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塵的話，回蕩在莊嚴肅穆的議政王大臣會議大殿之內。

“人，才是國之根本。人，才是最大的財富。”

這簡單而又充滿了力量的十二個字，讓在場的所有王公大臣，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們或許不懂什么“人口經濟學”，但他們絕對懂得，最樸素的道理。打仗，需要兵。吃飯，需要糧。享樂，需要錢。而這一切的來源，歸根結底，都是……人。

就連剛剛還叫囂著“漢人為負累”的簡親王濟度，此刻也低下了他那高傲的頭顱，若有所思，一言不發。

大殿之上的氣氛，變得極其微妙。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投向了那個最高的位置——御座之上的攝政王，多爾袞。

多爾袞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靠在龍椅的靠背上，雙目微閉，手指，在扶手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

然而，就在這份沉默即將達成某種默契之時，一個蒼老而又固執的聲音，打破了寧靜。

“荒謬。”

開口的，是位份極高，幾乎與多爾袞同輩的，鄭親王濟爾哈朗。他曾是順治初年的輔政王之一，后被多爾袞排擠，但其在宗室之中的威望，依舊無人能及。

他緩緩地從隊列中走了出來，渾濁的雙眼，看也不看葉塵，只是對著御座之上的多爾袞，沉聲道：“攝政王，恕老臣直言。葉塵貝勒此言，乃是婦人之仁，更是動搖我大清國本的……無稽之談。”

“我八旗子弟，為何能以十數萬之眾，奪取這萬里江山？”濟爾哈朗的聲音，不大，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靠的，不是仁慈，不是安撫?？康?，是刀，是箭，是能讓所有尼堪，都聞風喪膽的……赫赫天威?！?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為何要如此？”他冷笑一聲，“就是要用這些漢人的人頭，告訴天下，誰，才是這片土地上，新的主子。就是要用他們的恐懼，來澆灌我大清的統治根基。根基若不以血來澆灌，如何能穩固？”

“如今，廣州逆賊，負隅頑抗。正當以雷霆手段，屠城滅地，以儆效尤?？扇~塵貝勒，卻要我們放下屠刀，去安撫那些隨時可能反咬我們一口的‘財富’。這，不是自毀長城，又是什么？”

這番話，血腥而又直白，卻也說出了在場絕大多數滿洲舊貴族的心里話。

一時間，剛剛有些動搖的大殿，風向再次逆轉。不少王公，都開始點頭附和。

“鄭親王所言極是?！?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味懷柔，只恐養虎為患。”

多爾袞依舊沒有說話，只是睜開了眼睛，將目光，投向了再次被推到風口浪尖的，葉塵。

他在看，看自己的兒子，如何應對這場，來自大清最頑固的守舊勢力的，正面沖擊。

葉塵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必須徹底說服這些人。

他再次出列，這一次，他沒有再講任何大道理，而是直接，給他們，算了一筆最現實的賬。

“鄭親王，”他對著濟爾哈朗，躬身一拜，語氣卻不卑不亢，“您說的，是‘征服’的道理。而我說的，是‘統治’的道理。征服，靠的是刀。但統治，靠的，卻是……算盤。”

“我只問王爺一句。去年，我大清的國庫，總收入是多少？其中，田賦、鹽稅、商稅，又有多少，是來自關外，我們滿人自己的土地？又有多少，是來自南方，那數千萬漢民的手中？”

這個問題，讓濟爾哈朗，瞬間語塞。

葉塵沒有等他回答，便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再給王爺算一筆賬。屠一座廣州城，我們能得到什么？不過是城中府庫里，那點有限的存銀。但，我們會失去什么？”

“我們會失去，至少數十萬，能夠紡紗織布，能夠燒制瓷器，能夠出海貿易的勞力。我們會失去，一個華南地區最大的貿易港口。我們會讓整個南方的百姓，都對我們，恨之入骨，從而，讓更多的‘杜永和’，站出來，與我們為敵?！?

“這一出一入，孰輕孰重，王爺您，心中自有判斷?！?

“至于您所說的‘恐懼’。”葉塵笑了，笑聲中，帶著一絲冷意，“恐懼，確實能帶來一時的順從。但，它更能滋生仇恨。而仇恨的種子，一旦種下，便會瘋狂地生長，直到有一天，將我們今日所建立的一切，都徹底吞噬。”

“所以，我們需要的，不是讓漢人怕我們。而是，要讓他們……離不開我們?！?

“我們要用更賺錢的商路，去收買他們的商人。我們要用更高產的種子，去收買他們的農民。我們要用更公平的科舉，去收買他們的讀書人。我們要用一個更加繁榮、更加富庶、更加強大的盛世，去讓他們心甘情愿地，忘記前朝，忘記朱明，承認我們，才是這片土地上，唯一的，也是最合法的主人?！?

“這，才是真正的，長治久安之道?！?

這番話，不再是空洞的理論，而是赤裸裸的，關于“利益”的，最精妙的算計。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懂了。

多爾袞，也終于，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知道，葉塵，贏了。

他用一種更高明，也更“務實”的方式，說服了所有人。

他看著自己的兒子，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混雜著震驚、欣賞與一絲忌憚的復雜神情。

“好了?！倍酄栃柦K于開口，聲音威嚴，打斷了所有的議論，“都不要再爭了?！?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濟爾哈朗，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圖爾格，最后，目光落在了蘇克薩哈的身上。

“葉塵，方才所言，雖有驚世駭俗之處，卻也不無道理。”他緩緩說道，“我大清，既已入主中原，便不能再以關外草莽之見，治這天下。”

他這番話，等于是為整場辯論，定了性。

“傳本王令旨?！?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

“自今日起，我大清王師，無論南征北戰，凡遇城池，當以招降、安撫為上。若遇頑抗，破城之后，只誅首惡，其家眷、兵丁、百姓，皆不可濫殺。為監督此事，朕將派監軍御史，隨軍督戰。凡有違此令，私自屠戮者，無論官階高低，一律，以謀逆論處，就地正法，絕不姑息。”

這道旨意，好似一道驚雷，在所有人的耳邊，轟然炸響。

一道，前所未有的，由大清最高統治者，親自頒布的——“止屠令”。

“另外，”多爾袞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蘇克薩哈的身上，“命你，即刻返回廣州前線。本王，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年底之前，務必攻克廣州。但，本王要的，是一座完整的，百姓安居的廣州城。而不是一座……堆滿了尸體的廢墟。”

“你，可明白？”

“奴才……遵旨?！碧K克薩哈的心中，雖然有萬般的不甘與不忿，但在多爾袞那不容置疑的威嚴之下，也只能，叩首領命。

他知道，自己那套“以殺震懾”的手段，從此，再也行不通了。

而葉塵，在聽到那道“止屠令”頒布的瞬間，心中那塊最大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他知道，自己雖然沒能扳倒蘇克薩哈。

但，他成功地，阻止了一場即將發生的人間慘劇。

他用自己的方式，悄然改變了，那條本該流淌著鮮血的歷史長河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