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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這一門人天罡地煞,披著血衣,在河西走廊一帶迎風頂罪,忠勇熱烈,攢足了聲名。前后六輩子爺孫,一共捐出了七顆腦袋,滿腔子的血,至今仍未淌盡。

清仁宗嘉慶二十四年,一個獵戶在三危山迷失,誤入了一座世外山坳,驚見幾戶人家過著桃源生計,耕讀有序,一切如素。彼時承平日久,天下歸一,但令人駭然的是這幾十口子人皆是前朝衣袍,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嘴里也塞滿了舊時的辭藻。這獵戶前世里一定是狗日的畜生胎,一時間見獵心喜,連滾帶爬地摸出了這一帶的旱山與干灘,半夜里去叩衙報官。敦煌縣衙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先后派出了一支馬班,三支步班,外加一隊民丁,首尾蟬聯,星夜前往三危山以南予以拿懲。罪囚歸案后,案由方真相大白,卻原來是百年前涼州的一莊子人為躲避戰禍,一步一步地遷移此地,與世無爭。當時雖說塞防穩固,龍恩浩蕩,但畢竟西路上人員復雜,各揣目的,朝廷遂頒旨下來,將這些人闔門處斬,殺一儆百。這當口,索門郡和索門友兩兄弟抱打不平,聯絡了沙州城內的豪門強族,具書陳情,哀懇縣衙開釋這些無罪之人。不承想,敦煌縣令亦是一個畜生胎,設計捕殺了索氏兄弟,并懸首城門,剩余之人留待秋后的大典。也許是天老爺開了眼,來自京城的大赦令一路顛簸,終于在問斬之前抵達了這一角孤懸之地,打開了牢門,解枷卸具,釋放了這一門老小,并在陽關左近的南湖一帶割地劃水,專門成立了一座野人坊,安置下了他們,促其早日回心歸順,成為天朝良民。這一莊子人也不薄情,刻意將最好的一塊田地箍建為墓地,號稱義園,葬埋下了兩位恩人的骨殖,代代供奉,香煙不絕。至于那一位獵戶,據說拿了賞金之后花天酒地,在吐魯番尋花問柳時被亂賊盯上了,落了個尸骨無存的報應下場。對現在的索敞這一輩人來講,先祖索氏兄弟的這一腔子熱血,當屬他們頭頂上獵獵聲名的最初綻放。

第三顆頭顱捐在了涼州。

涼州城以南百里之外的祁連山深處,有一座古舊石窟,名曰天梯山。窟如蜂巢,上下密布,供奉著佛祖和各色神祇,有求必應,因果靈驗,在河西一帶顯赫異常。武威知縣左軍,江西新建縣人,舉人出身,一向體恤百姓,頗有肝膽,官聲甚好。左軍懼內,又是一介招女婿,視外母如生母,膝下孝敬了許多年,一直供養到了古稀之歲。偏巧,那一年清明剛過,萬物復蘇,花草遍山,這外母從冬烘中醒來,忽然回光返照,腿腳靈便得像兔子一般,提出要去天梯山朝廟,給觀音娘娘供三炷高香。左軍也不敢慢待,忙安排了一隊轎乘,讓夫人和家中女眷照應著,一路吹吹打打地往山里進發。獻了凈水,供完香火,磕畢了頭,這外母忽然瞥見離地三丈之高的崖壁上,有一眼錦繡石窟,佛光放射,煞是喜興,便提出要去拜望一下,否則心有不甘。事實上,那是一座尚未完工的家窟,崖壁下架設著木梯,泥工和瓦工們正在做最后的修補,上下吆喝聲不斷,場面混亂。再說了,按當地的習俗,家窟一律不對外,外姓人概莫能入。尤其是禁絕女人,恐有不潔之物侵入,褻瀆了神靈,由此帶來疾病與災禍。女兒勸止未果,便站在崖壁下喚來了施工的班頭,如實相告,言母親大人絕對不進窟子,只在門外瞭看一下,遂了她的愿望即可。班頭立時明白了,崖下這位華貴的老婦人乃是縣令的岳母,招惹不得,又見老太太滿頭白雪,慈眉善目,恍若一尊甜瓜似的菩薩,便破例答應了。班頭是個守規矩的人,怕男女授受不親,叫來了自己十六歲的兒子,站在梯子頂上搭手接應。老太太養尊處優慣了,心寬體胖,有三個磨盤那么沉,趴在梯子上呼哧呼哧的,下面的縣令夫人和丫鬟們抬臀提腿,終于將其拱了上去。快摸到窟口上時,少年人伸出了手,捉住了老太太的腕子,打算將其拉上來。豈料,就在攀緣的過程中,這老太太的手主動滑脫了,整個身子猶如一只塞滿了糧食的麻袋,從梯子上閃了下來,越過女兒和丫鬟們的頭頂,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血濺當場,立時一命嗚呼了。夫人見母親慘烈斃命,也當即昏厥了過去,嚇壞了天梯山下的香客們。噩訊很快傳報到了武威縣衙,左軍昏了腦袋,不問緣由,馬上派出了一隊衙役,將那個無辜的少年人鎖拿到了涼州城,打入了死牢,打算一命償一命。左軍的突然變臉,驚動了河西四郡的所有鄉紳和百姓,一時間謠諑紛起,人心惶惶,頓感將有更大的天禍降臨,天老爺肯定磨亮了手中的鐮刀,來收一茬無辜人的性命。沒別的原因,原因只在于大家篤信,那些開窟造像的工匠身上有恩義,肩膀上站著菩薩,頭頂上罩著佛光,都是佛祖腳下的子孫,一指頭也動不得,遑論還要砍頭。左軍在涼州為官多年,也不是不明白這一淺顯的道理,但左軍被悲楚攫住了,況且身邊又有一個蛇蝎心腸的夫人,天天以絕食相逼,嚷喊著要為母復仇。左軍立意要殺掉這個少年人,用一張羔子皮去抹掉那一張衰朽的老皮子身上的血,絕不退讓。

