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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碎碎雜記是為序

  • 講白
  • 劉瑛
  • 5482字
  • 2025-06-04 10:56:32

一輩子遇到的很多人,靜坐時,來了,聽到喧囂,走了,沒有理由。而有些人永永遠遠駐留記憶深深處,每個句子,每一舉手投足,都有他們的痕跡。

那些永永遠遠如影隨形的,是親人,是我的故鄉。

偶然讀到一首詩,單純地打印在一張A4紙上,孤零零掛于展廳廊柱,其中幾行“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直擊鄉思。

那份堅決,是我尋遍所有詞匯也無法概述的。湖南,株洲,竹溪,谷雨山風來襲。

竹溪鄉里所謂講白(發音gong ba),有點古意,類同于普通話的講故事,但所囊括的范圍似乎更深廣,勞作之余說書、扯閑談、吹牛皮,都可稱講白,純屬虛構,切勿對號入座。此篇講白也不全是竹溪的人與事,現實與記憶、夢囈般重疊成文學里的故鄉。株洲古屬潭州,湘潭方言是她的發音母體,寫作時重溫熟悉的鄉音,這音韻帶我梭巡于阡陌老屋、城市廠房。漂泊多年,故園將蕪借字而歸。

土地最誠實,她有呼吸,包容億萬微小生物。鄉音也是,有情義的煙火氣,不加修飾,讓人自然而然想起家里長輩,生發無限眷念。從故土衍生出來的每個人,帶著獨屬于那片土地的基因,生長到一定時候,有些去意已久之人被未知的遠方勾引,像蒲公英一樣撐開自己那把小傘,急切地順著刮過來的第一陣風,匆忙告別故土親人,踏上旅程。而留在原地的大多數,不是錯過了那陣風,就是壓根沒想過挪窩,考學、招工都不能動搖生長于斯的意念,像祖輩一樣一如既往地過下去,將生命板結在故土上,跟山水、田地連在一起,生生不息。

游歷過山重水復,其實你一直是故土的那一份子,畫布的底色早已打好,后來的增減也無非是添了點什么、刪除點什么。

歸鄉之路不是里程可計量的距離,存在過的人和事,像水一樣流逝,倏忽間不見蹤影。房屋、學校,熟悉的街道、小巷,幾乎一夜間拆除殆盡。那些逛過的市場,停留過的書店,曾經燈影重重的紅衛橋、提升街,甚至從前名叫奔龍現在改稱神龍的同一座公園,都不復往日樣貌。最早的一條老街——徐家橋(發音qi ga jiao),伴隨外婆外公消逝在拔地而起的商品樓之間,在虛無的舊照片里若隱若現。樟樹坪小學和路邊老教堂被新的外墻覆蓋,結谷街曾經紅火過一陣的服裝批發城,隨著網購的興起,人氣日衰。老火車站早已被新的巨鯨吞并,現在變身為一座體量龐大的樞紐站,南來北往的人潮涌來涌去,嘈嘈雜雜。

也許,他們本來的面貌原不似這樣,浮光掠影只是留守在記憶里的永恒,鏡花水月,如真如幻。穿梭時光逆旅,招撫過往的風吹走的每一片綠葉,在秋陽尚濃時分,回看四季輪回中沒來得及道別的樹木小草,還有故鄉山風里奔跑的伙伴、漸行漸遠的同學……再也不會有交集,也永不可能再來一場各持己見的爭執,而那些畫面完美地封存在時空經緯,起念一瞬,它們依然鮮活如昨。我努力試圖完整修復久遠的記憶,從那里一路走來,像熊瞎子掰玉米一樣,掰一路扔一路,現在要從塵封里打撈這一路丟棄的鉆石和珍珠,它們仍然困頓在不經意間被輕輕丟棄的來時路上,茫然鎖守于記憶長路,熠熠發光。

最后一篇講白中出場的馮醫生,也許是勾連出另一個故鄉系列的緣起。在那個緯度中,有棲身于小三線的上海人,有601廠區的林林總總。等醞釀發酵到香氣自然升騰之日,就會浮出腦海,那時,只須敲擊鍵盤,于文字的跳閃間重生。

