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卷十八

已屆黃昏了,天空蕭索了下來。

索敞空荒著,像一根椽子那般戳在地上,絲毫也不敢動彈。細君睡熟在了索敞的懷里,沒有骨頭似的,充滿了對祖父的信賴,氣息幽微。索敞對此毫無經(jīng)驗,放也不是,喊也不忍,只好乖乖地保持著一種姿勢,直到手腳麻木,身心完全服屬了這個女娃子。陸續(xù)地,來自敦煌二十三坊的耆老和鄉(xiāng)紳全部走光了,門前墻頭上,看熱鬧的鄰舍們也慢慢撤了,索朗和丁榮貓這兩只打完了架的公狗,各自叼著一嘴的毛,滾出了義莊。目下,只有木匠們還在院中,一個掏挖著榫卯,另一個則用文火,燉著一鍋明膠,對旁側(cè)的老財東不聞不問。

黃昏降下了。

事實上,黃昏不是自己降下的。黃昏騎在一匹廣闊而發(fā)亮的絲綢上,從西天而來,翩然駐錫在了敦煌,棲落在了沙州城內(nèi)外,并攜來了一股巨大的清涼。弧形的天幕上,幾朵散淡的淺云,隱約地勾畫出了一尊上佛的容顏,寬廣,慈悲,神跡空行,三洲感應(yīng)。索敞不由得想,佛就是天老爺,天老爺即佛。那么,在他老人家的膝下,什么勸止書,什么興師伐罪,不過都是一群烏合之眾的鬼魅把戲,來得迅猛,去得敗興。明擺著,義莊和自己毫發(fā)無傷,不是還好端端地立在這關(guān)外三縣,門樓上的匾額依舊金字爍閃嘛。

但是,這一霎,從新疆的方向上,吹來了一陣夜風,敦煌的天色陡然一沉,暮色席卷而至。索敞仰天瞭看時,竟愕然地發(fā)現(xiàn),那些原本隱匿在黑暗深處的星宿,此刻突然清晰了起來,逼現(xiàn)而出,碩大無朋,枝繁葉茂地綴在了穹頂之上。它們游移著,磨洗著,仿佛一道道細密的針腳,很快鏈在了一起,織成了一件寬袍大氅,掛在頭頂。或許,天上還有殘剩的夕光,給這件衣裳打了底,染了色,一片彤紅,猶如血衣。但很快,有些星宿滅失了,消匿了,讓那些針腳出現(xiàn)了破綻,一件血衣殘損不堪,漏洞百出地掛著,飄拂著。奇兆只閃現(xiàn)了一剎那,快得來不及眨一下眼睛,但索敞仍清晰地看見了,便立時明白,這是天老爺對自己一個人的密語。索敞驚悸著,但另一種更大的安詳,未曾讓他紊亂和恐慌。索敞思忖,是命躲不過,該來的,一定會來。

恰在這時,義莊的門外傳來了一陣馬蹄聲,清脆,空靈,還帶著一兩聲響鼻。索敞回頭瞭見,母親索佟氏蹣跚了過來,忙將懷中的細君交給了她,又接過了一盞羊皮燈籠。索敞喜興道:這個扎花的,一下午給我尿了三泡,門外來客了,我得去換一換衣裳。索佟氏嘀咕說:童子尿,說不定是菩薩賞給你的,你沾吉了。

馬的確是一種性靈無比的動物,一聞見義莊的味道后,便遏止不住激動,撒開了歡。梵義在來的路上,沒騎它,也不敢騎。這么些天來,義莊的這匹馬一直賦閑,剪了頸鬃,換了蹄鐵,頓頓吃的是精飼料,喝的是干凈的井水。幾日過去,這匹馬換了樣子,骨骼挺拔,筋存神脈,肌肉飽滿,猶若一大團繃緊的蠻力,隨時要爆發(fā)。黃昏下,梵義將馬拴在了門端外的柱子上,聽見它咴咴地打著響鼻,心中一涼,知道辭別的時刻到了,卻也留戀不得。梵義閃身入內(nèi),瞭見老財東衣飾鮮亮,器宇不凡,從堂屋里迎了出來。這一時,下人們已經(jīng)點著了廊檐下的燈,亮若白晝。一些瑣屑的刨花,在義莊的庭院中飛卷著,仿佛可以看出風的形狀。

“大……”梵義本想喊一聲大大的,話到了嘴邊,卻忽然改了口。梵義屈身一揖,致禮說:“老東主,你這一向安好吧?太老奶、姨娘、索朗和索乘也都好吧?”

索敞去捉梵義的手,欲親近一下,卻沒捉住,忙答:“都好,他們都好。你回來了呀?”

“嗯,我是來還馬的。”

“還馬?”

“我前些日子就到了敦煌,忙得一頭疙瘩,除了伺候爹媽,家里還有些生意上的潑煩事,這才剛剛打理完畢,第一個就來看望老東主你了。”梵義簡略地述說了這一趟的遭際,既不火熱,亦不冰冷,仿佛在交割一樁普通的貿(mào)易。又道:“承蒙老東主的厚愛,這匹馬做了我一路上的伴當,讓我時時念想起了老東主你的恩義。有借,便有還,它現(xiàn)在增了膘,力氣也緩過來了,你聽聽它的響聲。”

“快進屋說吧,里頭有罐罐茶,別干了嘴。”索敞邀說。

“不了!”

索敞詫異地瞭見,梵義竟然從腰帶里抽出了一根煙桿子,讓他上下查看了一番。不錯,這正是胡家坊的老掌柜胡恩可的家什,古舊,拙樸,玉石嘴子上帶了些許的傷痕,索敞以前還吃過一頓。梵義認真地在鍋子里填了煙料,一指頭摁瓷實了,掉了個個,將嘴子的一頭遞給了索敞。索敞遲疑著,盯視著梵義的鼻臉,發(fā)現(xiàn)這個不久前才剛剛離開的少年,此番回還后,表情中竟然有一絲金沙深埋的寧靜之氣。這種氣息冷涼,漠然,捉摸不透,但分明有一種拒人于外的態(tài)度。索敞暗忖,這幾個月的工夫,究竟有什么樣的跌仆,什么樣的淬煉,什么樣的火候,落在了這個少年的頭上,降在了他的身上,令其豹變一新,與舊日格格不入。目下,梵義讓煙的舉動,無疑在說,他已經(jīng)全盤接管了胡家的大小事務(wù),成了新一世的當家人,跟義莊的大掌柜可以平起平坐了。這么思想時,索敞伸了手,欲撣一撣梵義的肩膀,但具體要撣落什么,他個人也不明白。豈料,手剛伸了過去,卻被梵義的煙桿子格開了。無奈之下,索敞抓住了吃煙的家什,埋下了頭。梵義摸出火具,喂了火,見老財東潦草地吸了幾口,迅速吐了出來,一不贊揚,二不咳嗽,寡淡得就像湯飯里忘了撒鹽。梵義接過了煙桿子,含住索敞的口水,也照樣吸了幾口,慢慢地泄了出來。昏暝中,鍋頭里的那一星火,迅速暗沉了下去,很快就敗了,顯然是欠缺裝填的經(jīng)驗,功夫不足所致。

索敞輕笑一下,卻步說,等等,便轉(zhuǎn)身跑進了屋子。稍頃,索敞拎著自己的煙桿子出來,交給了梵義,又點了火。梵義不曾推托,像一個老練的敦煌財東那樣,俯下身去,接住了男人之間的問候。一道渾濁而辛辣的煙氣,急切地沖破了口腔,涌上了鼻腔,而后又擰成了一把繡花針,飛射而出,釘在了天靈蓋上。這一霎,梵義的腦子里騰起了一場塵暴,飛沙走石,劈剝而來,眼底里也泛濫出來了一大片黑霧,堪比張芝墨池中的墨汁,也好像掉入了千佛靈巖上的一眼詛咒窟內(nèi),令梵義一時失措,險些栽落在地。梵義咂摸著,辨識著,這幾乎不是煙料,或者說在一小撮旱煙渣子的表面下,羼雜的是胡椒粉,是辣面子,是石灰。但梵義始終沒有怪異之相,也不曾噴吐出去,而是耐下性子,仔細吃住了。梵義穩(wěn)住了下盤,咧著笑,又吃了第二嘴,第三嘴,看見鍋頭內(nèi)的一坨火星爍燁光亮,頭腦中的那一片黑霧,也漸次褪去了。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在鄉(xiāng)學里念書時記下的這一句圣賢話,讓梵義款款直起了腰,將煙桿子交還給了索敞。索敞接了,卻并沒有按照相同的禮儀,噙住煙嘴子,去吸食上三口。相反,索敞抬起了腳,金雞獨立一般,用鍋頭磕著鞋底子,將殘剩的煙料悉數(shù)磕掉了。一些瑣屑的火星子飛濺出來,被風吹送著,零星地跑了出去,在接近那一堆刨花時,紛紛殞滅了,并沒有引燃它們。

優(yōu)良的少年,索敞暗自喟嘆,倏忽間,心中又潮起了一種巨大的懊悔,對自己剛才的唐突與冒犯歉疚不已。這懊悔覆壓著索敞,令他幾乎噴出了淚水,如同肝膽俱裂,內(nèi)里的生氣,一寸一寸地滅失殆盡。那種鮮為人知的疼痛,尖利,錐刺,漫漶無比,唯有他自己一個人明白。婆娑中,索敞瞥望了一圈義莊,這個氣數(shù)將盡的古老家族,似乎還沉浸在一派麻痹與昏睡當中,渾然不知。不錯,索敞的這番感受,恰恰來自眼前的這名少年。他年輕,快意,心藏朝氣,身形矯捷,猶若一匹下山的豹子,對這個人世上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與暮色沉降的義莊,簡直有云泥之別。這一時,梵義牽來了馬,迅速卸下來一捆東西,打開了。梵義拿出各色禮物,逐一紹介說,這是給老東主買的小羊皮坎肩,這是給太老奶和姨娘的頭巾,這是給索乘弟弟的洋畫片,這是給索朗哥哥的一只鐵哨子。末了,梵義再次摸出了一個錦囊,掏出了一只銀鈴,晃了幾晃,說這是送給細君的。銀鈴的清脆聲,好像贊堂中的美妙誦念,一下子將索敞喚醒了,他失神地攀住了梵義的胳臂,鼻臉上敷著淚光,哽咽道:

“梵義,不,少東主,我啥也不要。”

“這是長路上買的,一點心意罷了。”

索敞急迫道:“真的,我啥都不要,我只要少東主你點一個頭。”

“怎么?”

“來日,假如義莊有難,如果索門不幸,還請少東主千萬不要嫌棄,該搭一把手時,一定要發(fā)一場慈悲心,救一救這一家老少,不要辱沒了門頭上的這塊牌子。”索敞哭下了,像一個娃娃似的,哀懇道,“念在你我叔侄一場的分上,念在這一匹馬的情義上,老朽這就給你下跪,求你點一個頭,應(yīng)承了我吧。”

梵義及時攬住了索敞,求告道:“老東主何出此言,你這是要折煞侄兒了?”