恰在這時,從沙州城里站出來一個漢子,姓索名奎,揚言要去涼州城里赴死,替那個少年人贖命。這還不算,索奎親自挑中了一個日子,聲稱要在那一日的午時三刻,必將身上的一腔子血灑在縣衙門上,不早一分,也不輸一秒。這個消息猶若驚烽羽書,橫貫東西,倏忽間傳遍了整個河西一線,連烏鞘嶺外的蘭州城也驚動了。人們驚魂不定,一方面為那個少年人的性命稍稍松了一口氣,另一方面卻又為這個敦煌英雄捏了一把汗,于是只有哀告蒼天,苦求天老爺佛雨廣灑,法外施恩。在那一段生死不明的光陰里,河西一帶的大小廟宇中人粥稠密,摩肩擦踵,人們的禱告聲晝夜不舍,仿佛春天的沙漠中持久的特大塵暴一般,直達天庭。或許,天老爺關閉了他的耳朵,也或許是地上的世人罪孽太深,該來的不來,該去的則已經動身了。索奎出了沙州城,辭別了敦煌的家小,一人,一騎,匹馬趕往涼州城,須臾也不敢歇息。但在路經肅州城和甘州城時,索奎還是被絆住了,幾乎耽誤了行程,自食了諾言。這兩座古郡的人們傾城出動,下到庶民百姓,上至豪門強族,均在道路的兩旁擺設了供桌,除了三牲和凈水,家家戶戶又燃起了一堆堆麥草。烈焰像呼告,黑煙似冤屈,連祁連山頂上的雪帽子都成了墨黑一團。不消說,人人都知道索奎這一去乃是求死,他的目的地就是一個“死”字。在熾烈的日光下,人們手搭涼棚,翹望著騎在馬脊上的義人索奎,明白馬鞍子上另有一個無形的人,這人的名字就叫“死”。這是一場公開的活祭。在淚水與嚎哭中,既有對索奎的至深感念和追悼,也有對瞎了眼的蒼天的憤懣,更隱含著對朝廷與左軍的仇意。但人們只能到此為止,只能眼望著索奎的背影蕭然而逝,像一葉焚毀的黃表紙那樣,飄然落地,化在地下,成為冥界中的一員。

終于,那日到了。在涼州百姓的注目下,索奎站在了武威縣衙前的旗門下,將坐騎預賣給了馬行的老板,換了一口薄木棺材,并囑托老板將自己的尸身運回沙州城去,交還給家人。索奎解下了身上的衫子,掛在旗門上,又在腳下墊了一大堆干土,以防血水漫流。索奎單腿跪地,將一把短刀戳在了心口窩上,刀尖刺在了皮肉里,但面若沉鐵,不見一絲的慌亂。縣衙里始終沒放出話來,左軍一直不松口,甚至還對興高采烈的蛇蝎女人講,這就是訛詐,訛了我,就等于訛了皇上,訛了朝廷。日影西移,剛到了午時三刻,索奎就對自己動了手,將半截刀子攮入了心臟,人也慢慢地倒下了,自始至終,一語不發。涼州城里的男人們突然慌下了,這一場死,仿佛一記非凡的耳光,撂在了眾人的臉上,令他們頓時恥辱了起來。他們并沒有沖進衙門里造反,而是第一時間搶出了索奎的熱身子,裝入棺木里,暫厝在了城里最大的寺院中,又是水陸道場,弦索不斷,又是掛幡填表,勒石刻碑,總之讓義人身后倍享哀榮,不能白白地捐出了這一副好軀體。那幾日,索奎的血漸漸擦掉了左軍眼里的陰翳,夫人也陶然起來,開始拆洗亡母遺留的衣物。不巧,在一只繡枕中,一向吃齋念佛的老太太留下了一紙手札,稱自己老之將至,諸病纏身,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死在天梯山,死在佛祖腳下。真相浮出了水面,那個少年人無辜至極,而索奎的橫死則是一樁板上釘釘的冤案,左軍經營了多年的名望一落千丈,惡如爛泥。但是,這左軍機心很重,不動聲色,先是派家仆將夫人遣送到了原籍,接著追去了一紙休書,促其速速改嫁。那幾日,左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拒絕一切吃喝,只是沒白沒黑地伏身于硯田,秉筆狂書,一則向紫禁城內的皇帝陳情,二是向河西全境的黎民百姓謝罪,并將全部家產轉贈給了那座最大的寺院,以求供養。事發當晚,左軍令屬下開釋了那個少年人,自己則在公堂上掛印辭官,一襲素衣,悄悄踅出了縣衙的偏門。次日一早,一個拾糞的老漢在糞坑中發現了左軍,已經面目模糊,蛆蟲橫生。后來鄉下傳聞說,那一池子糞水肥力十足,澆在哪達,便燒死那里的全部植物。即便果樹上勉強能掛幾只果子,咬上一口也是苦的,等上大半年之后,舌頭才能清醒過來。索奎的遺骸沒能運回敦煌,在涼州百姓的央告下,他的一門親房人答應了,遂按大德高僧的方式,在涼州城外火化了,并將骨灰撒在了祁連山下。按著輩分上溯,索奎算是索敞的太老子一輩的叔伯,看著遠,其實心里很近,直接把嘉慶二十四年的那一件血衣接了過來,穿在了個人的身上。

萬里墻城走到了嘉峪關,拋下了一座城池,一截夯實的烽墩,算是站在了西域的盡頭。在邊墻和祁連山的臂彎里,綠洲連綿,水脈廣泛,讓此地成了一座天然的糧倉。歷朝以來,凡經略河西者,無不視肅州為兵馬和糧草之總樞,往往巨資投入,甚為注重。明世宗嘉靖三年,朝廷閉嘉峪關,廢沙州,棄敦煌,整個河西一帶猶如遭遇了鬼打墻,絕路一條,漸呈死寂之態。到了清世宗雍正三年,上意清明,撥云見日,又重啟塞防,打開了門戶,讓千里走廊美美地吁了一口氣,自此長風浩蕩,氣若幽蘭。是年,朝廷撥付專款,令從甘肅的五十六個州縣開始大規模移民,移民總數幾達兩千四百零五戶,并在故城之東的臺地上,新筑了一座沙州城,拱衛著猩猩峽以西,以及祁連山南麓的諸多游牧部落。這一盤棋中,最要命的一枚棋子落在了肅州城郊,那里陸續建起了幾十座大型糧倉,且有一個駐防營在此守衛,設參將統領。在官倉一帶,禁絕煙火和生人,擅入者斬。

