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秦醫師今日留宿醫坊，夜間卻忽然換上衣物，帶上那整日揣在衣兜中，不曾示人的包裹，朝著后山院落中走去。

他小心避過了人群，在護衛隊的巡防之中，見到了守護在醫師住處之外的梁巍。

“秦師，坊主知曉您要前往，特地命我來接您?！?

秦醫師往前一指：“走吧，我一把老骨頭，倒也還奔波得了。”

聽見秦醫師如此堅持，梁巍也不再多說，揮散護衛隊自己的心腹，便帶著秦醫師繞過容易撞見人群的道路，一路帶著他進入坊主的院落之中。

這院子內部的藥氣和病氣交雜，比起秦醫師那日進來的時候，還要更重幾分。

“坊主可是毒發過？”

梁巍思索回答：“這倒是未曾，坊主日日行針控制，即便毒發也不會發作蔓延，很快就會在坊主針法之下舒緩。”

與精通切脈一道的秦醫師不同，坊主所擅長的乃是針法之道，據說坊主針法出神入化，極有可能進入通脈境界，成為第二境的通脈醫，只是礙于修為五行不足，未能寸進。

通脈醫一道，專攻經脈關竅，擅長針法之人，是能夠將醫脈走行出正經和奇脈，進益極大，坊主即便是進入通脈醫的進階，也是非常有機會能夠擁有進步的。

只可惜坊主身上染著這疫毒，能不能活下來都難說。

秦醫師不免嘆了一口氣。

若是坊主修為精進，勢必不會留在南豐城中，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是福還是禍，只是不可否認，坊主存在的日子，醫坊之中清明了許多，醫師也自在了許多。

“我且去看看坊主?！?

秦醫師將那藥物提起來，朝著坊主的房間走去。

房門打開，一點月光灑入其中，鐘棠蒼老的聲音便帶著幾分厲色呵斥：“將門合上?！?

那光芒照的他經脈扭曲，劇痛不停，房間之中更是燭火都未曾點起，周圍全是純黑的帷幔，將光芒照的一絲不入，室內漆黑不見五指。

梁巍進入其中，只是點亮手指尖端的一抹火行元氣，權當做照明，在室內亮起微弱的光芒。

“坊主?！?

他聲音帶著幾分顫抖叫道。

鐘棠聽出他的語氣，嗯了一聲：“梁巍，有什么事么？”

“秦醫師來了?！?

梁巍話音剛落，坊主便掀開了眼睛看過來，隨著他睜眼時爆開了一陣精光，直接射在室內方桌唯一一根燈燭上。

“啪！”

燈燭霎時點亮。

坊主那張崎嶇的五官自燭火中露了出來。

秦醫師見到之后，面上便是大駭，瞳孔更是猛然緊縮，盯著坊主那蜿蜒扭曲的經脈，駭然不已。

這火毒已然將經脈完全扭曲，即便是能夠解毒，經脈之虧損也是無法痊愈，坊主這一身病氣……自己真的能治好嗎？

只依靠這一味方劑，怎么可能呢？

這邪疫師所留下的解毒之法是真是假還說不定，這樣暴烈的藥方，即便是秦醫師也是聞所未聞，煉藥過程之中幾度嘔血，若不是坊主提前準備了凈心丹，秦醫師怕是沒命能夠活到煉制之后了。

可即便如此，煉制這藥方也還是耗費了他不少壽元，以至于一夜之間，滿頭華發，老態盡顯。

“坊主，何至于此啊?！?

秦醫師雙手顫抖著，頗有些惋惜感嘆，不懂坊主為何就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鐘棠眼瞳注意著秦醫師的方向，不免摸索著自己的面具覆在臉上：“秦師可是驚嚇到了您老人家？”

鐘棠也是有意讓秦醫師看看，或許能夠看出一些門道來，另外就是這毒終歸是瞞不了太久，若是他真的無法救活，死了也好給醫坊中的醫師們當成研究邪疫師這疫毒的例子也好，到時候若是邪疫師在南豐城中作亂，也好有應付之法。

鐘棠并非一個大公無私之人，他自然是想活的，只是已經用盡辦法了。

“秦師，辛苦你煉藥了。”