“求你點一個頭,答應(yīng)老朽吧。”

“到底咋了?”梵義究問。

“因為,你現(xiàn)在是河西司馬。”索敞道。

梵義一怔。

“河西司馬就是你梵義,不會是旁人。”索敞止住了哀傷,托孤一般,接續(xù)道,“我活了這一世,我心中好歹有一面鏡子,除了你梵義,沒有人能拯救索氏一門,更沒有人能保全義莊的魂魄與筋骨。”話說至此,索敞忽然有了一種前所未見的寬釋,一份暗喜:“令尊答應(yīng)我的那一座家窟,我現(xiàn)在不要了。給了梵同的那一張匯票,那一筆錢,你就替我施舍出去,做一次無上的供養(yǎng)吧。這一匹從玉門鎮(zhèn)左家買來的良駿,牙口還年輕,當初就是贈給你的,想必能配得上你這個兒子娃娃。真的,我啥也不要了,我只要河西司馬的一個點頭,一句承諾。”

“老東主,我不懂你這些話。”

“將來你就知道了。”索敞執(zhí)拗道。

“將來?”

“對,在敦煌,在這關(guān)外三縣,誰的命數(shù)和歸宿都在地上,也在這一條長路上。有的人瞎著,但有的人卻能看見。”索敞的話一片深淵,奧義無限,又道,“馬吃了拌料才能健碩,才旺盛。有時候,人也應(yīng)該多吃幾口痛苦的拌料。”

梵義捫心道:“老東主這是在開示我。”

“我也在加持自己。”

不承想,立在旁側(cè)的大馬,忽然垂下了頭,一味地擦蹭著索敞的衣袖,好像認出了什么。索敞伸出手,撫著它頸脊上干凈的鬃毛,撫著它的耳朵,撫著鼻門,表情中頓生了一種惜疼之色。梵義訝異地發(fā)現(xiàn),馬的眼角上竟然掛著一顆淚,淚滴中倒映著不遠處一盞燈籠的樣子,熱烈而迷醉。索敞一笑,截鐵道:

“少東主,你騎上走吧,我知道答案了。”

車馬挽具店的后身,是胡家在沙州城內(nèi)的另一處院落,早些年購置的,如今院中的幾棵槐樹,早已形勢浩大,濃蔭蔽日。根據(jù)貿(mào)易的走勢,季節(jié)的變化,胡家除了本地的長工外,還時常雇下一些短工,吃住就安頓在里頭。偶爾,一些來進貨送貨的生意聯(lián)手,連人帶牲口車架,也被安置了進去,所以這里也稱之為馬院。馬院原本骯臟極了,墻下面碼滿了一排排空酒壇子,啃過的牛羊骨頭堆成了小山,牲口糞足足有半尺厚,讓人干脆下不去腳。短工們一律是和尚頭,襠里吊肉的,眼睛里沒活,讓馬院一直漚臭著,鮮有人去打掃。豈料,這樣的情狀被少東主的一句話改觀了,徹底變了樣子。

那一日,梵義闖進了馬院,氣得吹胡子瞪眼,催著管家蘇食抓緊去城外,低價賃了一座閑置的莊子,將雇工們統(tǒng)統(tǒng)搬遷了出去。蘇食不解,梵義卻嘻然道:不在這個馬院里盤一面炕,咋放你的枕頭,咋鋪我小嬸子的被褥,難道你讓孔執(zhí)臣去街上打秋風呀?蘇食當即啞了,表情上卻開開了一朵花,立刻接下了翻修的任務(wù),比一只兔子還要快。這么著,蘇食拉來了一隊工匠,覆了新瓦,換了門窗,粉了墻,鋪了一地的青磚。后來又一想,蘇食咬牙掏出了自己的錢,拆掉了偏房內(nèi)雇工們睡過的那一面舊炕,另盤了一座。新炕是用祁連山里的青條石鋪的面子,周圍勾了灰,炕沿上補了板材,刨子推過后,有一圈圓潤的弧度,防止人被劃傷。修葺一新后,院子空了幾日,蘇食不好開口,去央請孔執(zhí)臣從客棧里搬過來住,畢竟她身上掛著孝布,有悖風俗,再說管家的身份也多有不便。不承想,梵義卻并不忌諱,居然親率著孔執(zhí)臣進了門,這達轉(zhuǎn)轉(zhuǎn),那達瞧瞧,讓后者提一些意見。

孔執(zhí)臣當場拿出了一張圖紙,比對了一番周遭的環(huán)境,篤定地說:干脆將堂屋的后墻打開,開一扇臨街的門,將堂屋改造成店鋪吧,別浪費了。的確,后墻外乃一條繁華要津,斜對過恰巧是敦煌守備署,天天人流湍急,騾馬歡騰,算得上沙州城的主街之一。梵義應(yīng)肯了孔執(zhí)臣的話,立時交辦給了蘇食,讓他去把匠人們請來,破墻,開門,裝窗,另外再買幾個柜臺,一排貨架子。蘇食懵懂著,但也猜出了七八分,料想他二人早就籌謀過了,不便異議。這份工不大,兩天就完畢了,待墻面上的灰泥干透了,門板上的清漆亮了之后,孔執(zhí)臣又跟著梵義來了一趟。當著蔣斧、卡利班、昆莫、李無虧、項楚和茹老二的面,也當著弟弟梵同與一幫伙計的面,在街坊鄰舍們的注目下,梵義捧出了一尊彩繪的財神像,鄭重地交給了孔執(zhí)臣。其實,財神的脖頸上掛著一串新鑰匙,誰也沒有去在意。那一霎,孔執(zhí)臣淚水盈盈,情難自禁,卻也不曾公然恓惶出來,而是雙手合十,面朝東方,向著焉支山的方向叨念了一番。稍后,駛來了一輛牛朋瓶牌匾坊的馬車,伙計們連抬帶卸,搬下來了一張蒙覆著鮮紅綢子的大匾,令在場的眾人壓下了心跳,期盼連連。伙計們架了梯子,在廊檐上釘了狼釘,迅速將大匾懸置其上。梵義機心深邃,不愿去拋頭露面,反倒將孔執(zhí)臣和蘇食生拉硬拽了出去,讓他倆揭幕。因為孔執(zhí)臣尚在服喪,卡利班臨時買來的一堆鞭炮,被梵義當場喝停了,不許大事聲張。于是,有的人鼓掌,有的人跺腳,催喊著他倆趕緊動手。當廊檐上的那一塊綢子被揭下來時,一張漆地金字的大匾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急遞鋪

而后的一切,跟敦煌任何一個商貿(mào)家庭的開張一樣,親戚朋友們開始行禮性,隨份子錢。梵義率頭,將一個紅包交給了蘇食,又對孔執(zhí)臣揖禮,說了恭喜發(fā)財、財源茂盛之類的吉祥話。梵同次后,也掏出了一只紅包,先對蘇食吼喊了一聲叔,又對孔執(zhí)臣輕念了一句小嬸,弄得這兩個人憋紅了臉,又不好駁斥。蔣斧帶著一幫游擊,依次尾在了后頭,各自行了禮性,一個個的嘴上像抹了蜂蜜水似的。蘇食捧著一沓子紅包,發(fā)現(xiàn)樣子一致,紙張相仿,便猜出它們出自同一只手,一定是同一個人疊出來的。抽了空,蘇食舉起一個紅包,對著日頭照了照,果然看見里頭空無一物,掛著羊頭,大家都在賣狗肉。干了多年的管家,蘇食知道,這些都是梵義事先安排的,做給街坊鄰舍們瞧瞧,一者,撇清了跟他和胡家的干系,二來,一切都不顯山露水,將這伙人結(jié)社邑義的事,隱匿在了水面之下。念想至此,蘇食憶起了敦煌人的一句俗話,窮開張,傻歡樂。即便梵義身為急遞社的當家人,一時半刻,他也掏不起第一筆啟動的經(jīng)費,只好行一步,看一步了。寬釋下來后,蘇食配合積極,一下子進入了角色,像一介敦煌六合班里的合格戲子,笑迎各方。蘇食問說:罐罐茶熬好了么?孔執(zhí)臣答:云南下關(guān)的磚茶,景甜茶坊里買的,還在爐子上燉著哪。又問:花饃饃和油香端上桌了么?答:早上出鍋的,再不吃就涼了。這么著,蘇食轟鳥一般地吆喊:快進去吃吧,放開吃,吃了給急遞鋪長個臉,添個福呀。

門一閉,進來的皆是急遞社中的人,一個個哈欠連天、人仰馬翻的樣子。

槐樹下的石桌上,擺滿了茶碗和吃食,卻無人伸手,即便肚子里都在打鼓,餓得心慌,渴得頭暈。梵義的臉,陰沉若一張黃表紙,盯視著每一個伴當,看得人發(fā)毛。自打回返敦煌之后,照著梵義的吩咐,孔執(zhí)臣暫棲在了客棧中,一刻也不閑歇,用了她那一手漂亮的墨筆字,晝夜無明,加緊謄抄著孔大先生開出的那一張防治瘟疫的藥方。其他人也不消停,研墨的研墨,裁紙的裁紙,飼馬的飼馬,換掌的換掌,一體上處于待命而發(fā)的狀態(tài)。孔執(zhí)臣的手幾乎寫垮了,動彈不得時,在溫水里敷一敷,又接著伏案抄寫,誰也替換不了她。瘟疫是個厲鬼,又不看人的臉色,說不定會見縫插針,御風而來。隨著氣溫從涼州城一路向西,慢慢升了上來,關(guān)外三縣情勢危機,梵義自然不敢懈怠。孔執(zhí)臣每抄完一摞,便有一個游擊銜命而走,快馬出擊,前去四鄉(xiāng)八鄰里張貼,廣喻百姓。每名游擊各取一線,互不干擾,基本上踏遍了每一個莊子,每一支商團,就連祁連山南麓的游牧部落也不曾遺漏。干完了這些,孔執(zhí)臣在客棧里昏睡了兩天三夜,手指也慢慢復(fù)原了,勉強能握得住一雙筷子。蔣斧領(lǐng)命,走了一趟猩猩峽外,將藥方急遞給了哈密王。卡利班仗著年少,遠赴了一次玉門縣,還幫著養(yǎng)馬的左家,給上百匹牲口的腿上刷了石灰水,做足了預(yù)防,后半夜里才剛剛回來。這一刻,游擊們相互打望著,亂猜一氣,大家沒了功勞,起碼也有苦勞吧,梵義卻一直苦瓜著鼻臉,實在令人不明就里。

果然,好事無苗頭,壞事有跡象,瞭見管家蘇食從水桶中撈出了一根濕漉漉的鞭子后,梵義忽地立了起來,沉聲問:聽著,是哪個賊娃子在張貼出去的告示上,私自蓋了印,蓋了河西司馬的漢印?梵義顯然已經(jīng)跟管家溝通過了,蘇食也幫腔道:結(jié)社邑義本就是秘密的,晚夕里的歃血盟誓,指天發(fā)咒,如何能拿到大天白日里公然談議,況且還吃了狗膽,蓋了漢印,將少東主的身份泄露了出去,讓全敦煌的人都在猜忌。梵義去義莊還馬的那個夜里,又專門跑了一趟南城門,印證了索敞的話,看見了那一方紅印,內(nèi)里滋生出了不小的陰影。此時,梵義摸出來一張舊告示,殘損,破舊,污漬斑斑,拍在了石桌上,以資證據(jù)。吆問了幾遍,在座的諸位紛紛啞默著,無人承認。蘇食急了,攥住鞭子道:都把手伸出來,我要檢查一下,誰的指頭上留有印泥,誰就是長舌婦。沮喪的是,時隔太久,每一個游擊的手上除了老繭和裂口外,再無他物。急遞鋪今日開張了,本來是一個歡愉的日子,卻被這個突然的意外打成了一鍋糨糊,又潑上了一盆涼水。大槐樹的陰涼下,游擊們表情敗壞,各揣心事,好像梵義的疑心,挫傷了他們。這一時,梵同開口說:

“是我干的,與他們無關(guān)。”

蘇食道:“那就好,不枉是一個兒子娃娃,敢擔當。”蘇食拎著鞭子,將梵同摁在了槐樹上,意欲動刑。又說:“按結(jié)社邑義時約定的,悖逆了少東主,至少要吃三鞭子。”

“我樂意受罰,但我不明白,蓋上一個河西司馬的印,錯了什么?”