第九任參將朱純愷,直隸大興縣人,先后在河西的鎮番、山丹、永昌、高臺等地當差,階銜越來越高,卻距桑梓之地愈來愈遠,一輩子只盼著可以生入玉門關,但苦無機會,人也日漸消沉了下去,暗中早已做好了客死他鄉的打算。半年前,獨守在家的發妻病亡了,朱純愷接到了從大興縣捎來的噩訊,恍惚了半晌。他已經記不清那個二十六年前的女子的樣貌了,他沒有負罪感,相反,這一紙書信卻像一劑解藥,讓他生出了再娶的念想。官倉屬于軍事要地,而參將當然是肅州城里的一個顯赫角色,常有一些聯誼和私人走動。擇日,朱純愷將心里的苦楚,說與了一位交情頗好的地方紳士,這紳士滿口允諾,由他來玉成此事。說定的這個女子年方二八,來自肅州城外的金塔,雖說是小戶人家,日子倒也殷實。媒人熱心辣腸,一再催促朱純愷抓緊迎娶,怕天有不測,萬一有什么閃失的話,自己交代不了。朱純愷聞聽話里有話,便唆使手下的糧兵,當即扣住了媒人,讓他把肝肺都掏出來,別藏著掖著。這媒人方說,女子家的財東有一個碎兒子,雖然腦子瓜,但男女之事上卻精明得很,塞滿了花花腸子。近來,這瓜娃子時常翻墻越瓦,跳入女方的院子里來搜人,幸虧老夫妻倆將女子藏在了地窖里,謊稱她去串遠房親戚的門了,未曾還家。朱純愷一聽就炸了,男人的肝膽讓他五內俱焚,立馬做出了輕重緩急的兩套計劃。其一,由他帶領手下的全部糧兵,親赴金塔,先將未過門的女子解救出來,安置在媒人家里過渡一段,迎娶的日子再定。其二,他跑了一趟嘉峪關關防,連夜向當把總的一個換帖兄弟借了十七名卡兵,由卡兵替換糧兵,暫時守衛上幾日,待他料理完畢歸來后,擺酒酬謝。這么著,朱純愷親率一支隊伍,裹挾著殺威之氣,越過了花城湖和沙漠一帶,撲向了金塔。這邊廂,卡兵們進入了官倉,沒了上司,也沒有了約束,忽地像一群黃羊沖出了柵欄,無法無天起來。先是大吃二喝,待一個個酩酊不已時,又點燈熬油地開始了賭博。后半夜時,油燈翻了,一場罕見的火災把半個肅州城都照亮了。城里的男將們肩挑手提,從沙湖里取水,費了七八個時辰,才將大火撲滅。待朱純愷驚魂未定地回來時,看見兩座官倉已經焦黑一片,廢墟刺目,便明白自己已是殺頭之罪。一方是死罪,另一方則是嬌艷貌美的待嫁女子,一向頭頂信義的朱純愷猶疑再三,卻又下了一手死棋。他帶著屬下,在官倉附近的野地里,捕獲了六名捉雀子的碎娃娃,指定他們就是縱火者。

官倉一帶的雜色雀子成群結隊,將這塊地盤當成了餐桌,很多都叫不上名字。偶爾,糧兵們惱了,朝天轟上一火槍,半個天空都黑透了,但也無濟于事。官倉墻外的娃娃們愛來捉雀子,一為羽毛,二為烤著吃,這回卻捉出了天禍。朱純愷明白娃娃們是無辜的,只好連坐他們各自的父兄,一律鎖拿過來,準備先發一步,殺人滅口。這個關節上,一個叫索同海的敦煌漢子走出了驛館,白色長衫上墨跡點點,上書一行字:縱火者是我。索同海一出手,便抱定了赴死的決心,沒人去攔擋他,也不敢攔。他披掛著那幾顆字,在肅州城的主街上來回招搖,等同于給朱純愷示威一般。驛館的老掌柜宅心仁厚,放風說,這個敦煌人絕非縱火者,他前腳剛入住,聞聽了此事,后腳就離開了,他這是把一具熱身子當成了祭供,等著挨刀吶。朱純愷被要了將,只好就坡下驢,開釋了那些娃娃的親屬,將索同海當眾擒獲了,晝夜用刑。不承想,這索同海本身就是個病胎子,沒熬到天亮,自己便氣絕身亡了。消息傳出后,肅州城的百姓抬棺抗議,非要請出索同海的尸骸,抬到蘭州,抬到紫禁城去,把這個黑鍋底揭開,讓皇上來決斷。讓朱純愷格外詫異的是,自己的待嫁新娘,那個來自金塔的小女子也和媒人站在人群中,跺著腳,啐著唾沫,一臉蔑視的樣子。就在朝廷下達的徹查圣旨剛翻過烏鞘嶺,進入古浪峽口時,朱純愷沒了退路,用一根繩子將自己吊死在了失火的官倉中,以此謝罪。半年后,肅州的一個尋恩小組進入了沙州城,找見了索同海的家人,并當場義捐了十畝水澆地,一院房舍,安頓下了寡婦娃娃們。按骨頭講,索同海僅僅比索敞長一輩人的光陰,屬于叔伯輩,但前者是一根遠支,且常年在外經商,彼此并無交集。

消停了一二十年,這門人在浮世上款然度日,漸漸悄寂,似乎遠離了嗜血的生涯。

豈料,清咸豐三年,一隊來自甘州的訪客打破了寧靜,又將一樁生死之事擺在了臺面上。訪客們均是田夫故老,一個個古稀之年了,跪在庭院中,一邊哀哭,一邊懇請,央求索家棟出面,去祁連山東段的扁都口要隘,跟土匪王炳寬做一個了斷。原來,這群須發皆白的老神仙是一個近門親族的關系,在甘州城里頗有勢力,一向禮待鄉鄰,與人為善,口碑甚佳。一個月前,族門里祭奉一位老先人,可當他們打開家廟時,卻悲傷地發現佛頭被盜走了,只留下了半截子軀干。這尊佛像乃鎮宅之物,恰是這位老先人在乾隆九年于敦煌莫高窟定制,大德高僧開了光,作了法,一路上大費周章地迎請回去的,珍罕無比。佛頭的丟失,讓這一門人失了三魂,丟了六魄,一下子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不幾日,土匪王炳寬差人從墻外扔進來了一封書信,坦言是他竊走了佛頭,一不許失家叩衙報官,二者,勒令失家用四十二兩黃金贖回,逾期不候。王炳寬那年恰好四十二歲,他想給自己討個喜。錢不是麻煩,闔門上下東挪西借,很快就湊夠了這一筆巨資,但更大的不安如影隨形,壓迫得他們喘不過氣來。緣故是這一門人陰陽失衡,女人多,男將少,且在幾家兄弟的脈系上都是單枝兒,誰也不肯吐口,獨獨讓自己的后人去一趟扁都口,那無異于送羊入虎口,有去無還。焦灼中,甘州城當地的一個麻眼術士點醒了他們,稱敦煌索家乃是河西走廊上的一門人杰,保義郎,及時雨,不妨去問問他們,請他們出面跟匪首王炳寬交涉,興許還有一個轉圜的機會。到了索家棟這一世的光陰里,日子平靜,無波無瀾,似乎跟四方鄰舍們沒有區別,豈不知淌在他們身上的血仍是燙的,沒有一絲半點的涼意。聽罷緣由,索家棟慨然允諾了,驚得那一幫甘州遺老淚下如雨,當他是一位現世的金剛,菩薩的轉世,前來拯救這一門族人的。索家棟乃是火性子,說干就干,隔幾日便進入了甘州城,恰好王炳寬的書信也到了,指定了交割的日子與地點。到了那一日,索家棟讓東家宰了一頭牛,不為吃肉,只要那一張血淋淋的生皮子。索家棟將黃金埋在了牛皮中,命針線好的女人仔細縫畢了,橫擔在了馬背上。進山前,索家棟丟下話說,他這一去,要么將佛頭完整地迎請回來,要么自己躺在這一具牛皮里,請東家隨便葬埋了,自家的親屬也絕不敢來找他們要伙食賬。千猜萬想,誰也不曾料到,佛頭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但躺在生牛皮中的不光是一個人,多出的另一個卻是索家棟的次子,名索曹剛。