鐘棠起身，看到了秦醫師揣在懷中的藥包，立刻揮了揮手，讓梁巍下去煎藥。

“這藥，藥性猛烈，非同一般，需要使用大量的水行元氣鎮壓，服用之時，堅冰覆體，鎮壓火毒，否則一個不慎，火氣上涌，經脈寸斷，無可轉圜，”

秦醫師如此說道，鐘棠聽在耳中，頗為聳人聽聞，但他深知秦醫師的性格，對方絕不是一個喜歡夸大之人，那么這所謂的解毒之方，使用起來必定非同一般。

但他別無選擇。

“使用吧，秦師，若是這藥有效果倒也是我的幸運，若是無效，我也不會怪罪到秦師身上，還望放心。”

鐘棠給了秦醫師一顆定心丸，可秦醫師擔憂的卻并非這個。

他握著鐘棠的手，不免老淚縱橫：“坊主，你千萬要保重啊，這醫坊，是您一手扶持起來的，怎么能沒有您的托舉呢？”

“若是您離開了，后來者無力繼承，該如何維持醫坊的清明啊。”

秦醫師說到情至深處，忍不住嘶聲。

鐘棠何嘗甘心啊。

兩位老人舉手相看淚眼，俱是淚眼婆娑。

“并非最壞的結果，秦師?！?

鐘棠對這靈藥還是有信心，并非他相信邪疫師，而是內心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欲望，讓他有這種預感，老天覺得他命不該絕。

和當年盛極之時，便感覺自己即將墜入深淵一般，鐘棠忽然有種現在只是柳暗花明的前兆，日出之前的短暫黑暗罷了。

總會有辦法的。

或許就是這味藥方，或許是其他藥方。

但總要去嘗試，才知道究竟是什么東西，可以救他的命。

讓梁巍下去熬藥后，那碗猛烈的藥熬制出來時，被端上來便熱氣騰騰，一層層的紅光蕩開在藥湯的表面。

其中散發出極其強烈的火性氣息。

鐘棠周圍備好寒冰，懷中抱著一個白玉瓶，周圍都是一盆盆的水行靈藥。

將他環繞在其中，水行在秦醫師的操控下飛快的匯聚。

就在鐘棠喝下那一碗靈藥的瞬間，周身的火行力量便不受控制的爆發出來。

讓他扭曲的經脈中好像一點點被疏通，火焰流淌在其中，將血肉都燒出一陣陣的灼熱，讓他忍不住發出宛如野獸一樣的低吼。

火毒自鐘棠周身上涌起來，往周圍釋放出強大的火行元氣。

火行對沖之時，直接將周圍的水行靈藥全部沖開。

噼里啪啦的脆響聲音在室內響起，泥土和靈藥的尸體混合，還有許多的靈藥盆碎片，將室內摧毀得一片狼藉。

而位于水行之中的鐘棠沒有了周圍的水行力量協助，馬上猶如野獸一般，抱頭在地上痛苦的撞著地面，恨不得以頭搶地，以此來緩解經脈之中猶如萬蟻噬心一般的劇痛。

“坊主！堅持住，一定要抵御住這股火行力量，不能讓其激發出火毒啊！”

看著鐘棠扭曲的經脈之中好像有奇怪的東西隨著血液一起流動，秦醫師不禁震聲提醒，他的聲音響亮，宛如一道道撞鐘一樣，帶著元氣的力道，直接透入鐘棠的意識之中。

對于生的欲望讓鐘棠自無邊無際的疼痛之中緩了過勁來。

他終于想起自己服用這靈藥是為了治病。

這時候硬是將體內扭曲經脈之中的強大火氣力量全部散發出去。

然而體內的火毒力量卻水漲船高，在那股解藥的暴烈影響之下，竟然有了幾分被觸動的前兆。

那火氣若是再次沖擊，勢必會沖開鐘棠以針法形成的關竅屏障，將他封鎖在身體某一部分區域的火毒沖開，帶入經脈之中，那時候就真的毒入肺腑，藥石無醫了。

鐘棠內心大駭，忽然有些后悔。

這藥物作用的確暴虐，一旦入體便沖出了強烈的火行元氣，若不盡快將這火行元氣疏散，如何能夠在這樣的烈火之中保全！

鐘棠內心不禁染上了幾分急切，剛要開口朝外部叫來梁巍，便感覺到周圍的火行元氣忽然大幅度減少。

一瞬間，火行元氣的力量就被削弱了許多。

原本蠢蠢欲動要沖開屏障的火行元氣在這時候也偃旗息鼓下來。

“怎么回事？”