“錯在虛榮,錯在炫耀。”梵義答。

梵同被按住了,不得已抱著槐樹,將脊背和屁股露了出來,等待鞭刑。梵同吼喊說:“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清廷被攆出了紫禁城,現(xiàn)在是民國的天下了,軍閥混戰(zhàn),山河支離。難道急遞社的兒郎們,就不能放棄雞鶩得失之爭,大徹大悟,拉出一支人馬,相率投荒,去做千秋萬世之業(yè),而并不是只甘心于開個小鋪子,投郵什么包裹和零碎吧?”

“與官府作對,這不是急遞社的出路。”梵義大怒。

“天下者,百姓之天下。”

梵同抗辯。

“小賊娃子,牙齒太硬。”梵義截住了話頭,不想讓其繼續(xù)蠱惑,篤定道,“跟官府作對,自古就是死路一條,眼前就擺著一樁活生生的例子,義莊便是。另一個,與官府勾連,也無異于與虎謀皮,將來人財兩失,前景凄涼。咱們結(jié)社邑義,加上這個剛剛揭牌的急遞鋪子,應(yīng)該另開一條生路,不事聲張,悶聲發(fā)財,在這個亂象紛呈的世上,過好個人的日子。”

梵同駁斥道:“義莊也悶聲,過好了么?溥儀也不敢放屁,過好了么?中國呢?”

“還等個啥,打。”梵義斷喝。

管家蘇食心生不忍,卻又拗不住梵義的催逼,揚起了手。梵義的震怒,猶如獅子吼,令蘇食一瞬間覺悟了,知道這是一個塑造少東主權(quán)威的最佳時刻,錯失了過去,機不再來。不錯,佛是人中的獅子,而少東主也應(yīng)該是獅子中的魁首,領(lǐng)袖群倫,不容有一絲一毫的玷污與冒犯,哪怕梵同是一個弟弟。梵同扭曲著身子,掙扎不休,但昆莫、項楚和卡利班架住了他,除下了他的褲子,露出了白花花的尻蛋子,趴在了樹上。蘇食的鞭子抽將上去,好像一道濕潤的閃電,立時炸開了一根血痕,皮肉開了花,氣味一腥。訝異的是,梵同這個小糊涂匠,一不告饒,二不下話,居然就挺住了,尻子撅得很高,好像在挑釁一般。蘇食沒了辦法,暗中減緩了力道,將第二鞭子送了出去,照例又炸開了另一根血痕。這個關(guān)節(jié)上,急遞鋪的窗扇突然啪地合上了,一個女人的啜泣聲隱隱傳來,除了孔執(zhí)臣,不會是旁人。蘇食心知,這兩鞭子雖然落在了梵同的身上,但自己才是真正的罪人,這下把孔執(zhí)臣得罪光了,日后一定沒有好果子吃。這么著,蘇食丟下了鞭子,沖著梵義一揖,哀懇道:

“少東主,剩下的一鞭子,干脆記在他的頭上,以觀后效吧?”

梵義怒目:“怎么說?”

“呃,是這,”蘇食的腦子里,自然有一篇縝密的說辭,紹介道,“按著敦煌結(jié)社邑義的規(guī)矩,罰了不打,打了不罰。誰觸犯了社里的條陳與法規(guī),除了體罰之外,還要在這一年的懲牌上給他記一筆,歲末分紅時,再從薪俸中扣除。我的意思是說,梵同的這第三鞭子,干脆就記在急遞社的懲牌上,看他將來能否將功補過,把這一筆賬抹掉。”

“要是有功于社里,又該如何?”梵義探問。

“嗯,那就在勸牌上也記一筆,年底分紅時,拿雙倍的酬勞。”

“勸牌!”

梵義沉吟著,率先拿起了一碗罐罐茶,啜飲開來。卡利班諸人見有隙可乘,忙將梵同扛在肩上,一道煙地送入了睡房內(nèi),扔在炕上,躲過了最后一鞭。梵同悄寂了片刻,疼痛忽然像一把撒過來的沙子,讓他周身火燙,難以自持,兀自哎喲了起來。睜開眼時,梵同愕然地發(fā)現(xiàn),這竟是一間女人的閨房,新炕,新被褥,新手巾,新門簾。門簾上繡著大紅的牡丹,炕墻上貼了幾幅供養(yǎng)圖,一張桌案上擺著清供,旁邊還擱著一只胭脂盒,脂粉氣四溢。梵同不敢放肆,忙從炕上爬了下來,急著穿鞋。

這一時,孔執(zhí)臣打了簾子進來,紅腫著眼睛,打算查看一番梵同的傷情。梵同不從,怨怪說:你一個婦道人家,沒羞沒臊的,我這可是童子身呀。孔執(zhí)臣沉下臉,一個抽脖子上去,打得梵同立刻閉了嘴,又申斥說:你的雞尻子里藏了閃電么?別忘了我是什么出身,快撅起來。查看完了,孔執(zhí)臣開開抽屜,從里頭取出來一包創(chuàng)傷藥,在一塊干凈的褯子上抹了少許,讓梵同自己貼在了傷口上。梵同撅著尻子,探摸著傷口,目光從褲襠下穿了過去,瞭見孔執(zhí)臣背轉(zhuǎn)過身子,正在暗自抽泣。梵同始終長不大,頑劣心不改,嬉笑說:我該喊你小嬸子,還是喊你一聲姐呢?孔執(zhí)臣回說:當然是喊姐了,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上,連菩薩也不能打包票。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讓我蘇食叔繼續(xù)這么空荒著,打他的光棍呀?梵同拾掇停當了,或許是藥性發(fā)作,一直齜著牙,咧著嘴,又喟嘆道,這么漂亮的睡房,如果沒有一位新娘子,一個新郎官,實在是可惜嘍。孔執(zhí)臣迎面過來,表情寂滅:你個小賊疙瘩,你不必對我念緊箍咒,姐身上戴了孝,至少三年之內(nèi),誰也別跟我提嫁娶的事,我已經(jīng)發(fā)了愿。梵同驚住了,舉起三根指頭,訝異道:三年呀?哎喲,有這三年的話,我叔蘇食說不定早就灰心到底,皈依佛門去了。孔執(zhí)臣恨恨地說:呵,現(xiàn)在可不是三年了,再加上兩年吧,他剛才抽了你兩鞭子,一鞭子一年,你自己算籌去吧。梵同這才清晰起來,明白了孔執(zhí)臣的眼睛紅腫的緣故。梵同輕喊了一聲姐,上去攥住了對方的手,孔執(zhí)臣倒也沒拒絕。

“好了,你實話告訴姐,你剛才說的話,從哪達學來的?”

“什么話?”

孔執(zhí)臣道:“蒼天已死。”

“哦,黃天當立呀。”梵同嘻然一樂,受了褒獎似的,“我去過一趟猩猩峽外的哈密,有些話是從新疆的報章上看的,另有一些話,則是鄉(xiāng)學的總教在課堂上講的。姐,我現(xiàn)在要學你,黃天不立的話,我這輩子也就不娶媳婦了,我不拖累別人,我只想當一名護法,做一名急遞社里的游擊,把這一條河西長路跑遍,跑熟。”

“你想當護法,想做一名游擊,所以剛才成全了梵義的威信,白白挨了一頓打?”

“這你都知道了?”梵同詭笑。

“我當然知道了,其實你哥心里也明白,因為河西司馬的印,全是我蓋上去的,與旁人無關(guān)。”孔執(zhí)臣撫了撫梵同的肩,贊許說,“將軍還是少年豪,宵讀兵書夜帶刀。聽著,以后有了什么難心事,給別人不便開口的話,盡管來找我,姐姐會幫你的。”

不巧,一陣風刮來,將這間睡房的窗子吹開了,院中的一切,敞現(xiàn)在了眼前。槐樹的陰涼下,一幫急遞社的成員攏在一起,蔣斧嘴里喋喋,好像在紹介著什么。末了,一個個端起了茶碗,相碰了一遍,一定是談妥了一樁貿(mào)易。梵同不想錯過,剛要拔腳出去時,卻被孔執(zhí)臣扯拽住了,低語說:別逞能了,你這個傷勢起碼要養(yǎng)上十天半月的。梵同犟嘴說:先鋒自古就是少年人干的,我不去拔頭籌,到老了我會后悔的。孔執(zhí)臣撲哧一笑,松開了手。豈料,外面的人已經(jīng)言畢了,紛紛立起了身子,沖著梵義抱拳,說著告辭的話。梵義朗聲道:

“剛才梵同剩下的那一鞭子,就記在懲牌上,年底了結(jié)算吧。”

蘇食答:“是,少東主。”

“另外,我治下無方,肩有失察之責,給我也記上兩次懲牌吧。”梵義的目光逡巡著身畔的游擊們,截鐵道,“那一方古印,以后交由執(zhí)臣去保管。她是個女人家,一定會仔細的。”

僅僅過了幾天,梵同的屁股又爛了一次。蒼蠅圍著他,好像他是一塊豬油點心。

從鳴山書院回來的路上,梵同便感覺不對,襠里濕透了,味道血腥。梵同踩住了馬鐙,盡量將身子伏在馬脊上,撅著尻子,慢慢地進入了沙州城。街巷兩側(cè),那些曬日頭打盹的人,瞭見了一群蒼蠅飛過來時,竟不知此人是死是活,反正有血水滴落下來,灑了一路。梵同疼死了,瞥見敦煌守備署的大門時,明白自己有救了,掙扎著滾鞍下來,將韁繩拴在了急遞鋪的門端里,喊了一聲姐。孔執(zhí)臣拿著針線,正在縫一件包裹,突見梵同闖了進來,氣息羸弱,忙起身攙住了他。梵同慘笑道:我的尻子爛了,把你的藥賞賜一些吧。