這索曹剛是一介孝子,不忍父親獨自上山,去鉆悍匪們的刀叢箭林,天羅地網。他應該是在山腳下攔住索家棟的,一番游說后,爺父倆這才進了扁都口,出現在了王炳寬面前的。據后來歸正的嘍啰們說,索家棟堅持讓自己的兒子抱著佛頭先行下山,待一切無虞了,他才肯交付黃金。悍匪王炳寬占山為王,狡黠一生,竟也不知其中有詐,遂放行了。兒子和佛頭安全之后,索家棟便將王炳寬帶到了一處山崖,讓人開挖,刨出了那一捆鼓鼓囊囊的牛皮。王炳寬打開了牛皮,不見金子,只看見了一地的卵石,當即就炸了。索家棟是抱著必死的心來的,面對架在脖子上的鬼頭刀,居然開示起了王炳寬,促請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王炳寬問:佛是什么?索家棟說:佛是人中的獅子。那你算個什么?土匪問。索家棟答:我是獅子的仆人,你不會懂的。言畢,索家棟像獅子一般撲了過去,抱住王炳寬,雙雙墮入了深澗中,當場殞命。山下,索曹剛捧著佛頭,剛剛走出了扁都口,周圍伺伏的嘍啰們驚見山頂上漾起了一炷狼煙,料知有變,便突然襲擊射殺了他。王炳寬的副手,也就是土匪二把子目睹了這一幕,被這一對爺父倆的膽量震懾住了。他本來就信佛,忽然扔下刀槍,跪在山上,念起了阿彌陀佛。他帶人尋見了索氏父子的遺骸,按當地的風俗,將他們入殮在了尚未干透的生牛皮中,一路舉喪,送進了甘州城里,交給了東家,而后全部去了衙門自首,各歸其命。回頭再說那一戶人家,進了秋月后,馬院里的一座草垛上爬滿了蠅蟲,臭氣肆虐,人神厭倦。掌柜的派伙計刨開了草垛,發現了腐爛的牛皮中碼得齊整的黃金塊,鮮亮刺目,居然一兩不多,一錢不少,還是當初縫制時的針腳線。索家棟是如何瞞天過海,貍貓換太子的,恐怕只有天老爺在上,天老爺才能看得見。這一幫七老八十的兄弟決議一番,從黃金里排出了十分之一,又組團去了一趟沙州城。但索家棟的遺孀和上下親房們堅辭不受,只順命地領回了爺父倆的骨殖,擇了一個吉日,葬埋在了沙山下的一片洼地里。末了,甘州來的叔伯們不忍心,出錢鐫制了一塊牌匾,上書:敦煌義人。待他們七咳八嗽地返回故里時,那塊牌子也被悄悄摘了下來,兜兜轉轉,而今也下落不明,仿佛這不是一件值得炫耀與夸飾的事。索家棟和索曹剛父子的靈位,一直供奉在甘州城中的一座家廟里,就在那一尊修復一新的佛像腳下,月月祭奠,代代景仰,義若恩公。論起來,索家棟是索敞真正意義上的太老子輩,他是索敞祖父的二哥,而索曹剛則是索敞的四叔。這一樁義請佛頭的故事發生十三年后,索敞才降落人世,而索家棟的那一支可能耗盡了元氣,慢慢凋敝了,只剩下了殘損的記憶與坊間的傳說。

索門的這一件血衣,一直在暗處掛著,在族人的心里疊放著,不知什么時候會被再次請出來,披掛在身上,用生死去說話。這一件衣服不舊,不破,也不臟。即便舊了,也要用義氣去翻新。哪怕破了,也還有死來縫縫補補。如果僅僅是臟了,那就唯有一條浣洗的路,它就是以血洗血,使其簇新如初,無負今日。果然,天命又一次追上門來了,索取這一族人的第七顆腦袋。

光緒三十年,敦煌全境的莊稼把式們暗中攛掇,突然在城門樓上點了狼煙,開始了抗糧暴動。暴動伊始,聲勢熾烈,泥腿子們呼啦啦地麇集了三千多人,一度包圍了縣衙,并在沖突中殺死了十四名衙役,局勢一下子失控了。飛報朝廷的羽書上奏明,稱西天將傾,惡徒作亂,恐有蔓延之勢。彼時,朝廷也心弱體虛,國家驚鴻不已,朝堂上更是一片唱衰之聲,但對西北一隅的亂象,卻使出了一招撒手锏。肅州總兵柴洪山提兵壓境,在敦煌一帶實行彈壓,殺人無數。暴動的引子甚為明朗,自乾隆八年起,朝廷在河西四郡施行采買糧的措施,以充邊備。天高皇帝遠,本地的官吏卻陽奉陰違,暗中使詐,僅敦煌一地,每年便浮收糧食八千石,不知去向。事實上,莊稼把式們的訴求卑微至極,無非是連逢災年,顆粒無收,央請朝廷予以減免每戶每年必納采買糧四石的常規,以使民生修復,百姓能喘過一口氣來。光緒三十年的暴動是由兄弟倆首倡的,一個是本縣的監生張鑒銘,一個是武舉張壺銘。這張壺銘天生就是一介武人,矬如鐵塔,卻力若蠻牛,年少時去過崆峒山與中原一帶,習武經年,尤其會使一套精彩的翻子拳,十幾個漢子近身不得。索騰那時一十八歲,偏巧又跟張壺銘是左右隔壁,少時天天趴在墻頭上看人家習武,心生艷羨。張壺銘見他身坯子不錯,且天資聰穎,便擇日說與了對方家長,納其為徒。如今業已跟班學習了數年之久,馬上馬下,技藝精進,出脫成了一個磊落慷慨的兒子娃娃。彈壓開始后不久,柴洪山便遣一哨主力人馬,素衣暗服,于后半夜鉆進了沙州城,捕獲了暴動頭目張鑒銘、張壺銘等人,當即打入了死牢。柴洪山使出了軟硬兩手,一方面禮遇張鑒銘,讓其出面去給暴民們游說,促請大家都散了,體恤朝廷的美意,一如既往地繳納糧貢;另一方面,卻對弟弟張壺銘判了死罪,打算拿他祭刀,一展殺威。兄弟倆各自囚禁,彼此不知,張鑒銘便生出了書生氣,慢慢退縮了。消息走漏出來后,索騰先急了,不忍心看見師父曝尸街頭。到底是少年人吧,一時血勇,覺得自己可以上天入海,便糾集了一伙子伴當,趁黑去劫獄。恰好一個伴當的哥哥在獄中當差,索騰找借口混了進去,見到了師父。這時的張壺銘屢遭大刑,骨骼都斷了似的,動彈不得。索騰用計,將師父塞在了半夜去黨河邊拉水的驢車上,逃出了縣衙,他個人卻被耽誤了,扣在了牢中。索騰換上了師父的血衣,用礫石將五官劃花了,決意要自己頂缸,替師父去死。他真的如愿了,天不亮就被劊子手在囚室里梟了頭,身首異處,并被草草葬埋了。原來,柴洪山接到了一封蘭州來的密令,申斥他心慈手軟,一再延宕機會,枉顧上意,讓朝廷的威嚴幾近掃地,所以他才提前動了手。

