐最高枝的新葉紛紛墜落,葉背鱗紋在觸地前化作水汽。
當(dāng)夜陳默夢見河床。無數(shù)曼生壺碎片躺在淤泥里,每片冰裂紋都生長著工尺譜形狀的水草。松尾綾子的和服腰帶纏在青子的陰丹士林布傘骨上,傘尖鮫人淚結(jié)晶正照亮趙金寶的調(diào)漆刀——刀身插在鋼琴弦軸組成的珊瑚叢中。
晨起時后院積滿梧桐落葉。青子掃葉的手突然頓住:腐葉下露出陶罐封泥,泥面裂痕拼出“寶”字與松尾家徽的融合紋。陳默以茶針挑開陶罐,血調(diào)藍漆料已凝固成蘇州河模型,萬源橋位置嵌著那枚生銹的弦軸。
青子掰斷弦軸銹蝕的尖端。軸芯滾出顆水銀珠,珠內(nèi)封著微縮的斯坦威琴鍵。陳默將水銀珠置于青苔茶壺的壺蓋,冰裂紋突然蔓生至壺身,裂紋間游動著德彪西《月光》的音符。
茶煙最后一次染靛藍時,法國梧桐所有新葉同時翻轉(zhuǎn)。葉背鱗紋徹底消失,唯葉脈保留著工尺譜的溝壑。青子發(fā)間的梧桐嫩枝綻出花苞,苞內(nèi)傳出松尾綾子用日語輕唱的搖籃曲。
陳默在萬源橋拱頂撒落最后的陶罐粉末。河風(fēng)卷著粉末飛向?qū)Π叮氨『蓞怖锷鹌咧粏∴谷福峒馑{斑恰是工尺譜的休止符。青苔茶壺在柜臺自裂為三,斷面如琴鍵般光潔。
霜降那日,青子將玳瑁腰紐沉入河心。水波吞沒弦軸孔的剎那,陳默聽見三個時空的苔痕剝落的輕響。
霜跡爬上青苔茶壺的碎片時,陳默的耳蝸里鉆出根水草。法國梧桐的最后一片鱗紋葉墜向河面,葉脈的工尺譜溝壑在觸水瞬間化作絲弦,將茶壺碎片串成浮島編鐘。青子發(fā)間梧桐花苞的日語搖籃曲漸弱,苞衣剝落處露出啞喙雀的喙尖。
“器は苔になった...”(器已化苔...)
她的嘆息驚起河心七雀。雀群翅尖藍斑在晨霧里連成五線譜,啄食浮島編鐘濺起的水珠。鐘磬聲貼著水面鋪開,對岸野薄荷叢應(yīng)聲倒伏,露出焦土里的斯坦威琴骨——音板裂縫長滿新苔,苔絲繃成琴弦。
陳默涉水撥動苔弦。青子腕間消散的家紋處突然沁出露水,露珠沿指尖墜向音板,在苔絲上滾成趙金寶調(diào)漆刀的微縮殘影。刀影刮過處,松尾綾子的血冰與薄荷姑娘的淚融成泛音,震碎浮島編鐘。
茶壺碎片沉向河床。青子攀住琴骨肋木,發(fā)間花苞徹底綻放——啞喙雀銜著玳瑁腰紐振翅而出,紐孔弦軸旋進苔絲琴弦。陳默看見自己沉在河泥里的倒影正隨波紋變形,1946年的茶樓柜臺從淤泥里浮出,賬本第三頁的工尺譜在水流中舒展如海帶。
雀鳥俯沖啄食譜上音符。青子按響苔絲最低音,河床曼生壺碎片應(yīng)聲聚合。冰裂紋間游動的《月光》音符被水流沖成靛藍色,注入壺身時,松尾綾子的和服腰帶從壺嘴飄出,纏繞住青子的陰丹士林布褲腳。
陳默的足底觸到河泥深處的陶罐。罐內(nèi)凝固的蘇州河模型正在溶解,萬源橋位置的弦軸銹跡剝落,軸芯水銀珠滾出,珠內(nèi)微縮琴鍵自動彈奏。法國梧桐的根系在岸上瘋長,根須探入水中捆住陶罐,將血調(diào)藍漆料擠進河道。
青苔琴弦奏出終章休止符時,陳默與青子站在萬源橋拱頂。河面漂滿法國梧桐的落葉,葉脈工尺譜已隨水波解散。下游飄來新制的陰丹士林布傘,傘面水痕天然構(gòu)成啞喙雀啄食露珠的圖案。
他們不再打撈器物。翌年梅雨季,對岸孩童在野薄荷叢拾到半塊象牙琴鍵。鍵側(cè)曼生壺冰裂紋里,天然沁著兩縷發(fā)絲——一截靛藍,一截陰丹士林布的本白。
梅雨浸潤新砌的茶臺時,陳默的紫砂壺壁結(jié)了層鹽霜。法國梧桐的飛絮粘在霜花上,被風(fēng)推著奏出殘缺的琶音。青子離開那日留了盆薄荷在琴骨遺址,如今已蔓成青瀑,葉影里晃著孩童拾得的半塊琴鍵。
“苔の鍵(かぎ)...”(青苔之鑰...)