其實,孔執(zhí)臣先時也陷在了郁悶當中,一不小心,針頭刺破了手,用完的創(chuàng)傷藥恰巧就在旁邊。急遞鋪開張不久,荒涼了幾日,進門溜達張望的人多,鮮有來投寄的。心急之下,孔執(zhí)臣討了一份梵義的口諭,在門外掛上了一塊牌子:開張大喜,酒資全免,時限半月。沙州城的百姓本來就對這個新生的行業(yè)充滿了輕蔑,現(xiàn)在則被激怒了,暗中攛掇,前來投郵,想試一試水深水淺。第一單貿(mào)易不是包裹物品,也不涉及金銀錢財,卻是一封口信。草場后街的一位耄耋財東拄著拐杖進來,聲稱要托一道口信,問問榆林窟溝口的家侄,那一座握橋是否修復(fù),自己可否如期進入東千佛洞還愿。孔執(zhí)臣接納了下來,又是笑臉,又是奉茶,請其簽了名姓和兩方地址,果然免了酒資。當著財東的面,蔣斧一人一騎,銜命出城。不一日,財東再次來到急遞鋪時,早有一封回函擱在了柜臺上,確系他侄兒的親筆墨字。回函說,握橋業(yè)已完工,安全無虞,期盼叔老子早日成行,且附了一紙最便捷的路徑圖標,寫明了雙方會合的日期與地點。當日,財東一家就套上了騾馬車轎,浩蕩出行,開啟了還愿之旅。五天過后,心愿已償?shù)呢敄|復(fù)又出現(xiàn)了,滿面紅暈,如沐佛光,肅穆地立在急遞鋪的門前,先是披紅薦臺,給門頭上的匾額掛了一塊大紅的被面,又恭敬地鞠了三個躬,行禮如儀。

第二樁貿(mào)易,事實上仍是一道口信,只不過前來投郵的皮毛商人是個文盲,不諳筆硯,由孔執(zhí)臣將他的話落實在了紙面上,并鈐上了雇主的手印,分派了出去。商人急吼吼的,身上起了火一般,三天兩頭就來鋪子里詢問一下,孔執(zhí)臣耐心接待著他,從不冷淡。這封信路程迢遠,要投遞給祁連山北麓的皇城草原,商人的中心意思,大概在求問自己的貿(mào)易聯(lián)手,今年皇城的皮毛價格幾何。如果價格低于一個準線時,請對方務(wù)必組織一批上好的貨物,抓緊趕路,與他在沙州城會合,一道運往東疆。商人釋解說,去冬時,巴里坤牧區(qū)遭遇了鐵災(zāi),牛羊死傷無數(shù),以至于今年的皮毛價格飛漲,包括哈密、鄯善、吐魯番,甚至首府迪化的店鋪中貨物基本告罄,口外的販子們四處聯(lián)絡(luò),打算提前囤積,以備今年的冬季來臨。錢的話,誰都能懂,文盲商人看見了這其中的差價,所以急出了滿頭的疙瘩。這一回,受命出發(fā)的則是李無虧,去途兩日,來程三天,將貿(mào)易聯(lián)手的回函交給了敦煌商人。李無虧,也活該他叫了一個如此優(yōu)異的名字,讓商人沾了吉,蒙了恩,獲取了暴利。商人逗留了不久,跟皇城駛來的皮毛隊伍會合后,一路西行。不承想,還沒走出猩猩峽口,便被等候在那里的東疆販子們截住了,不問三七,全部高價吃了下去,干脆得就像熱刀子切酥油,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回返后,敦煌商人又想干一大票,啟程前抽空來了一趟急遞鋪,將一塊碩大的銀錠擱在柜臺上,懇請孔執(zhí)臣收納下來,千萬不要推辭。孔執(zhí)臣婉拒了,再三聲稱在開張之內(nèi)的這半個月中,急遞鋪接獲的所有貿(mào)易單子,一概免除酒資,就當是結(jié)交鄉(xiāng)鄰,揚名立萬,闖個牌子吧。豈料,商人詭譎地說:這十兩紋銀不光是為了酬謝,另一重意思是買你們的嘴,買急遞鋪的信義,千萬不可將這一個貿(mào)易機密泄露出去,天下周知,讓皮毛的價格塌落下來,一切都前功盡棄。聞聽此語,孔執(zhí)臣手執(zhí)雞毛撣子,抽了幾下柜臺,駁斥道:哎喲喂,你當急遞鋪是街上的車馬店,可以到處亂語,可以隨便放屁嘛。商人猶不安心,又在掏銀錠。孔執(zhí)臣催說:你再不上路的話,買賣二字可就跟你斷了緣分,天快入秋了,新疆那邊一天一個價呀。商人讓孔執(zhí)臣當面吃個咒,發(fā)誓守秘。后者卻道:此乃行商坐賈的基本信條,自古皆然,急遞鋪也不例外,至于咒不咒的,你以后自然會分明,我這個鋪子又不是只開一年半載的。此話等于一句承諾,商人寬釋了下來,抱拳作別,匆匆出門。

不巧的是,行至過去的參將署門前時,商人一眼瞭見了李無虧,登時一驚,駭然不已。李無虧的半拉臉還在,但另外的一半腫脹起來,顏色深紅,仿佛剛剛吹鼓起來的一只豬尿脬,連皮膚下的血筋都歷歷在目。李無虧歪著頸子,斜眼吊睛的,被商人當街攔了下來,請進了旁側(cè)的一家茶社內(nèi),究問底細。原來,恰是這一趟皇城之行,李無虧一度失了路,迷入了一座馬蜂溝,被猛烈襲擊了一頓。蜂毒是一點點爆發(fā)的,這些天尤甚,害得李無虧吃了不少的湯藥,也不見轉(zhuǎn)機,眼看著鼻臉就要破了,膿和血將滲流下來。當日,李無虧購得了一張偏方,目下只缺一味藥,正打算去集市上采買,不想邂逅了先時的雇主。商人焦心地問:你先歇緩著喝茶,我去替你買吧,究竟買什么藥,你給個準話?李無虧叮囑說:白皮蒜,一定是白皮的蒜頭,紅皮的不行。商人這一走,整整走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暮色垂降時,才悄然閃進了茶社,將一提兜的白皮蒜頭,交給了李無虧。閑章中,商人探問說:好我的李哥,就沖著你無虧這兩個字的大名,你絕對是我的福星,我的財神爺,你干脆跟著我干吧,我給你抽一成,或者開雙倍的薪俸,比你在急遞鋪那個吃不飽但又餓不死的鋪子里強上許多,如何呀?李無虧嘿嘿一笑,樣子丑陋極了,仔細道:你可憐我現(xiàn)在沒有臉是吧?沒有了臉,但我還是要面子的人,這樣的話,記著以后切莫亂講,否則小心我翻臉的。

回到了車馬店,李無虧蹲在灶臺前煎藥,熬煮了半宿,居然不曾嗅聞到一絲半縷的蒜味,于是便起了疑心。將藥鍋子潑在了地上,李無虧訝異地發(fā)現(xiàn),兩頭白皮大蒜竟然囫圇著,明晃晃的,一片銀光。攥在手上,又細查了半晌,終于發(fā)現(xiàn)蒜頭是純銀打制的,惟妙惟肖,難怪走了眼。其實,一提兜大蒜也就這么兩塊銀子,每個卻有四五兩重,令李無虧瞬時有了負擔。隔天的夜里,恰巧少東主梵義去了車馬店,給蔣斧交代事情。趁著大伙的面,李無虧掏出了銀蒜頭,講了大致的脈絡(luò),意欲充公,將銀子納入急遞社的賬目當中。梵義拒絕再三,稱這是急遞鋪的免費期,你倆私相授受,并不曾違反條陳和法度,你拿上銀子,先去把鼻臉治好吧。李無虧很硬棒,懇切道:急遞鋪是我的取水之源,吃飯之缽,我是靠著這塊牌子活命的,萬萬不可容我撒野,私肥了我。說急了,又道:要是這兩疙瘩銀子不充公的話,那我就施舍出去,給莫高窟投個香火錢,求個安心。一席話,讓梵義剎那間憶想起了另一張殘損的臉,心下落寞,忙抓住了一塊銀蒜頭,聲稱要借用一番。梵義釋解說:急遞鋪占了馬院,郭弦子夫婦最近暫居在了客棧里,這些天嚷嚷著又要回莫高窟,自己務(wù)必要親送過去,這塊銀子就算是他們后半年的開支費用,先記在我個人的頭上,待年末分紅時一定璧還。鑼鼓聽聲,聽話聽音,在場的伴當們誰都清楚,少東主為了急遞鋪的開張,花銷不菲,天天支出,目下恐怕是到了阮囊羞澀的地步了。李無虧突然將另一塊銀子,塞在了梵義的手中,驀地掉頭跑了,留下話說:我這張破臉不打緊,弦子叔可是塑佛立像的匠人,讓他抓緊治療吧,千萬別嚇壞了菩薩們。

第三樁貿(mào)易,發(fā)生在少東主離開沙州城,護送郭弦子夫婦去了莫高窟的當日。

晚夕時,孔執(zhí)臣上了門板,和了面,剛打算揪一鍋酸湯片子,便有雇主投上門來,央請將三只木箱急遞至吊吊泉一帶。免費雖然是真的,但也不能如此獅子大張口吧。吊吊泉挨近了東疆,雞鳴兩省,屬荒蠻之所,即便派了最快的快馬,少說也有三天的腳程。孔執(zhí)臣一時犯了難,去車馬店里找蔣斧拿主意。后者篤定道:別說是吊吊泉了,就是閻王殿,這一趟也必須去赴險,誰叫咱們張掛了那么一塊告示哪。這么著,蔣斧夤夜出走,一人三騎,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豈料,天麻麻亮時,門又被叩響了,原是那兩個雇主,抬著一只沉甸甸的箱子,還是送往吊吊泉的。孔執(zhí)臣這回上了心,嗔怪說:這明擺著就是作弄人,昨晚夕一趟子拉來,不是更簡單嘛。雇主們申辯了一番,左右都是他們的道理,口氣強硬,反正是沖著你免費的牌子來的,你總不能自食其言吧。這兩個人口音有異,五官也別樣,引起了孔執(zhí)臣的注意。果然,他們打著綁腿,穿著新式的布鞋,雖說身上套著一件伙計的衣裳,卻仍舊露出了馬腳。孔執(zhí)臣氣餒了,戲謔道:軍爺,我這個小店可是一家老小活命的本錢,不想惹是非,也不敢惹,還請你們?nèi)捳固幇l(fā)財吧。見身份暴露,其中一人坦言:不錯,我等正是國民革命的新軍,不久前剛剛駐扎在關(guān)外三縣的,現(xiàn)在天下共和了,你身為一介公民,也理當為革命出一份力,流幾滴汗。另一人則態(tài)度和緩,開導說:本來事情不大,革命軍完全可以自己解決,但因為事涉機密,我們不便拋頭露面,所以急遞鋪成了首選。孔執(zhí)臣登時了然了,秀才遇見兵,當即沒了奈何,忙去車馬店里喊來了項楚、茹老二和昆莫,套了一輛馬車,催他們趕緊上路,或許還能追上前頭的蔣斧。