約莫半年后,張氏兄弟的父親因為擔驚受怕,發了急癥,忽然就歿了。躲在羅布淖爾一帶養傷的張壺銘大病初愈,不顧勸告,偷摸著進入了沙州城,趕來哭喪。孰料,張壺銘剛剛跪在靈堂上,柴洪山的探子便一眼認出了他,周邊的捕快們一擁而上,迅即拿獲了目標。張壺銘很快被處斬了,追著他的弟子的腳蹤,一路去了西天。但讓柴洪山寢食難安的是那一個十八歲的少年人,居然如此肝膽,如此不惜一命,簡直聞所未聞,讓他夜夜噩夢。驚懼之下,柴洪山令人刨開了索騰的墳,一頓鞭尸后,仍不解恨,又讓人澆上了火油,挫骨揚灰,一風吹凈了。天老爺在上,天老爺忍痛不語。直到八年后,也就是民國元年的秋上,清廷崩潰,改了朝,換了代,籠蓋在敦煌頭頂上的烏云才滌蕩殆盡。這時候,囚禁多年的張鑒銘等幾個抗糧領袖也被釋放。在他們的倡議下,沙州百姓你捐一斗麥子,他送一碗清油,我獻一根椽子,很快勸募了一筆不小的經費,在南湖之畔豎起了一座義士碑。在敦煌人的心里,那個十八歲的兒子娃娃死了兩回,活著時死了一回,死了之后,他又重死了一回。于是,在青色的碑石上,索騰的名字一共出現了兩次,一例是隸書,另一例則是榜書,力壓群雄,煊赫一時,為各界人士頂禮傳誦,歌功不已。說起來,少年索騰和前述的索曹剛一樣,均是索敞的叔伯輩一代的人,但因為他生前尚未婚配,沒有子嗣,所以這一脈也就斷了,斷在了這一門人的記憶深處。加之索騰死狀慘烈,故族內人鮮有提及,無人敢碰這個傷疤。

浮世是經不住過的。索門的這六輩子爺孫,提著七顆血光飛濺的腦袋,越走越稀,越走越遠,仿若這頭頂上的星空運行不已,喊不停,也伸手摸不見。但秋日的夜空肯定也不是天堂,相反,它沁下來一種入骨的涼意。這涼意浸透了悲哀,布滿了痙攣,似乎隨時會舊病復發一般。現在,已到了索敞這一輩人的光陰里了,他亦不能被赦免。

在晾房上荒坐了一個時辰,瞥見院門外的動靜時,索敞抬屁股下來。薄暗中,腳沒踩穩,梯子吱嘎一下,索敞提前跳了下來,覺得有一顆秤砣,在身體內咚的一下,腿腳不比年輕時那么輕松了。晾房在偏院的一隅,屬于整個義莊里最高的建筑,上面布滿了窟窿眼,有利于通風和懸掛晾桿。收秋時,索敞讓伙計們掛進去了葡萄、瓜片和一些耐寒的菜蔬,等風干了以后打算過冬。這都是母親當面交代的,催促再三。母親索佟氏已屆古稀,平時就像一只壞掉的木魚,不吭不哈,只在佛堂里丟盹兒,后半年卻回光返照,指東戳西的。索敞清楚,母親催著晾曬,其實是心里惦記著孫媳婦的肚子。眼見著肚子一天比一天鼓了,母親心里的魂忽然睜開了眼,似乎要親見一眼下下一輩的頭生子的降生,她才能寬釋下來。傍晚時,后院里就傳出了驚怪聲,索敞的婆娘索柳氏卷了一匹布,提上一筐花饃饃,急吼吼地踅出了偏門,恐怕是去請收生婆了。當時,索敞就在晾房里,瞥見這一幕時,個人的心里也咯噔一下,覺得事情就在今夜,不由得潮起了一絲激動。晾房內自有一番天地,空氣是甜的,老鼠沒害,蚊蠅不來下蛆,夜風從孔洞里拂過,讓白晝里的暑氣一干二凈,涼快極了。整理完了晾桿上的東西,索敞干脆躺在了房頂上,盯望著浩大的夜空,開始胡思亂想。事情就在今夜,這是長子索朗結婚之后的第一個喜訊,也就是說,索門一族的新一代的光陰開啟了,在這個荒涼的人世上有了一席之地。念想至此,索敞不由得洇出了一片眼淚疙瘩,慢慢地敷在了頰臉上,擦也不擦。這一刻,索敞恍惚覺得夜空的深處,六輩子甚至更多輩子的先人們都在盯望著自己,在看他的表現,在看他的因果福報,也在掂量他的品行和膽氣。訝異的事發生了,漆黑如巨石的夜空,忽然裂開了一條罅隙,一道紅光自裂縫中濺落下來,打在天幕上,打在了索敞的眼底里。這天是初七,前后左右沒有月亮,星星卻很繁,猶如滿滿一簸箕的黃豆。索敞慌了慌,又抬望夜空時,這才明白天上掛著幾件輕薄的血衣,吹來蕩去,破爛不堪的,而那些散落的星星,不過是血衣上撕扯開來的紐襻與針腳。索敞沒動,眼淚疙瘩是自己干掉的,風也幫了忙。索敞對個人叮囑說,誰也不能對兒孫咋樣,即便天老爺再扔下來一件新的血衣,那就千刀萬剮地由我來穿吧,反正我現在是一只老羔子,太劃算了。起身揉完了眼睛,索敞突然看見院門外的土路上,出現了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影,好像是從胡家坊一帶過來的,于是慌忙下了梯子。