講白之前,沏壺好茶。講白的人喝上一口濃茶,后面的事情才會源源不斷。

菜園子

夏天午后,坐在老宅后屋門檻上,面對整個菜園子,你會感受到來自那個世界的所有悸動。

一塊苧麻地、一塊茄子地,還有辣椒、毛豆子、一蓬又一蓬的空心菜、紅莧菜……豇豆長長懶懶的垂掛在棚架上,苦瓜、冬瓜在更粗壯些的毛竹架上懸吊著,隨著陣陣微風晃動。太陽熱辣辣地吻舔每棵蔬菜。借著房屋的陰影,苧麻得意洋洋搖著細直的腰身,向坡上那片紅薯田招呼。因為果實是長在地里的,紅薯們像那些剛剛懷孕的媳婦,藤蔓不顯山水低調地趴在地上,了無遮攔任由太陽燙曬。這時節,紅薯葉只是一個勁兒瘋長,見縫插針到處蔓延,固執地霸占每一寸領地,不讓野草有機會插足。

茄子有兩種顏色,一種是紫的一種是綠的,她們會時不時跟躺在地上曬太陽長肉的南瓜打情罵俏。茄子和南瓜經常就水的問題起個爭執,暗地里使勁兒把各自的根深深地往土里伸長。而大多情況下,她們的爭執始于對彼此身材的討論。南瓜認為胖有胖的好,而且能一直躺著真是太好不過,晚上睡覺也踏實。她覺得自己是優越于紅薯的,開花結果都是明明白白地擺在地面上,紅薯算怎么回事?也不見花也不見果的,悄無聲息不知搞些什么名堂。

紫茄子雖然跟綠茄子是一對姐妹,但她覺得綠茄子跟那些綠葉菜一點區別也沒有,太容易混為一談,而滿菜園子就數她紫茄子最好看。紅辣椒雖說顏色搶眼,但渾身上下透著股粗野的潑辣勁兒,怎么看都覺著少了點什么。青辣椒那就談也不要談了,摘下來也只配在娭毑(祖母)那里打個下手,幫襯那些肉類增添點辣味;遇到娭毑心情好,把青椒做成加了豆豉的虎皮辣椒,他這才成了一道有自己名字的菜,神氣活現地盛放在碗里。

一條細長的溪流從菜園子旁邊流過,志遠叔叔和菊泉嬸嬸每天傍晚時分澆菜園子,叔叔用長柄木勺從溪塘里舀水上來,臨近溪水的菜地可就占便宜了,曬了一下午,土塊都干得裂出一條條縫,一勺水潑灑過來,地面冒起一小股塵煙,水沾到土上瞬間蒸發。曬蔫的蔬菜們拼命喝水,過了好一陣子,菜葉們才慢慢緩過神一點點舒展開來,精疲力盡的耷拉下去的菜花也再次支棱起來。

坡上的紅薯地總是最后才輪到澆水,澆了大半個菜園,叔叔已經有點累了,他將木桶扔進溪水打滿,一擔擔挑上坡,這時也沒耐心用長柄勺細致地澆灌了,就直接將桶里的水往地里倒。紅薯開開心心大口喝水,心里感激得什么似的,地底下的果實被透過干裂泥土滲下來的溪水這么一泡,醒過神來,鼓了鼓肚皮。

菊泉嬸嬸摘了幾只紫茄子、一把青辣椒、十幾根長豇豆,掂量掂量冬瓜和南瓜,冬瓜身上的一層白霜比昨天少點了,這該是長熟了,就用割禾刀在藤上輕輕一劃,一只肚壯腰肥的冬瓜就與密密麻麻的藤棚分了家。隔壁棚架上的苦瓜心里一緊,眼睜睜看著胖冬瓜穩穩躺進嬸嬸的臂彎。嬸嬸把摘下的菜挨個到溪水里清洗干凈,然后一只手抱冬瓜,另一只手提著滿滿的菜籃,心滿意足往灶屋走。不一刻工夫,炊煙從灶屋升起,茄子辣椒冬瓜豇豆輪流在大鐵鍋里跳舞,一陣一陣饞人的香氣飄散出來,把整個村子傳染得饑腸轆轆。

菜園子似乎總也看不夠,這大半天的辰光,海海把每塊菜地的心事都了解透了,他的眼睛從菜園子收回,起身幫娭毑搬凳子,張羅碗筷。堂屋外臺階那邊有一點點從牌樓鉆來的穿堂風吹送過來,一家人集中攏,開始吃晚飯。