兩天后,約莫午時左右,孔執(zhí)臣坐在門口擇菜,給一堆豆角抽筋,遠遠地瞭見那兩個穿便裝的軍人又出現(xiàn)了,拖著一只箱子,樣子吃力,朝急遞鋪走來。不待孔執(zhí)臣起身,街面上突然槍聲大作,幾支新軍分頭包抄了過去,參將署門前頓時血流成河,一派狼藉。孔執(zhí)臣恐懼極了,趁亂上上了門板,又趴在門縫上窺視,卻見那兩個雇主早已被子彈射殺了,成了一堆肉泥,旋即被一根繩子拴住了腳脖子,拖走不見。軍人們撬開那只箱子,從里頭傾倒出了一地的鐵器,大大小小的,形狀各異,孔執(zhí)臣并不識得。事發(fā)之后的那幾天,孔執(zhí)臣的頭發(fā)始終奓著,心懸不已,抽空去了幾趟西門外,翹望不止,盼著蔣斧一行能安然返回。

蔣斧諸人歸來后,亦是驚魂未定,口干舌燥,仿佛從閻王爺?shù)拈T前走過了一遭。究問之下,孔執(zhí)臣方知,原來那兩個找上門來的軍爺監(jiān)守自盜,將六桿槍拆卸了下來,化整為零,藏在了木箱中,又填裝上了別的東西,假借急遞鋪之手,打算運往吊吊泉一帶銷贓。不料,來接頭的竟是一票北部山區(qū)的土匪,抱怨那兩個軍人將槍支分解了,沒有一體送來,況且生了銹,并不是此前所應(yīng)允的新槍。土匪們將怨氣撒在了幾個游擊的身上,后來見榨不出什么油水,遂扣下了兩匹馬,放了他們。孔執(zhí)臣也紹介了參將署門前的那一幕,蔣斧篤信,箱子里的那些鐵器一定是彈簧和扳機。沒了彈簧,沒了扳機,土匪們手里的器械,頂多就是一堆廢物,這是唯一可資欣慰的事。

消停下來后,急遞社的同僚們開始檢視這一趟失敗的貿(mào)易。孔執(zhí)臣懊悔不迭,一發(fā)攬在了個人的身上,怨怪自己有眼無珠,沒有檢查接收的貨品,貿(mào)然行事。孔執(zhí)臣請求在懲牌上重重記下一筆,將來從她的薪俸中扣除,但蔣斧不應(yīng)。蔣斧寬慰說:雖然這一趟有些冒失,但總歸是有驚無險,一個個都囫圇著回來了,多半是天老爺在照應(yīng),只當是吃虧長見識吧。又叮嚀道:目下最要緊的,便是抓緊時間掙一筆錢,在少東主從莫高窟返回來之前,再買兩匹快馬,一切都要做得滴水不漏,別給梵義添亂。孔執(zhí)臣問說:瞞著少東主當然也可以,但至少跟蘇食通個氣吧,將來萬一事發(fā),也別兩岔了。昆莫和項楚趁機揶揄說:那個賊骨頭管家就是一根鞭子,他自然舍不得打你的漂亮尻子了,但對我們下起手來,他跟一頭獒犬沒什么區(qū)別。孔執(zhí)臣羞臊開來,忙鉆進了灶房內(nèi),給大家做了一頓臊子撈面。

半個月的免費期倏忽而過,怪道的是,前來投郵的人不減反增,忽然間絡(luò)繹了起來,辦完手續(xù)之后,將式樣各異的包裹塞滿了幾個貨架子,心甘情愿地留下了不同的酒資,款然而去。來投郵的不僅有沙州城的居民,另有城外敦煌二十三坊的鄉(xiāng)鄰們,仿佛一夕之間,急遞鋪的口碑席卷四方,眾人皆知了。敦煌人常言,財運就是一堆火,火燒起來了,誰也撲不滅它。望著貨架上那些紛亂層疊的郵品,孔執(zhí)臣的頭簡直大了,連著跑了好幾趟車馬店,卻被掌柜的告知,那幾個飛行游擊集體失蹤了好幾日,只剩下了一個陳小喊,正蜷在炕上睡懶覺。陳小喊拒絕過急遞社,孔執(zhí)臣便不好意思叨擾他,生了悶氣,兀自守在店鋪中,等著伴當們良心發(fā)現(xiàn),趕緊回來干活。不承想,現(xiàn)在好歹等來了一個,卻又聲稱尻子爛了,要么是怠工,要么就是渾身的懶病犯了。孔執(zhí)臣給了梵同一個抽脖子,讓他趴在炕沿上,屁股快撅起來貼藥。梵同忸怩著,不肯就范,忽然被一根雞毛撣子抽在了尻子上,一下子就老實了。孔執(zhí)臣嗔罵道:我倒要看看,你的雞尻子里藏了閃電,還是藏了珠寶。說著話,伸手一扯梵同的腰帶,一只明黃色的包袱滑脫下來,掉在了地上。

孔執(zhí)臣一下子生疑了,但面色上毫無苗頭,抓緊療治。

貼完了藥,梵同趴在炕頭上,一個勁地哎喲。孔執(zhí)臣拾起了那只包袱,手上一抖,結(jié)果掉下來了一沓子經(jīng)卷,散落開來。梵同郁悶地說:姐,你生火做飯時,把這些齷齪都燒了吧,見了它,我就惡心。孔執(zhí)臣怒道:你吃了大糞么?仔細你的嘴!哼,我跟小喊哥跑了那么遠的一趟長路,還浪費了一大堆銀洋,沒料到竟然是這么個結(jié)果,我后悔死了,后悔得我真想砸爛自己的腔子。梵同的口氣煞是絕望。一根雞毛撣子又懸了起來,懸在了梵同的頭頂,嚇得他一骨碌翻身而起,蜷在了炕角里。孔執(zhí)臣肅穆道:

“真該打。你知道么,這可是先賢字紙,佛卷經(jīng)書,你不能亂噴唾沫的。”

梵同鄙夷極了:“一堆破紙,填了爐子,也燒不開一碗水。”

“呵,小賊疙瘩,你不敬惜也就罷了,我只當你的嘴里不打糧食,但你不能如此放肆,說這些貓鬼神的話,你就不怕天良呀?”孔執(zhí)臣捧著那幾張斑駁發(fā)黃的紙張,猶若捧著一尊脆弱的瓷器,唯恐一不小心,便會碰疼了它們。又訓斥道:“睜開你的狗眼瞧瞧,這可是寺里的卷子,沖著這個顏色和年頭看,它一定消過災(zāi),滅過劫,度化過許多的人。”

“可惜了。”梵同一嘆。

“怎么?”

“真可惜了,可惜你這么冰雪聰穎的孔大小姐,居然也有走眼的時刻。”梵同咧笑,抓住掉在炕上的一頁紙,團起來,做出慷慨相贈的樣子,譏誚說,“哦,如果是真的,我倒也有敬惜和愛護的心。可偏偏,它們都是假的,連一張真的也不見。”

“假的?”孔執(zhí)臣先是狐疑,又決絕地問,“這個沙州城里,誰敢這么斗膽斷定?”

“豐鼎文。”

“哪個票號的?”追問道。

“哎喲,他是鳴山書院的山長,他金口玉言的。”梵同懈怠道。

洵不虛言。

去了一趟猩猩峽外的哈密城,追回了這一包袱莫高窟的佛經(jīng)、文書和卷子,及至回到胡家坊后,梵同竟將這件事忘了個一干二凈。爹老子依舊躺在高房子上,兄弟倆晝夜輪替,須臾舍不得離開。雖說胡恩可病狀穩(wěn)定,他們什么也幫不上手,可即便在父親的病榻旁丟個盹,打個瞌睡,夢里都像是灌了幾大碗蜂蜜水似的,精神上也旺盛了不少。過了不幾天,這種勁兒減緩了,胡家各個作坊的生意,馬院的改建,急遞鋪開張的事,雜七雜八地紛呈而至,兄弟倆只好白天出門,晚夕里才歸家,漸漸地恢復(fù)到了先時的作息狀態(tài)上。有一日,梵義在秦川墨筆店的門口,邂逅了鄉(xiāng)學里的總教,寒暄過后,不免要問一問弟弟最近的表現(xiàn)。聞聽此語,總教一時愕然,表情也迅即垮塌了下來,哀嘆道:我這達的廟太小了,大和尚自然瞧不上,我是沒有福分聽高僧誦經(jīng)呀。料想有異,梵義回到家之后,一把揪住了梵同的耳朵,將其撕扯著上了高房子,罰站在了病榻前。梵義氣炸了,逼問說:當著爸的面,你實話說給我知道,你一天到晚裝模作樣地去上學,念的書呢,你狗肚子里究竟有幾滴墨水?見事情敗露了,梵同也就硬著頭皮,態(tài)度橫了起來,找了一大堆的理由,替自己的輟學再三開脫。梵義道:爸當初好的時候,就冀望著胡家出一個讀書人,去求取功名,去光宗耀祖,這個擔子本來是你挑的,結(jié)果你卻做了一個糊涂匠。梵同嘻哈了起來,語中帶刺地說:你不是也早早地辭了學籍,浪在世面上,如今不僅當了家里的頂梁柱,還開門立戶,做了急遞社的少東主嘛。小賊疙瘩,你到底要咋樣,你肚子里的腸子盤了多少彎彎繞?你悉數(shù)吐出來,好讓我知道。梵義被弟弟的話噎死了,等于揭了他的瘡疤,轉(zhuǎn)而哀告了起來。梵同翻著白眼,略一思忖:哥,我干脆當你的張良,做你的韓信,替你一路上牽馬拽鐙吧,反正鄉(xiāng)學里也沒有這樣的課業(yè),我拜你為師,還能省下一筆學費哪。

事已至此,梵義明白弟弟的心早已浪野了,再也收拾不回來了,也就借坡下驢,做了妥協(xié),彼此達成了一個口頭上的協(xié)議。梵義央告說:你好歹把這個夏天的書念完吧,等放了秋假后,就算你去紫禁城為官,或者去五臺山敲鐘,我也好給爹老子一個踏實的交代。這句氣話仿佛一道大赦令,梵同興奮地跳了幾個蹦子,發(fā)誓次日一早就去上學,絕對會堅持到收秋的季節(jié)。荒蕪了那么久,課本早就不見了,在自己的臥房里東找西摸時,梵義看見了那個明黃色的包袱,一下子想起了山長豐鼎文。

挨過打,屁股上燒燙,好像時時坐在了一盆火上,不良于行。梵同惦記著這只包袱,想去鳴山書院復(fù)命,便牽出了一匹馬,還專門去了一趟車馬店。陳小喊趴在大炕上酣睡,聞聽了來意,嘟噥說:讀書人真潑煩,不過是幾沓子破紙,還弄得如此神怪,我不去。梵同卻有另外的想法,釋解說:去哈密取回來的這一包佛經(jīng)、文書和卷子,你有一半的功勞,我不能獨霸,求你跟我去一趟吧,讓豐鼎文先生記住你。陳小喊一骨碌翻坐起來,揶揄道:在下視功名利祿若糞土,你不要再強人所難了,我現(xiàn)在只有一件事可干,不能分心的。一件事,那你肯定在等著復(fù)仇吧?梵同探問。不,這件事是睡覺。言畢,陳小喊果然鼾聲大作,像一只壞掉了的風箱。那一霎,梵同瞭見小喊哥的眼眶中儲滿了淚水,似乎有滿腹的窩囊與不甘,便悄悄告退了出來,兀自一人,頂著火辣辣的日頭,朝西而去。