陳默對著茶湯自語。薄荷叢的濕氣漫過河堤,裹著琴鍵浸入茶臺裂縫。午后他擦拭茶器,發(fā)現(xiàn)曼生壺仿品的冰裂紋里沁著兩縷發(fā)絲——靛藍與陰丹士林布的本白正纏成工尺譜的休止符。
野薄荷占領(lǐng)的第七年,檔案室廢墟上開了家咖啡館。穿陰丹士林布圍裙的女孩常來買陳默的碧螺春,她沖泡拿鐵時,奶沫總浮出啞喙雀的輪廓。某日陳默瞥見她腕間的胎記:淡青如雨云,邊緣微帶鱗紋。
法國梧桐的最后枯枝被臺風(fēng)折斷那夜,陳默在河心放走青苔茶壺的碎片。陶片沉底處浮起串氣泡,泡影里映著穿和服的松尾綾子與穿陰丹士林布的青子——兩人隔著一葉居的支摘窗對望,窗欞的雨水正譜寫新曲。
霜降時陳默歇了茶肆。封存茶具的檀木箱里,賬本第三頁的工尺譜已化為純白,紙紋間游動著薄荷新芽的清香。他鎖門那刻,對岸咖啡館的鋼琴奏起《月光》,玻璃上的奶漬雀影正振翅飛向蘇州河。
河水吞沒鑰匙時,陳默似乎又聽見三重時空的苔痕剝落的輕響。
陳默的鑰匙沉入河心漩渦時,奶沫凝成的雀影正掠過水面。咖啡館的《月光》穿過雨幕,鋼琴最后一個降B音的震顫中,他看見青子站在對岸薄荷青瀑下——陰丹士林布圍裙染著茶漬,腕間淡青胎記覆蓋處,新生的梧桐嫩枝正抽出第七片葉。
霜花在鎖孔結(jié)晶。他轉(zhuǎn)身離去,封存的檀木箱里傳來工尺譜紙頁舒展的窸窣,白紙邊緣的蜈蚣墨痕已蛻成葉脈狀溝壑。野薄荷叢里拾琴鍵的孩童突然哼起日語童謠,半塊象牙鍵的冰裂紋中,靛藍與本白的發(fā)絲正隨水汽蒸騰。
河風(fēng)卷起當(dāng)年夾譜的賬本殘頁。紙頁掠過咖啡館窗臺時,穿陰丹士林布的女孩拉響奶泡機,蒸汽里浮出的啞喙雀振翅追向碎紙——雀影與紙影相觸的剎那,蘇州河升起鐵銹色的霧,霧中三個女聲的合唱隨水紋淡去:
松尾綾子的漆器、
青子的茶煙、
咖啡館的奶沫,
皆歸河苔。
從斬妖除魔開始長生不死
消耗壽元灌注武學(xué),可無限進行推演。沈儀凡人之軀,壽數(shù)不過百年,所幸可以通過斬殺妖魔獲取對方剩余壽元。在邪祟遍地的亂世中亮出長刀,讓這群活了千百年的生靈肝膽俱裂!從【鷹爪功】到【八荒裂天手】,從【伏魔拳】到【金身鎮(zhèn)獄法相】!沈儀偶爾也會沉思,這壽命怎么越用越多了?他收刀入鞘,抬眸朝天上看去,聽聞那云端之上有天穹玉府,其內(nèi)坐滿了千真萬圣,任何一位都曾經(jīng)歷無盡歲月。此番踏天而來,只為向諸仙借個百萬年,以證我長生不死大道。……此書又名《讓你氪命練武,你氪別人的?》、《道友請留步,你的壽元與在下有緣》。
青山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山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茍在初圣魔門當(dāng)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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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你想報仇?”少年:“我被強者反復(fù)侮辱,被師尊視為垃圾,我怎么可能不想報仇?”老者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嘆道:“好孩子,我來傳功給你吧。”少年驚道:“前輩!這怎么行?”老者伸出手:“把你手機給我。”少年看著手機上的變化,震驚道:“前輩!這哪里來的百年功力?”老者微微一笑:“好孩子,這是你在天庭的備用功力,以后急用的時候隨用隨取,別再被人侮辱了。”少年皺眉:“這不是法力貸嗎?我怕……”老者:“天庭是大平臺,新用戶借百年功力有30天免息,日息最低半天功力,還沒你吐納一周天多。”……張羽冷哼一聲,關(guān)掉了上面的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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