母親索佟氏佝僂著腰身,半跪在地,噘起嘴吹著鏊子下的柴火。也沒用大柴,用的是刨花和鋸末,起了一些文火,這樣烙出來的鏊餅才有嚼頭,也可以存放許多時日。夜飯罷了,兒媳婦索柳氏下午發的半缸面,慢慢酵了起來,直往缸外冒,再不動手就怕會酸掉。冒犯了糧食的罪夠大了,但索柳氏是被后院中的驚怪聲勾引走的,婆婆也就寬諒了她。索佟氏的腰壞了,夠不著案板,干脆將鐵鏊子拎出來,在灶房外的墻根里支了三塊磚,擺好了鏊子,吹了火。在旁邊的小面板上,索佟氏給面團使好了堿,搟成一輪滿月的形狀,鋪在了鏊子里。索敞走過去的時候,吃驚地發現母親已經烙出了七八個鏊餅,齊刷刷地立在墻基上,等著逐一晾干。索敞沒有怨怪母親,動一動手腳,興許對她的身體有好處,總比打瞌睡強上許多吧。鍋里的那一個剛剛烙好,一拃厚的鏊餅兩面金黃,仿佛一塊結實的煉磚。索佟氏從鏊子里卸下來,掰開一牙,遞給了兒子,讓他趁熱吃。昏暝中,索敞瞭見原先鎖在鏊餅中的蒸汽噗的一下,從里面漾了出來,形如一只白色的小獸,眨眼間便飛了,不知所終。索敞接在手里,并沒吃,隨手擱在了灶房的窗臺上,瞥見母親又搟出了一輪滿月,鋪在了鏊子里。索佟氏從煙火中抬望了一眼兒子,摩挲著搟面杖,嘟噥說:聽見你哭了。索敞沒承認,但也沒否認,蹲在地上抓起了一把鋸末,塞在了鏊子下,吹了吹火。索佟氏倒也不追究答案,手里揉弄著剩下的最后一塊面團,吭哧吭哧地說:聽著,凡事要耐下性子,不能慌。就這一句話,讓索敞立時身體一激靈,鎖住了心里的膽氣,腿上的筋骨也一下子繃住了。索佟氏是童養媳出身,在這個家幾十年了,經見了不少,耳食的更多,了解這個家門中的全部底細與血仇。丈夫死后,索佟氏獨守了這么多年,從沒對兒子講過一句重話,今天算是破了例。索敞心里了然,母親也一定聞聽見了院門外的那一些陌生的腳聲。夜半的訪客,非賊即鬼,一般不會是善茬,差不多是陰陽兩世中的禍害吧。只不過母親信佛,又是個婦人,不好直說罷了。索敞安慰了幾聲,讓母親偷空歇歇,別那么費事,但也知道勸了沒用,便拔腳走了。索敞到了前院,用抽子撣掉了身上的灰土,點了燈,給煙鍋里填裝了煙絲,開始喂火。跟別的人家一樣,前院里辟了一畦花壇,栽種了一些花花草草,遇上前幾日的一場小雨水,正開得繁茂。索敞的眼神掠過了花草,一邊盯視著門上的動靜,一邊用紙捻子喂火。偏不巧,南墻外大柳樹上的老鴰啼了一聲,又啼了三聲,聲音好像兩個人的四只手,從黢黑的夜空中撲將過來,向他討要一件貴重的東西。索敞的眼底里一黑,火捻子也跟著滅了。

這時,院門響了。

門開了,但胡恩可并沒有跨腿進來。索敞立在門檻內一再禮讓,瞭見對方的身體晃了晃,扶住了門墻。索敞踏實了,不是鬼,也不是賊,這胡恩可乃是沙州城里的一介小商人,半年坐商,半年行賈,還在胡家坊一帶種地,全看天老爺賜下什么樣的氣候。索敞料想,一定是客人走乏了,順道進來歇緩一下的,便和言善語地又邀了一番。胡恩可后面跟著長子梵義。梵義去攙父親時,卻被胡恩可攔擋住了,好像門墻比兒子可靠。胡恩可穩住了身子,釋解說:呃,腿腳不聽使喚,胳膊也躥麻了。索敞回說:上了歲數了,千萬別折騰自己,兄臺有啥吩咐的話,喊我一聲,我過去聽話就是了。胡恩可歇緩了過來,探問說:姨娘穩靜么,睡了沒?說著話,一條腿邁過門檻,另一條腿也追了上去。這個空當上,梵義才彎下腰,沖著索敞一揖,問候了一聲。胡恩可被引到了索佟氏的跟前,一塊鏊餅剛出鍋,卸在了繩籃里,又轉手贈給了梵義,讓娃娃趁熱吃。胡恩可捧住索佟氏的手,低首說:姨娘,你身子骨還這么穩靜呀,真是上佛開了眼,我這回來得倉促了,我給你行個禮性吧,你千萬別嫌棄。言畢,將手里的一塊碎銀子塞給了對方。胡恩可留下了梵義,讓兒子相幫著索佟氏滅火,收拾灰燼,打掃鍋灶,這才攀住了索敞的肩膀,去了前院。

茶水擺放停當了,另有一盤花饃饃、一碟瓜子。兩個人相視而笑,款款落座在了花壇旁,這才正式開始了男人們的見面禮。索敞將個人的煙桿子遞過去,又接住胡恩可的,各自銜在了嘴上。胡恩可借油燈點著了紙捻子,將火喂了出去,索敞讓了讓,末了還是接受了。煙絲是提前填埋好的,給對方品嘗一下,這是起碼的禮數,跟筵席上的敬酒碰杯一個道理。胡恩可咂了一小口煙,嗓子突地一辣,險些嗆了出來,但他及時地憋了回去,穩住了情緒。索敞不一樣,連著吸了好幾口,只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煙味,發甜,但不過癮。胡恩可嘗出了味道,東家給客人填的一定是旱煙渣和口外的莫合煙羼雜的料,很不客氣,一上手就是下馬威,如此魯莽的待客之術,倒是頭一次遇見。索敞的舌頭則失去了辨認,感覺煞是虛無,味道里有些酒氣,一定是客人事先拌好的料,費了心思和誠意。越抽越辣,胡恩可仔細地撥弄著火,盡量讓對方能瞧出自己的喜興,但味道里埋著的警覺、防備與拒絕,讓他的神經亮了起來。這種虛無像鏊子下的暗火,因為鋸末略濕,跑出來的煙就在膝蓋一帶繚繞著,掛不在天上,索敞覺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團霧氣中,猜不透客人的來意。索敞哼哈了一下,胡恩可也點了點下巴,誰都不肯先發第一聲,默默地坐在秋夜下,似乎誰先開口,誰就敗北。