經(jīng)籍辯論大會每三年舉辦一屆,由分布于河西四郡上的各家書院具體承辦,一般持續(xù)數(shù)月有余。自西漢設(shè)立敦煌郡之后,學風漸起,至武帝時,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督促教育。雖說漢末時期,天下陷入了長久的分裂,但唯獨河西一隅偏于安定,大量的中土人士持經(jīng)抱籍,紛紛逃往這里,延續(xù)了千年文脈,帶來了諸子群言。五涼割據(jù)之際,緣于這一份相對的安寧,敦煌儒學尤盛,興立泮宮,使之在河西諸郡中始終處于領(lǐng)先地位,一時無兩。經(jīng)越辯越明,籍越理越清。這一線上的諸多書院漸漸地有了勾連和走動,先是自發(fā),而后自覺自愿地創(chuàng)辦起了辯論大會,綿延至今,從不曾歇停。每到了這個季節(jié),游走于祁連山下、綠洲之間的塾師與士子們,絡(luò)繹于途,首尾蟬聯(lián),一邊考察山川形勝,一邊在腦子里磨詞,奔往目的地。本來,這一屆的辯論大會原由甘州的薤陽書院承辦,不巧的是,上半年開春化雪時,那一帶走了山,塌了坡,泥石成流,壓垮了大半個院子,危機尚存。山長安庭堅唯恐意外,忙給故友豐鼎文修書一封,希望由鳴山書院緊急接手,不至于讓文脈斷息,辯論大會流產(chǎn),令天下學子心寒。豐鼎文二話不講,當即拍板定奪,接下了這一至高的榮譽,并曉諭諸家書院,遍邀各路俊才,相約在了這一年的夏末,于敦煌開壇論法。這還不算,豐鼎文親自酌定了論辯的題目,本屆大會,須圍繞著敦煌先賢郭瑀的兩部經(jīng)籍展開,一部是《春秋墨說》,另一部則是《孝經(jīng)綜緯》。

郭瑀者,敦煌人氏,精通經(jīng)義,博覽經(jīng)傳,一生虛靖研習,追師就學,年少時閉室誦書,晝夜不倦,諸子百家,靡不覽綜。郭瑀位列通顯之后,卻生活節(jié)儉,三史群言,經(jīng)目則誦,有書上千卷,受業(yè)弟子多達三千余人。然則,偏偏就是郭瑀留下的這兩部典籍,一時難倒了今年的學子們,各種非議甚囂塵上,有無端指責這一屆的辯論主題的,也有挑剔生活不便的,真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梵同叩門求見時,豐鼎文剛剛給一位來自涼州的塾師道完歉,行過禮,臉上極不光彩。沒別的原因,只因鳴山書院為本屆辯論大會提供的新刊典籍中,出現(xiàn)了漏字和別字,有幾本甚至頁碼錯亂,裝訂粗陋。涼州塾師自稱是來商榷的,但眉目表情上,含著一份鄙夷之色,帶著一股憤怒之情。豐鼎文只瞄了一眼,便知道錯了,錯誤嚴重,忙將所有的罪愆攬在了個人的身上,又將自己保存了多年的舊版贈予了對方,這才平息了一場可能的事端,危險地保全了鳴山書院的名節(jié)。涼州塾師走后,豐鼎文再三審查了一番錯版,發(fā)現(xiàn)其中的幾頁根本就沒有校勘,墨字狼藉,筆畫粗野,斯文不再,完全可以用喪心病狂來概括。這么著,豐鼎文肝火大怒,伏案修書,將承印本屆經(jīng)籍的莫高窟印經(jīng)院罵了個狗血噴頭,一錢不值。文末,豐鼎文列舉了幾項制裁舉措:其一,如果對方不在三日之內(nèi)重新修訂刊印,則扣除全部的尾款;其二,若上述行為再次發(fā)生,就將終止雙方的所有合作,將鳴山書院的印刷貿(mào)易,悉數(shù)交辦給甘州大佛寺或青海塔爾寺的印經(jīng)院,從此陌路。討伐檄文寫畢,豐鼎文喊來了一名役工,催其抓緊遞往莫高窟,務(wù)必在天黑之前送達印經(jīng)院,給對方一個顏色瞧瞧。歇緩下來后,憤怒猶在,豐鼎文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皮子亂跳,跳得他心慌不止,斟酌了好半天,才確定是右邊的在作祟。左眼跳財,右眼跳崖,豐鼎文沮喪透頂了,忙抓起一把笤帚,擇了一枚小秸稈,別在了眼皮上,這才踏實了不少。

這一時,門子進來通報,稱有人求見。豐鼎文不悅道:一定又是來撕老夫的老臉的,不見。門子紹介說:這回是一個少年人,姓胡,叫梵同,說他前一向去了哈密城,帶回來了一件要緊的東西,要當著山長你的面親自交割。聞聽此語,豐鼎文顧不得起碼的禮儀了,攥著那一把笤帚,簌簌簌地迎了出去。

見了面,未及寒暄幾句,豐鼎文便將梵同延入了書房,將明黃色的包袱,款款擱在了幾案上。門子端來了一盆水,拎著手巾一旁伺候。豐鼎文卻不急,先點了燈,換了衣衫,又仔細地揩拭了一遍鼻臉和雙手,臉色肅穆了下來,打開了結(jié)扣。梵同覷見,山長捧起那些佛經(jīng)、卷子和文書的一霎,氣息都粗獷了,臉色紅潤,身子骨始終在戰(zhàn)栗。這種戰(zhàn)栗像一聲聲首肯,也像酬謝,令梵同不免傲然,端起了茶碗,一下子解決了嘴里的焦干。門子續(xù)了水,請梵同坐下來慢慢喝,別那么枯站著。梵同的尻子疼,先時遭過鞭刑的傷口剛剛結(jié)了疤,來的路上一直踩著馬鐙,不敢騎行,現(xiàn)在自然也不便坐下。喝美了,梵同牛飲似的,覺得山長的茶有一種特殊的香氛,茶湯漫過舌面時,好像口中開滿了鮮花,漫山遍野的樣子。悄聲詢問了一句,門子釋解說:此乃龍井茶,來自杭州,一般人根本沒有福分享用的,這是山長對你的厚待。梵同一邊喝,一邊應(yīng)答著山長的提問,不外是這一趟路上的遭際,哈密王的近況,這個包袱的由來,以及猩猩峽東西兩翼的現(xiàn)狀。得知山長在主持這一屆的辯論大會,諸事纏身,公務(wù)繁亂,能抽空請這么一盞茶,梵同也就知足了。梵同略過了諸多的細節(jié),只鄭重地轉(zhuǎn)達了哈密王對山長的問候,意欲告辭。不料,剛才還沉浸在戰(zhàn)栗與激動中的山長,忽然拉下臉來,背著手,踱到了梵同的跟前,厲聲喊了一句:住步。

“呃,照你的話說,這真就是應(yīng)我所托,哈密王的人劫回來的那個包袱了?”

梵同答:“正是!”

“那么,你果真見到哈密王了?”

“見到了,他老人家還再三問候你,我也磕頭回敬了他。”梵同牙齒很硬。

豐鼎文抿笑:“據(jù)我所知,哈密王也不過才三十有七,怎么就成了他老人家了?”

“我有這個。”梵同被問急了,等于當場戳穿了他的謊話,忙從懷中摸出來一塊鍍金的腰牌,遞給了山長,“不信你瞧,這是哈密王賜贈給我的符券,讓我在回返的路上有一個憑信,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所以……”

豐鼎文接過去,仔細端詳:“的確不假,這還真是哈密王的符券。我以前也有一枚。”

偏在此時,先前那個來問罪的涼州塾師,又折返了回來,瞇縫著一雙老眼睛,嚷叫說,他落下了一支煙桿子,煙桿子是他的命,丟不得的。塾師一臉的死眉耷眼,在幾案上尋摸著他的命,不承想,驀地窺見了那一摞機密,表情立時一緊。塾師的舉止,仿佛一頭八個月沒吃過葷腥的餓狼,一面雀躍,一面充滿了警覺。塾師蘸著口水,逐頁檢視著每一頁經(jīng)文,每一張文書,每一行墨字,每一道筆畫,又拿起了一角紙,含在嘴唇上,品咂了一番,好像它帶著油鹽醬醋的味道,讓梵同詫異不已。

后來,塾師直起了腰身,只輕吐了一句話:假的,一束贗品而已。豐鼎文已經(jīng)被撕過一回臉了,料知不祥,忙附和道:我也才剛剛鑒定出來,的確是贗品,只不過這個造假的水平太高明了,一般的讀書人難以判別。塾師找見了他的命,但并沒有告辭的意思,相反卻面色凝重,打開了話匣子。塾師紹介道:自從藏經(jīng)洞被發(fā)現(xiàn)以來,莫高窟的佛經(jīng)、文書和卷子,便在世面上秘密兜售,價格不菲。近三兩年,涼州一帶就有人在吆喝這個買賣,我也曾上過當,吃過虧,所購的文書皆是贗品,氣得我全部焚毀了,斷然不能讓它留存在人世上,貽害了求學的子弟們。豐鼎文點頭稱是,眉目黯然,接續(xù)說:如果涼州都有了這一門喪盡天良的買賣,那么甘州、肅州和沙州也就不足為奇了,難怪我聽說專門吃這碗飯的人叫經(jīng)卷商人,信不誣也。兀立于一旁的梵同耳食了這些話,一時間心里涼透了,猶如三九天嚼下了一塊冰,難以自持,即便龍井茶也解不了這一份寒意。果然,涼州塾師對豐鼎文要了將,逼問說:山長,外面可都是來參加辯論大會的莘莘學子,這一束贗品流失出去的話,恐怕會以訛傳訛,臟了眾人的眼睛,也將玷污了鳴山書院的聲譽,不知山長打算如何處置這些偽作,我樂意當一名見證。豐鼎文臊紅了臉,尷尬極了,但也不愿意去闡述這一只包袱的來龍去脈,當即截鐵地說:燒了,當然是燒了,鳴山書院里本本是真經(jīng),冊冊有出處,豈能給贗品一個容身之所。豐鼎文招了手,讓門子去取火具,不準備給這個死眉耷眼的塾師留下任何的口實。

梵同突然就惱了,一瞬時,自己跟陳小喊顛沛輾轉(zhuǎn),一路辛勞地奔往口外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現(xiàn)了出來。你個瞎日弄下的,哦,你說假的,便就是假的了?梵同的內(nèi)里嗔罵著,腳下慢慢地踅摸了過去,趁著那兩個斯文之士絮叨的工夫,將幾案上的東西,重又包裹在了布匹中,打上了結(jié),挎在了肩上。涼州塾師瞥見了,愕然一指。豐鼎文也斷喝一聲,提著笤帚疙瘩跑了過來。梵同沒給對方一絲機會,閃轉(zhuǎn)騰挪了一番,跳脫出來,昂然地跑出了書房。意外發(fā)生了,后來笤帚疙瘩飛了出來,打在了梵同的尻蛋子上,剛長好的瘡疤被揭了下來。梵同哎呀了一聲,覺得襠里濕透了,一定是血。