太陽一頭扎進村子西面的大水壩里,天色一瞬間就暗下了。

紅薯田

坡上的紅薯田總是爬滿紅薯葉,娭毑每天清早會來清理雜草。紅薯田的草比較少,紅薯雖然溫順,但是態度也非常堅決,不能容忍野草在自己的領地生長。

不曉得他們用了什么辦法,野草很難在他們的地盤上落腳,只有少許的小毛草和馬齒莧籽藏在麻雀的羽毛里,被它們不知從什么地方攜帶過來,草籽只要散落進紅薯田,只需沾一個晚上的露水就能發芽長出來。馬齒莧是可以做涼拌菜的,娭毑便抬手放過隨它們長,只是拔去幾根搶養分的小毛草,毛草根淺淺地一拔就起來。紅薯們懂得娭毑的用意,也對馬齒莧睜只眼閉只眼懶得理會,任由她一天天長壯實。

紅薯的果實藏得深,麻雀喜鵲們天天嘰嘰喳喳從紅薯田上面飛過,可能會去啄食旁邊地里的茄子,還會在豇豆那邊發現很多汁肥肉厚的菜蟲,可就是不會打擾紅薯。馬齒莧最早曉得紅薯的秘密,她的根在地里探尋水汽,伸著伸著就會觸到一個結實的疙瘩,涼涼的不像石頭那么硬,每天都增大一點點。紅薯葉在地面上唱歌的時候,馬齒莧就明白了,地下在增大的那些結實疙瘩正是紅薯們的果實。真靈泛(聰明)啊,不顯山不露水,躲過那些天上飛的地上爬的,等到夏天過完,他們就完好無損地成熟了。

紅薯葉那時還只是豬的飼料,地下的果實都被挖出來后,紅薯葉便像是被脫下的衣服,扔得滿田滿地,借著點地氣,開頭幾天還能強撐著保持枝葉繁茂,兩天下來,就奄奄一息沒了精氣神,先是葉子脫水暗淡下來,接著梗莖軟塌塌委頓。坡上泥土裸露,紅薯田頓時棲棲惶惶。

娭毑用大竹耙子把紅薯葉摟到一起,每次抱一大捆進堂屋。晚飯后,廚房收拾停當,娭毑就在燈下用鍘刀細細地鍘紅薯藤。干枯的葉梗被鍘斷時迸出老遠,娭毑只是一門心思鍘著。第二天天不亮,娭毑就會起床煮豬潲,把鍘好的紅薯藤拌上米糠,一同放在大鍋里加水煮,水燒開后還得拿一柄長把的木勺不停地攪一攪,直到紅薯藤和米糠煮成糊,才能裝進潲桶,提到豬欄去。

后來,紅薯田被嗲嗲(祖父)全部鏟掉,那時候他可能知道自己不久于世了,他為自己清理出一個好地方,當他離開人世的時候,他仍要睡在家的旁邊。

再后來,娭毑走了,然后是志遠叔叔。他們都睡進了從前的紅薯田。

竹溪

竹溪,一條貫穿整個村莊的溪流,全程約兩公里,細長綿延柔和。誰也不曉得她源頭的準確位置,也許前沖灣深山厚厚積葉下藏了一泓泉眼,也許是江河水一條極細的分支,不知從什么地方逃逸出來,選在這座靠近湘潭的小村莊落了腳,認認真真地行使起溪流的義務,看管起村莊的每一丘稻田。

聽祖輩講白,鯀禹治水的時候,各部落首領獻上自己管域內的河圖,大江大河有各自的使命,這自然是不在話下。禹經過十幾年辛苦疏浚,九州版圖永久奠定,禹也成為萬民景仰的大禹王,九州水系的成形跟禹王有關,禹王萬世都活在每一滴水里。

這條涓細的竹溪當然跟大禹王扯不上關系,但是這村里有一戶人家,秉承堯帝后裔劉累血脈,奉這位堯之裔孫為家族始祖。涓涓細流一般的血緣,歷盡幾世幾代的奔涌,到如今,就同這如絲如縷的竹溪水,大江大河的猛浪早已蕩無痕跡,只留這潺潺輕吟。因這大姓的宏闊,家族歷代皆出有志的讀書人,喜歡修宗祠修族譜,以示不忘先人不忘來路。修譜是一項嚴肅莊重的工程,盤根錯節,頭緒繁多,經數代人修編下來,形如巨傘,脈絡清晰。

九州的大江大河奠基于禹王,大河漲水小河滿,溪水便是江河的末梢神經。江河的動靜大,小溪的動靜小。一家一戶也是這個道理,祖上的功業經過幾世幾代被傳承,尤其那些彪炳家史的事跡,在家族中口口相傳,對后代都是一種激勵,耕讀皆不敢偏廢。游絲般的竹溪雖無驚天偉績,卻承載小村稻粱草民的喜憂,格外親切。