這一段時日,河西一帶陸續進入了曬秋的季節,敦煌亦不例外。沙州城外二十三坊的百姓碾完了麥子,將房前屋后騰出來,把苞谷、甜菜、洋芋和菜蔬從地里拉回來,該曬的曬,該儲的儲。曬秋也是歇緩的日子,這之后,還要去地里翻耕、澆水、施糞和壓沙,等頭一場霜下了下來,才能徹底消停,過一場冬閑的日子。承繼了祖蔭,經過了六輩子先人們的在世光陰,索氏一門漸漸坐大,已經成了沙州城以及關外三縣的著姓高門,其中尤以索敞這一脈最是興旺,歷年來獲得了不菲的義捐,在黨河右岸有幾十畝水澆地,沙山下有十幾畝瓜田,另有一座不大的果園。義莊雇了名單有一冊子那么多的長工,由著大家去耕種和收秋,只在每年曬完秋之后,索敞才抽取大頭,聽管家丁榮貓翻著賬簿子,說道說道一年到頭地里的總收成。平素里,索敞是個甩手的財東,性喜幽閉,大門不出,二門也不邁。索敞明白,自己一旦出了門,門樓上那一塊寫有“義莊”二字的匾額,會被無形地扛在他個人的身上。索敞害怕被人世上的大小冤屈攔下,也恐懼天老爺變臉,冷不丁地扔下來一件血衣,恰好套在他的身上。所以索敞很是規矩,照著敦煌人的那句俗話行事,睜眼閉眼,石頭大了繞著走。索敞在城里開著許多家店鋪,也出租店面,偶爾心血來潮了,他會改頭換面,把樣子混淆起來,趁著天擦黑出去溜達幾圈,摸一摸行情。好幾年之前,也就是在自家的香油坊里,索敞跟斜對面的老掌柜胡恩可見了第一面,一來二去,彼此熟稔了起來。索敞了解到,這個不茍言笑的胡家坊的小財東與自己仿佛,在城外置田,在城內的繁華地段上開店,有車馬挽具,有皮毛加工,有農具制作什么的,只不過家業不大罷了。索敞喜歡胡恩可的靜默,不多開口,不亂打聽,不戳是弄非,也就更不會伸手索要一些要命的東西。在一起時,兩個人論過齒序,胡恩可年長九歲,但長子胡梵義卻比索朗小上五歲,下一輩人打了個顛倒,原因各在心中,不便言明。這么冷不冷熱不熱地交往著,直到長子索朗大婚的前一日,胡恩可竟然撲棱棱地跑上門來,討要一份紅帖,還下了一份重禮,讓索敞當即不能自持,引著胡恩可去拜見了母親大人。縱是如此,胡恩可謹守著分寸,平時絕不來義莊叨擾,驚動索家的老小。目下,這個曬秋的夜里,胡恩可不請自來,一定有他的因由。這么思忖時,索敞看見胡恩可噗地吹飛了煙灰,抽畢了,將煙桿子遞還了過來。索敞也磕掉了對方煙鍋子里的灰燼,遞了回去,胡恩可接住了。過了這個吃煙的禮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男人們的信任便建立了起來,該說道了吧。不承想,胡恩可捏著一疙瘩煙絲,慢吞吞地填在了他個人的煙桿子里,喂了火,又吧唧吧唧開來,只字不語。索敞沒了計較,也抽起了自己的那種辣煙絲,過了第一口之后,腦子里忽地澄澈了起來,好像心魂回來了,落在了腔子當中。

那邊廂,梵義幫著索佟氏掃完了柴灰,碼好了磚頭,將墻基下的鏊餅陸續移在了灶房中。返身回來取鏊子時,生鐵的鏊子太燙,磨蹭了幾下。再等去了灶房門口時,突然聞聽索家的后院中傳出了一聲嘶喊,撕心裂肺的聲音,仿佛一個女人從房頂上摔了下來。索佟氏踮著纏腳,去了一趟后院,又急吼吼地出來了,蹲在灶臺下填柴,催喊著梵義拉風箱,很快燒出了一鍋熱水。索佟氏率著梵義,將一桶子熱水提到了后院內的偏房門口,門簾下有人伸手,接了進去,索佟氏也就消失了。嘶叫聲繼續著,比先前更慘,更尖厲,差不多能喊破人的耳朵。梵義不諳人事,浮想起了臘月里宰殺年豬的場面,心里怯了起來。怯歸怯,但好奇心占了上風,梵義趴在了窗縫前,目光立時窄瘦了起來,偷偷地往里頭窺伺。這一刻,索朗的女人精赤赤地躺在大炕上,叉開了大白腿,哭喊個不停。一頭是收生婆在訓罵,在催喊,在支招,另一頭則是婆婆索柳氏在壓肚子,在哭,在嗚里哇啦地叨念。炕沿下頭有一個東西簌簌簌的,原來是索佟氏跪在地上,焚了幾張黃表紙,念著佛號。整個偏房內最悄靜的當屬索朗。索朗偏坐在炕頭上,攥住了女人的手,一動不動,腦袋卻一直仰看著,好像屋頂上的那一層仰襯紙是一篇錦繡文章似的。梵義此前見過幾面這個大少爺,但從未瞭見過對方如此難受與煎熬的表情,好像犯下了死罪,讓別人代為受過,內心不忍似的。女人在炕上扭曲著,喊說奶脹,脹得難受,快爆炸了,也快疼死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索柳氏抬手,甩給了兒子一耳光,又攥住索朗的頭發,將他的鼻臉壓在了女人的胸脯上,催他快吸。索朗的嘴叼住了女人的乳頭,腮幫子鼓動著,一咂一吸。果然,女人慢慢消停了下來,汗下如漿,渾身布滿了一種乏氣。窗外,梵義簡直聽不見自己的氣息了,好像比索朗更緊張,更揪心炕上的這個女人。梵義換了一只眼睛,瞄見收生婆在女人的尻子下面墊了一只枕頭,又開始訓罵,催她使勁,千萬別睡著了。女人的腿再次打開了,一驚一顫的,讓隆起的肚子像一只剛剛出屜的大饃饃,收生婆輕按了一指頭,指窩半天也鼓不上來。少頃,梵義窺見女人的大腿縫里開始流血了,血不太大,撲哧撲哧的,鼻子里立時吸到了一股血腥氣。梵義嗓子里惡心,但好奇心催迫著他繼續窺視。這一時,女人的大腿縫開得更大了,喊得也慘,一根幾乎透明的大胡蘿卜從里頭滑脫了出來,掉在了炕上。