吊詭的是,目下,孔執(zhí)臣聽取了梵同的紹介,啪的一拍桌子,表情也垮了下來。孔執(zhí)臣懺悔說:阿彌陀佛,我差一點就干了蠢事,幾乎將自己的福田弄丟了,這下子我的罪孽大了。在河西一線,這是一句重話,等于是吃了一個惡咒,嚇得梵同立刻忘了疼,巴兮兮地盯望著這個掛孝的女子。

孔執(zhí)臣出去了一趟,再進來時,懷里抱著幾只包袱,撂在了炕上。其中一只包袱皮綻開了,豁著嘴,才縫補了一半,恰是孔執(zhí)臣先時補綴的,還不小心刺破了手,里頭的東西格外顯眼,也是一束經(jīng)卷。今日里的不幸遭際,皆是源自這些真假難辨的佛經(jīng)、文書和卷子,梵同余怒未消,掙扎著爬了過來,用一把剪子,將其余的包袱統(tǒng)統(tǒng)鉸開了。

這么著,在這一席祁連石鋪就的炕面上,堆滿了各色各樣的紙張、絹帛與漢簡,有的簇新,有的古舊,散發(fā)出一種混亂而不堪的氣息。拆開最后一個包袱時,居然從里面滾出來了一只佛頭,木質(zhì)的,上有殘損的彩繪,業(yè)已皸裂,脖頸處有一道明顯的鋸痕。孔執(zhí)臣駭然萬分,面色荒涼了下來,喟嘆道:哎喲喂,這沙州城里遍地都是賊娃子,這敦煌的水土,怎么就養(yǎng)出了一伙子吃里爬外的孽障呀!虧死先人了,也虧死莫高窟的佛祖和菩薩了,這是一個劫,天大的劫。孔執(zhí)臣的詈罵,引起了梵同的極大共鳴,讓他的身上也開了鍋,怒氣排空。梵同激憤道:姐,早就聽鄉(xiāng)學里的總教講過,庚子鼠年,也就是光緒二十六年的夏天,自打太清宮的那個牛鼻子老道發(fā)現(xiàn)了藏經(jīng)洞之后,世面上便有一些奇異的卷子跟文書流失出來,前些年還鮮見,近一些年卻越來越多,一定是有了什么噩訊,才出現(xiàn)了這樣的噩兆吧?

孔執(zhí)臣悲戚著,將炕面上的東西逐一鋪排開來,開始檢視。令梵同錯愕的是,孔執(zhí)臣也像先前的那個涼州塾師一般,拈起每一頁的紙角,含在唇上,仔細地品咂著,表情上有一種過濾的意味。孔執(zhí)臣應(yīng)答說:瓜娃子,天老爺才舍不得降下噩訊,因為佛祖和菩薩是靠人世上的善心與信仰來供養(yǎng)的,但凡出現(xiàn)了一星半點的噩兆,那一定是地上的人們作了孽,在個人的身上掛滿了不祥的因果。梵同迷蒙地聞聽著,一半是理解,一半是疑惑,瞭見孔執(zhí)臣漱凈了口,又含上了另一片紙角,繼續(xù)鑒別著。孔執(zhí)臣接續(xù)說:聽你剛才講的,前些年世面上還少見,那是因為求購的人少,現(xiàn)在這些神仙的卷子和凡間的文書多了,就一定是錢開了口,發(fā)了話,讓敦煌的人們都聽懂了。這一霎,梵同也聽懂了,顧不得身上的痛,相幫著孔執(zhí)臣,整理起了炕上的東西,又將那一只皸裂的佛頭,款款地供在了桌上,奉了三炷香。梵同咒罵說:該死的道士,要不是他這么敗家,山長就不會難堪,我也就不會挨打,莫高窟的這些舊卷子和文書,現(xiàn)在起碼還在佛陀和菩薩的懷里,遇不上這么個劫。孔執(zhí)臣卻道:其實,也怨怪不了他,因為他不信,不信的人,就算讓九頭牛去拉拽,他也是要去撞南墻的。

“信?”

孔執(zhí)臣釋解說:“信就是服屬,就是甘心,哪怕抽心一疼,也不會亂語。”

“我知道的,有多少信仰,就有多少愛。”這一霎,梵同憶想起了在哈密王城的小西湖畔的情景,便將管家當時的話,原樣搬了過來,復(fù)述了一遍。孔執(zhí)臣頷首一笑,算是首肯了他的說法,卻又神色一凜,吐出了嘴里的紙角。梵同忙問:

“怎么了?”

“喏,你這兩本的確是真經(jīng),一定是從藏經(jīng)洞里出來的,剩下的全是贗品。”孔執(zhí)臣分開了炕上的經(jīng)卷,歸為了兩類,又說,“恐怕也不是劫數(shù),災(zāi)難已經(jīng)上了路,進入沙州城了。”

梵同求問:“你干么這樣干脆?”

“哦,那就說給你知道吧,但凡是從莫高窟里出來的佛經(jīng)、文書和卷子,舌頭一嘗,味道是陳的,紙張的經(jīng)絡(luò)也像失效的藥材一樣。”孔執(zhí)臣雙目迥然,篤定道,“贗品卻不一樣,它們是用柞樹皮熬制的湯汁浸泡過的,為了做得更舊、更發(fā)黃、更生銹一些,又噴灑了黃連水,還在炕洞中反復(fù)熏染過幾遍,一般人當然就被蒙騙過去了。”

“你不愧是孔大先生的千金,得了他老人家的真?zhèn)鳌!惫ЬS道。

“嗯,家父一輩子慈心醫(yī)世,這回終于輪到了我,我自然不會袖手一旁。”孔執(zhí)臣語帶哽咽,仰看著窗外漠漠的天光,誓語說,“如果執(zhí)臣猜得沒錯,那些背信的經(jīng)卷商人,絕不會為了一兩部佛經(jīng)和文書,單獨踏上河西的千里長路,親力親為的。現(xiàn)在急遞鋪開張了,這是他們唯一的輸送管道,既然我站在了這個柜臺上,我便明白何去何從了。”

梵同嘴甜:“姐,你真像一個漂亮的女護法,那現(xiàn)在該當如何?”

“等你哥,不,等少東主回來,我再跟他仔細籌謀吧。”孔執(zhí)臣悵然一嘆,皺眉道,“梵義去了這么久,一定不簡單,說不定也遇見了一樁難以逆料的事。否則,蔣斧他們也不會失了音訊,沒了蹤影。不過,等梵義回來,一切就分明了。”

梵同附和說:“也就奇了怪了,這些懶散的游擊,只有我哥才能鎮(zhèn)住他們。”

“這也是信。”截鐵道。

世事滄桑,人間陸離,誰也不曾料及,就在今天這個凡俗而平淡的午后,沙州城乃至敦煌境內(nèi)的這一家普通店面,猶若莫高窟千佛靈巖上的一座石窟那般,悄靜地打開了門,睜開了眼眸,洞開了它的全部殿堂。在此后數(shù)十年的日子里,在這一世坎坷而嶙峋的生命光陰中,急遞鋪儼然成了一座游移的藏經(jīng)室,一間隱蔽的贊堂,晝夜不息,捫心供養(yǎng),吸納著那些浪跡于世的佛經(jīng)、文書和卷子,也截獲了一批批散失在外的手札、卷軸與壁畫,讓它們悲深愿重地留駐了下來,感應(yīng)三洲,震悟大千。

事實上,在廣袤的圣地敦煌,這是一樁最幽深的機密,亦是一項最堅硬的沉默。如今首次公開披露,不過是作者葉舟在朝覲的途中,率先奉上的一席清供,一紙熱烈的禱詞。

梵同的話音未落,窗外大槐樹上的一群土麻雀,突地炸群了,撲棱棱的聲音,好像撕開了一匹老粗布。撕扯聲中,一個粗魯?shù)穆暽ぴ趩枺杭依镉谢畹臎]有?滾出來一個活的,回老子的話。孔執(zhí)臣剛一動彈,卻被梵同拽住了,目光示意了一番炕上的卷子,催她不必莽撞,抓緊收拾起來吧。趁著這個工夫,梵同咧著嘴,忍住了痛楚,開開一條門縫,踅身滑了出去,又反身將門環(huán)扣住了。

一抬眼,梵同瞭見一個穿制服的縣警,落座在了槐樹下的石桌旁,一點也不客氣,端起茶碗便喝,抓起一把葵花子就嗑,嘴里呸呸呸的,連頭也不抬。縣警是全副武裝進來的,此刻,一支锃亮的長槍就斜靠在樹上,石桌上還扔著一盤警繩,一根警棒。自打天下共和了之后,原先縣衙里不同班次的捕快們,一律搖身一變,紛紛成了國民革命的馬前卒,當了縣府里的警察,除了身上的衣裳變了,里頭的心肝肺和腸子肚子一樣沒換,還是以前的舊雜碎。見茶是涼的,梵同好心,趔趄著過去,打算在爐子上再燒一罐燙的,卻被縣警斷然阻止了。縣警呵斥說:乖乖坐下,聽老子的話,要不我就不客氣了。梵同是坐不住的,這些天來一直坐不住,在凳子上扭捏來去,無病呻吟。這類危險的舉動,在縣警的眼中,應(yīng)該無異于一種挑釁,應(yīng)該吃一棍子,也應(yīng)該被警繩捆扎起來,立即押往大牢中候?qū)彙R馔獍l(fā)生了,眼前這個身形單薄的縣警,不僅沒采取任何的反擊措施,他自己反倒一直埋著頭,肩膀瑟縮著,似乎有一團冤屈在內(nèi)里化開了,比傷心還難受,比酸楚更發(fā)麻。這么著,梵同實在看不下去了,心中潮起了一股憐惜,探問說:小爺,你是來查戶頭的,還是來抓賊的,你說一句準話吧?梵同清楚,不論是以前的捕快,或者是現(xiàn)在的縣警,干脆招惹不得,他們不是惡煞,便是兇神,一般是來揩油的。況且,屁股上的劇痛也在提醒著梵同,哥哥梵義的話仍然有效,急遞社不能跟官府合作,這是兩股道上的車。梵同掙著膽子,又催問了一句:小爺,這個店做的可是正規(guī)的買賣,你穿著這么一身老虎皮進來,誰還敢來投郵呀?