話說群豐竹溪這一脈來自梅號大祠堂,據族譜記載,大祠堂高祖是輾轉從沛縣到江西再到茶陵,族群繁衍星羅棋布,蔚為壯觀。炳奎先生的父親,鄉人皆稱其德祖公,此公頭腦靈活,做生意賺了些銀錢,請風水先生相幫看地,打算為獨子成家立業奠基。德祖公跟著堪輿先生走遍群豐各地,當堪輿先生的羅盤停在竹溪這塊宅地時,德祖公心里其實就有了主意。竹溪村這戶殷實富農的院落前,幾多好的一條溪水呀,青綠綠地奔涌而過,流經后園子的菜地,逐漸寬大深邃,水流匯聚出一片開闊的停頓,蓄積出小而豐沛的水塘,映著道旁稻穗青草,別有一種欣欣向榮的味道。

堪輿先生用羅盤在東南西北四方測了,又掐指算算,點頭認可。德祖公心里石頭落地,連說好好好。這宅地的原主人也是因為發達了要搬遷到別處,多出來的這老宅,主人托了有信用的中人,中人推介德祖公前來相看,沒想到一看便正中下懷。

老宅的布局比較精巧,一個拱門牌坊連著一大一小兩座廂房,穿過牌坊是一進寬敞四合院。青石板小橋跨溪而設,最先經過的東廂房,原主人也許用來畜養豬牛羊,頂棚很是高大。富農勤儉本分家境殷實,有許多的耕地,牛群出欄奔向各塊田地,傍晚收工進欄也方便。牌坊邊的西廂房兼做積谷屋并擺放工具,農忙時節還能做雇農的起居室。春天漲水的時候,竹溪奔涌激越,把小小水床漲得滿滿的,嘩嘩水流撞擊溪石濺上青石板橋,從田里歸來的黃牛在石板橋上立定,雇農打一桶水,從上到下把累了一天的泥牛沖刷一遍,老黃牛抖抖身子,撣落水珠,神清氣爽地回到欄里,邊咀嚼干草邊迷迷糊糊睡著,第二天又有無窮的精力載犁耕田。

靠東廂房的小池塘是溪水滲透過去蓄積起來的,也是一池活水,利用地勢,竹溪水在這里打了一個轉身,有些小魚小蝦也就此停留下來,在池塘里繁衍生息。

夏天,水塘表面會有一層密密的蜉蝣,這種借水而生的小物,成蟲前要在水里活一至三年,成蟲后不食不飲只有一天的生命。它是最原始的長翅膀的昆蟲,體軟頭小,短暫的一生用朝生暮死概括,奉獻給池塘的卻是最為絢麗的振翅飛翔。《詩經·國風》有云:“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小池塘是蜉蝣的人間天國。

竹溪在德祖公家的新居東向小作盤桓,又順流往西。積谷倉后的菜園里也有一口小小深井,這是人工掏挖出來的,一塊菜地有意把溪水與井水分隔開來。深井的凈水供一家人飲用,小溪流隔著菜地上的瓜豆籬墻,以奔突的聲響向小深井發出幾聲問候,繼續向西。這一路細細卻強勁的水流,繞過了村莊一大片平原,從前沖灣、四蔸坡、晏家灣各路又匯聚起幾條水脈,最后在隊里新修的大水庫集合。

炳奎天生讀書人氣質,自小就有一種靜氣,因為是獨子,家人希望他長壽多福,取個小名叫八十。在從前,人生七十古來稀,八十就是高壽的象征。竹溪這方宅地真像是為炳奎量身建造的,毛竹在宅后郁郁蔥蔥,宅前是一望無際的田園,前后左右并無鄰居,一條竹溪把辛勞農耕隔阻在不遠處,屋內卻能清晰地看見阡陌,看見農人和老牛從宅前悠閑走過。

八十跟隨父親選宅地,唯對此依山傍水的所在暗暗叫好,心中生出一幅畫面:將來要在竹林下擺一茶桌,邊喝著新茶邊翻上一卷三國,那是何等開心的美事。八十此時正讀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在起勁處,寫過《隆中對》這樣千古文章的臥龍先生諸葛孔明,大概就是居住在這么一個有樹木有園子有溪水的地方吧。

而德祖公腦海翻騰的則是遠景,有山有水有田,子孫環繞,足矣。父子倆不約而同相中竹溪這片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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