許多年后,梵義每次憶想起這個曬秋之夜的一幕時,他的眼睛總會對心口說:騙你是鬼,真的是一根大胡蘿卜呀,我親見的。胡蘿卜在敦煌一帶俗常極了,不算有利植物,跟洋芋一樣吧。有一回,梵義帶著弟弟梵同和胡家坊的一幫小子去滑冰,在沙山下的一塊田里偷拔過一根。那根胡蘿卜比梵同只高不低,足有三尺多長,還有胳膊有腿,頭頂上有一撮毛,其實是枯萎的爛秧子。不巧的是,一幫人蹚過黨河回家時,梵義肩上的胡蘿卜不老實,居然掉在了冰窟窿中,怎么也沒打撈出來。梵義不甘心,后來又去看過幾趟,見胡蘿卜已經被冰封在了水中,渾身上下紅撲撲的,猶如玉石雕出來的那般,接近于透明。梵義當時想挖,但一想胡蘿卜姓胡,自己也姓胡,一筆寫不出兩個胡字來,遂放棄了。豈料,那根被河水冰封了的胡蘿卜,現在居然從索朗女人的大腿縫里擠了出來,梵義還是駭然不已。不待梵義再去窺看,門窗里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嬰兒的啼哭。哭聲像家里發現了賊,讓梵義很不自在,忙拔腳離開。

檐角下掛著一根晾繩,上頭曬著一排子手巾和土布。一不小心,梵義的臉撞在了手巾上,遂想也不想,直接拽下來一個。梵義沒用手巾擦臉上的汗,隨手揣在了夾襖里。

吃飽了煙,胡恩可磕掉了煙灰,將煙袋綁在了煙桿子上,收拾停當。索敞的耳朵支起來,聽客人說:哦,胳膊不麻了,腿也不麻了。剛來的路上渾身麻死了,險些摔了幾個跟頭。索敞讓了一下花饃饃,又讓茶,但客人沒接。南墻外大柳樹上的老鴰又在叫,叫得人心慌,好像在不停地伸手乞討。他叔,我這番來,專門在你跟前許一個愿的,胡恩可道。索敞驚得一跳,尻子離開了凳子,手按在了對方的膝蓋上:兄臺,這話咋說么,這半夜三更的?胡恩可不茍言笑,依舊鎖住了表情說:我已經在莫高窟的開元寺許了愿,吃了咒,現在來你跟前討一個應許。是這,我想給你們索家開一座窟子,等開開了,我再塑像描佛,請神拜祖,全盤轉交給你這個東家去掌握。索敞蹲在地上,忽然覺得這個胡家坊的小財東幽深如謎,難以猜解。他的內里,慢慢潮起了一番激動,但更大的羞愧覆壓了過來,仿佛天老爺指派了這么一個人物,前來數落自己這個輕慢了先人的不肖子孫。他的嘴里塞了纏麻似的,一時間語無倫次了:兄臺,你這唱的是哪一折子呀?即便修一座家窟,也不能勞你點燈費油,那是我個人的主張,我怎么能拖累了兄臺你呀。胡恩可罕見一笑,笑意又倏忽間泯滅了下去:他叔,你別說不打糧食的話。這人抬人、僧抬僧的道理,我胡某人還是覺悟的。你們索家滿門人杰,代代義士,只可惜這個人世輪轉太快,仇難滅,恩易忘。假如不在你我這一輩人的光陰里開窟作紀,樹個碑,立個傳,恐怕后來的人……話剛至此,梵義卻從義莊的后院里跑了出來,又喘氣,又咳嗽,站定在了父親和東家的跟前。梵義沒眼色,嘴里嘀咕著胡蘿卜什么的,截斷了話頭。胡恩可無奈,將一腔子熱心辣腸吞在了肚子里,突然出手,在兒子的腳踝上敲了一煙桿。梵義哎喲一下,坐在了地上。

索朗也跑了出來,見有外人,忙肅然而立,作揖問候了一聲。索敞亦不避諱,探問說:下下了么?下了,兩個人都平安,爸你放寬心吧,兒子道。聞聽此話,胡恩可的心里哎喲一聲,后悔選錯了日子,在人家添丁進口的時候來叨擾,真是不該。索敞再問:下了個啥,襠里有肉沒有?快說呀!梵義見索朗搓著手,又是一副難受和煎熬的嘴臉,好像犯下了重罪一般:哦,下了個扎花的,賊婆娘,肚子不爭氣嘛。索敞聞聽,心里轟的一聲,仿佛一堵寬大的山墻垮塌了,騰起了一天空的灰土,罩住了自己。胡恩可窺見了時機,忙抱拳道喜:他叔,恭喜你呀,索家今天有了下下一世的人,你也做了太老子了。說著話,胡恩可從脖頸子里摘下了一串佛珠,遞在了索朗的手里:我白手來的,沒帶別的東西,這個珠子算是我給月子娃行的一個禮性吧,你收著,千萬別嫌棄。索朗辭讓著,索敞卻令兒子收下了,爺父倆謝過了客人的美意。或許是一報一還吧,索敞開口說:兄臺,家里添了一個扎花的,你既然見證了,干脆你給娃娃起一個名字吧?這個秋夜上,胡恩可也被索家的氣氛感染了,細斟慢酌了一番,便道:細君,就叫細君吧!等娃娃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大姑娘的話,鍋頭灶臺,穿針引線,品行里少不了仔細的。索敞一擊掌,嘴里喊了幾聲好,恭維說:兄臺,你說細君,以后就叫細君了,你的嘴一定是開過光的,你也算娃娃的一個太老子,等細君懂事了再讓她認你,呵呵。梵義扶住了父親,往院門外走去。

半晌了,索敞還立在門樓下,盯看著客人們漸漸消失,被洪荒大野中的一團黑暗吞沒了。秋夜涼了下來,索敞有些哆嗦,寒意加身。聞聽大柳樹上的老鴰又叫了一下,索敞拾起一塊土坷垃,剛打算轟一手時,管家丁榮貓卻從門外閃了進來。丁榮貓問:

“老東主,胡家坊的這個老賊娃子來下什么藥呀?”

索敞丟下了土坷垃,仰頭問天:

“唉,他來摸我的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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