不說倒好,結(jié)果這句話一出口,惹得縣警終于爆發(fā)了出來。

一時間,縣警淚水撲面,嗓眼中塞上了一團亂麻似的,哽咽道:你個小賊,你老實回爺?shù)脑挘氵@輩子遇見過女妖精么,讓你一點辦法也沒有的小妖精?梵同嘻然一樂,馬上猜出了幾分,不外乎是男女之情吧。梵同立時解除了警惕,精神頭也陡然高漲,賣弄道:哎喲喂,誰的命中都會攤上那么一個女妖精的,天老爺讓你的襠里多長了三兩肉,就一定會有人來咂骨吸髓,把你變成一張黃表紙的,這就是命。梵同的話既點了穴,又開了竅,惹得縣警頻頻稱是,以為遇上了知音似的。縣警抱怨說:正是如此,我本來就是一個兒子娃娃,可遇見了這個女妖精之后,我的三魂早丟了,六魄也不在了,我就好像她尻子后頭的一條狗,她讓我往西,我便不敢東走。絮叨聲中,梵同熬開了一罐茯茶,沏出了一大碗,央請他慢慢喝,仔細道來。茶湯是濃黑的,等于一碗苦水,讓縣警的嘴里吸溜吸溜的,兀自響個不停,一些給女妖精當牛做馬的情節(jié),悉數(shù)而出,般般往事,清晰如在眼前。梵同是一個熱鬧鬼,明白巴掌不打上門的客,在這樣的場合下,除了深表同情之外,再一個就是添油加醋,把一堆火撥旺,讓對方將心里的怒氣發(fā)泄完,趕緊滾蛋吧。梵同遂說:真的,一條狗也不是那么容易當?shù)模缓玫脑挘庾屓顺粤耍穷^吐掉了,你就變成了一張狗皮褥子,還鋪在人家的光屁股下,天天聽屁。縣警哀告說:你果然人小鬼大,分辨得仔細,我張某人就是這么個下場,我跟著女妖精浪達了大半年,到了今個天,竟然連人家的手都沒摸過一次,更別說臉蛋和那一張櫻桃小嘴了。梵同跟著對方鳴了幾句不平,又獻計說:既然女妖精這么絕情無義,那你也就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吧,這沙州城,這敦煌內(nèi)外,女妖精遍地都是,你不如改換門庭,拜另外的廟,朝其他的佛。縣警一下子恍悟了,探問道: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你快快替我拿個好主意,我可真的一點主張也沒有了,我到底該咋辦么?梵同一面續(xù)水,一面思忖說:干脆這樣吧,你去找一個厲害的法官來,將女妖精的生辰八字說與他知道,點了符,施了咒,作了法,然后將紙灰潑在三危山里。如此一來,這女妖精的魂魄,就被壓在了祁連山的十萬大山下,永世不得翻身,除非她對你回心轉(zhuǎn)意。話音未畢,梵同的頰臉上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腦子里一團金星,暈眩不已。縣警突然起身,一把摘掉了大檐帽,抄起了長槍,咔嚓一下上了膛,將槍口戳在了梵同的腦門上。

“日你先人了。你個小賊娃子,老子好端端地問你,你卻兜售了這么惡毒的計策,你還算人么?”縣警怒目,身上起了一場火災(zāi)似的,又道,“不管女妖精對我咋樣,我二棍子都樂意,可誰想陷害她,挖她的墻腳,我就先打爛誰的牙齒。”

梵同詫異:“二棍子?你是棍子哥呀?”顯然,對方留起的胡子,遮蔽了他的本相。

“在下姓張,叫二棍子。”

“好我的棍子哥,你快把槍放下吧,我肚子里的屎快被你嚇出來了。”梵同哀告,慢慢地躲開了槍口,蹲在地上,“呃,我沒猜錯的話,仁兄說的那一位女妖精,一定姓沈吧?”

二棍子面色得意:“對,就是性元。除了她,我不會服屬任何人,哪怕是縣長老爺。”

“性元姐在哪?”

“呵,你先說,你跟梵義一起從甘州領(lǐng)來的那個女妖精呢?你們膽敢窩藏她,我就敢上手段。”槍口再次瞄準了,這回不是腦門,直接戳在了襠部,頂住了梵同的下體。二棍子強硬道:“對不住了,性元讓我來捉妖的,她就在門外等著,我總不能空手回去吧。”

睡房的門本來是反扣住的,也不知孔執(zhí)臣使了什么法子,門環(huán)落下了,她滿目陰翳地踅了出來,蕭索地盯視著這個縣警,樣子凄楚。二棍子見狀,忙收起了長槍,挎在肩上,復(fù)又抄起了那一盤警繩,朝目標蹣跚了過去。梵同立刻急了,張開胳臂攔在了當間,一邊下話,一邊哀求,卻也阻止不了二棍子的顢頇。縣警寬釋了不少,嘀咕說:女妖精大概都是一個樣子吧,不漂亮的話,恐怕也當不上女妖精。這么著,縣警解開了盤繩,打算將目標捆起來,押解出去。梵同沒了奈何,緊緊抱住了縣警的大腿,一嘴一個棍子哥,喊個不停。孔執(zhí)臣斷喝了一聲,令梵同閉嘴,又轉(zhuǎn)過身子,問縣警說:你是來抄家的,還是來綁人?縣警謙遜地說:既不抄家,也不綁人,我是專門來捉妖的,性元就在門外頭,你乖乖跟我去見她一面,回了她的話,咱們就兩不相欠,省得我給你上手段。孔執(zhí)臣撣了撣身上的灰,寂滅地說:也好,我這就跟你走,可如果急遞鋪里丟了任何一樣東西,我自然不會輕饒了你。聞聽此語,縣警慷慨地拍了拍腔子,篤定道:這回你能給我一個天大的面子,我知恩圖報,以后急遞鋪里的一切事務(wù),我張某人發(fā)誓罩著你,沒有人敢來動你一根指頭,好歹我現(xiàn)在也是一名班頭,說一不二嘛。

天空無云,日光兇猛,街面上跳躍著一些看不見的火苗。

下半天的天氣里,幾只野狗吐著舌頭,好像咬住了一塊紅布似的,對人世上的動靜失去了興趣。縣警在首,梵同相跟著,孔執(zhí)臣尾在了后頭,一道煙地出了院門,徑直往對過走去。這一時,梵同窺見了二棍子撂下的一條身影,心下大喜,一邊偷偷地啐著唾沫,一邊詛咒,鞋底下也仿佛生滿了釘子,踩個不停。梵同埋頭鬼祟著,待那一條影子消失后,一抬頭,這才發(fā)現(xiàn)走到了守備署的門廊下。

性元靠著門柱睡著了,旁邊放著一只笸籮,里頭是各式各樣的木梳。縣警喊了一聲,性元立馬醒來了,左右張看了一圈,臉憋成了一只紫茄子。

接著,性元的表情又煞白了,五官威棱了起來。

梵同覷見,性元的眼睛里有兩根針,一左一右,閃射了出來,釘在了孔執(zhí)臣的鼻臉上。梵同暗忖,世上的公雞們斗架,多半是出于天性,但兩個碎女人頭一遭見面,就如此皂白不分地敵視起來,好戲上場了。梵同沒喊性元一聲姐,剛才二棍子的狼心狗肺,讓他把問題看在了性元的身上,覺得她才是幕后的主謀,所以在旁邊轉(zhuǎn)悠了起來。縣警也是一根直腸子,脫口說:性元,女妖精捉回來了,胡家坊的少東主不在,只有梵同這一個男將。性元一時尷尬,搶白道:二棍子你亂嚼舌頭呀,哪個讓你去捉妖的,又是哪一個在過問胡家坊少東主的下落,你會說了便說,不會說了快滾,這達沒你的屁事。縣警一下子蒙了,辯解說:好我的沈大小姐,半個時辰前,我正在縣府里當差,你急吼吼地來求我,讓我跑來捉妖,怎么現(xiàn)在就臉上長了毛,一推六二五了?性元思忖了片刻,忽然像竇娥一般地喊冤說:虧死你先人了,我一個賣木梳的,值得你這個公家人紅口白牙,當面噴糞么?你也不睜眼看看,這大天白日的,頭頂上站著菩薩和香音神,哪有什么妖精和狐怪呀?你快別說夜黑里的話了。縣警猶不甘心,再欲爭執(zhí)時,卻被性元連推帶搡地送遠了,還遙遙地遞出了一句話。性元吼喊說:二棍子,仔細你的皮,我最近要替你緊一緊的。

折身回來后,性元端起了那一只笸籮,將一堆木梳鋪開,遞給孔執(zhí)臣瞧。

梵同煞是失望,預(yù)想當中的好戲剛敲了鑼,奏了響板,卻沒有繼續(xù)演下去,這無論如何都是一樁憾事。梵同也不打算旁觀了,遂上前喊了一聲性元姐,又紹介了一番孔執(zhí)臣的名姓,以及大概的來歷。性元的表情開了花,嘟噥著,好像脖頸子硬了不少,下巴也揚高了一寸。孔執(zhí)臣伸出手,撫了撫性元的臉蛋,贊嘆說:好俊秀的女子呀,這么白,眼睛毛嘟嘟的。性元也投桃報李地說:你是焉支山下的女子,不用搽粉,臉上本身就帶著一盒子上好的胭脂。恭維話誰都會,梵同也不甘人后,適時地插嘴說:你們兩位姐姐,就別站在大太陽下磨牙齒了,萬一曬黑了,莫高窟里的顏料,也粉不白你們二位的小臉蛋。不承想,意外的一幕發(fā)生了,孔執(zhí)臣將手搭在了性元的肩上,叮囑說:性元,你千萬記住了,梵義是急遞鋪的少東主,但他并不是我孔執(zhí)臣的戶主,我個人的戶頭,將來由我操心,由我說了算。這些致命的話,性元一下子聽懂了,也踏實了,卻又手腳局促,鼻臉上一片彤紅緋赤。性元囁嚅說:孔小姐,我送你一把木梳吧,你喜歡哪個,你就拿去。孔執(zhí)臣收回了手,整理了一番頭頂上掛著的那根孝布,哀懇道:不必送了,呃,我也沒別的意思,因為我還要守孝三年,這三年里,我的心是死的,我連頭發(fā)也不會去梳的。

言畢,孔執(zhí)臣掉頭走了,款款地穿過了街面,隱沒在了急遞鋪中。

性元肅立著,一時癡迷,始終覺得孔執(zhí)臣并不曾消失,依舊忸怩地走在日光下,身形綽約,背影像壁畫上的一介弦樂仙子。那一襲靛藍以至深黑的孝服,那一根拂蕩在日光下的孝帶,讓性元不僅沒有感知到一絲悲傷,相反,卻喚醒了性元心中的一種肅穆之情,一份隱忍的力量。借來的笸籮掉了,木梳扔了一地。梵同彎腰去拾木梳的一刻,瞭見二棍子殺了個回馬槍,出現(xiàn)在了街上。趁著性元的心情不錯,梵同靈機乍現(xiàn),央告說:

“姐,我需要棍子哥幫一個忙。”

性元道:“嗯,不在話下。”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五家渠市| 利辛县| 清徐县| 崇仁县| 电白县| 云浮市| 秭归县| 夏河县| 开远市| 千阳县| 康马县| 万盛区| 镶黄旗| 宜兰县| 陈巴尔虎旗| 鄯善县| 铜鼓县| 巴里| 宝坻区| 灵川县| 平昌县| 阳城县| 孙吴县| 巧家县| 门头沟区| 寻乌县| 垫江县| 民和| 当阳市| 民县| 南溪县| 泸西县| 澎湖县| 合水县| 建宁县| 慈利县| 普定县| 泾川县| 县级市| 门源| 石家庄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