鐘棠內心有幾分驚駭，他能感覺到自己體內涌動的火氣正在飛快外溢，好似被戳破了的氣球一般，外面的破漏口那里，似乎有什么東西瘋狂的吸取里面的氣，將其抽離。

原本超負荷的軀體一下變得輕松下來。

火毒在經脈這沖開的瞬間，鐘棠便有機會來將火毒驅散和行針消除，他此刻想起來自己的針法，開始將在身體的關竅之中扎入幾個巨大的針頭。

“秦師助我！”

鐘棠話音才落，秦醫師就飛快上前，抬手輸送元氣進入他的體內，讓他擁有足夠的元氣可以操控針具，而后便將那些經脈之中被沖動的毒素全部逼入一處，一點點施針消化去除。

不多時，鐘棠扭曲的經脈便好轉了一小半。

他那張臉上的疤痕便也不再那么可怖了。

秦醫師勞累一整夜，終于卸了力，在鐘棠收針之時癱坐在地。

“悔不聽秦師勸告，此藥的確兇猛，若非忽然卸去藥力，否則此藥必定引動血毒，不過是否也說明，這藥物的確有幾分療效，若是能夠應付其中火行沖擊，恐怕真的可以治好我身上的火毒。”

鐘棠越說神色便越發激動起來，他死死握著秦醫師的手，低頭哀求：“還請秦師再助我一次，為我再煉制一次這神藥！”

他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讓他如何甘心看著它在眼前溜走。

鐘棠不免對秦醫師帶上了幾分希冀。

秦醫師嘆息一聲，“坊主，那藥力卸去只是機緣巧合，若是下次再用，怕是沒有這樣的巧合了，又該如何是好啊。”

鐘棠此刻卻感受著自己恢復動作的半邊身體，擁有了久違的健康之感。

自從中毒之后，他有多少年沒有這樣的強健了。

秦醫師眼看鐘棠沉浸在解毒的興奮之中，無法回神，便知道這件事不可能將他勸說，只是秦醫師也懷疑起來。

為何這藥物的火行釋放到一半，卻忽然大量消弭，可是其中擁有什么門道？

秦醫師這下覺得這藥方的確有些獨到之處，不免生出幾分研究的心思。

坊主再次開口請求，秦醫師無奈之下，只好答應。

鐘棠知道他的顧慮，臨走前給秦醫師拿了一盒凈心丹離開。

“萬望秦師助我，若我能解此毒，秦師便是我再生父母也?！?

秦醫師并不想擔上這樣大的人情，即便他知道坊主是個好人也不想，他只是個醫者，坊主在他手中，也不過是個病人而已。

還是個自主意識非常強的病人，秦醫師想到。

江乾并不知道他吸取火行元氣造成了這么多的變化。

神露木經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可以將大量的元氣轉化成為神露元氣，因此江乾的體內吸收滿足了之后，便全部都是驅動功法吸收，大量的神露元氣堆積在身體之中，一點點轉化，需要用功法來細細煉化。

江乾感受著體內充沛的元氣儲量，一時滿足得不得了。

“若不是受限體魄，恐怕這些元氣都足夠我突破燃血五階了！”

江乾對于體魄的強健越發急切起來。

等到進入土行階段，對于體魄的要求便更高了幾分，到時候即便是大陽吐息的鍛體，恐怕都有些不夠用了。

他完全沒意識道，自己現在之所以什么都缺乏，全然是因為他晉升的速度實在太快，旁人需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燃血路程，江乾不過短短幾個月就能夠全部經歷過，這樣的進度下去，若是到了靈醫監考核的時候，江乾倒是有七成把握可以通過。

剩下三成則是在他一不要得罪不該得罪的人，二不要暴露邪疫師身份，或者沾上什么不好的邊，第三嘛，則非常近了，是讓他能活著從大莽山中走出來，不要在山中就丟了性命，

剩下的，江乾倒是很有把握。

將體內元氣鞏固之后，江乾開始為上山準備行李，距離上山也沒有幾天時間了，他還要忙著觀物淬鋼果，整日忙得不行，也未曾發現，秦醫師又是好些時日沒有來到醫坊了。

再見到秦醫師，卻是在醫坊的藥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