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青崖是在鄱陽湖畔被她師父撿到的，撿到以后直接帶上了廬山。

這次是她本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下山”。

白鹿洞書院遠(yuǎn)近聞名，九江府以外的人家擠破了頭也想把自家孩子送進書院。入院考試雖難，但總有那么權(quán)貴搞特殊，走后門把孩子送進來。

盛青崖就是走后門一員。

她在學(xué)習(xí)上沒有天賦也沒付出過任何努力，按理來說是進不了白鹿洞這種頂級書院，但是奈何她師父人脈廣闊，關(guān)系堪比權(quán)貴，硬是把她送了進來。

第一次見到山長，山長念了首詩，問她有什么想法，奈何她在山上野了足足七年，認(rèn)得幾個大字勉強看得懂話本已經(jīng)是她師父祖墳冒青煙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最后山長嘆了口氣，算是收下她了。

說實話盛青崖自己還是有點羞愧，但不是為她淺薄的知識。

在這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時代，眾人都在努力讀書考取功名，一學(xué)習(xí)就是兩個時辰起步，唯有她是時代里的一股“清流”。

不過清流馬上就要和時代的洪流們“同流合污”了。

她蹲在書院大門的石獅子旁久久不肯面對現(xiàn)實。

本來以為是個普通書院，在船上她已經(jīng)被船夫普及了白鹿洞書院的厲害。

按她從話本里獲取的知識來看，這種大有來頭的書院管教都非常嚴(yán)格，她這種人進去了不死也要脫層皮，她才不要。

但是...

盛青崖坐了下來，蹲太久腿麻了。

但是她不去書院還能去哪？山上目前是回不了，師父和山長說好了，讓她上七休二，她只要一踩到廬山的泥土，馬上就會被丟下來。

鎮(zhèn)子上她也沒認(rèn)識的地方可去，師父也沒給她錢。

書院內(nèi)眾多學(xué)生家十分偏遠(yuǎn)，一來一回最少都三四天，因此有專門給學(xué)生設(shè)立的膳苑和宿舍，她吃住都在書院內(nèi)。

盛青崖再嘆氣，眼看就要到正午了，她還在門口磨蹭不想進去。

要是讓師父知道自己磨蹭了快兩個時辰還不進書院肯定會被痛扁一頓。

兩炷香后，她被拎到了山長面前。

準(zhǔn)確來說應(yīng)該是山長在的屋子外。

兩炷香前，她被書院的武夫子在石獅子旁揪到，一路拎了過來，到了這個地方就把她丟下，一走了之。

她往后退了幾步才看清眼前建筑的模樣，外是青灰色石頭堆砌而成的院墻，接著便是由大片的竹林簇?fù)碇牡睿谕邽轫敚G瓦剪邊，屋檐下加以綠色檐柱，陽光下瓦片檐柱折射出漂亮的光線，整棟建筑看上去古樸安寧，經(jīng)天緯地。

“好漂亮的殿...”

盛青崖震驚片刻就小步跑上臺階，敲響殿門，是山長來開門。

見到兩個時辰前就該來的盛青崖，他也沒生氣，笑呵呵的讓她進來。

進殿她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殿內(nèi)豎立著密密麻麻的書架，被領(lǐng)著來到一張大桌前，桌旁還坐著其他人。

她撇了眼窗邊，只一眼就呆住了。

窗邊那人身穿墨綠色衣袍，正低頭飲茶。雖背著光，但光線打在他的發(fā)絲、衣袍上，露出的肌膚白凈細(xì)膩，哪怕是坐著也能看出他身形修長，光風(fēng)霽月，不縈入懷。

待他抬起頭，她更是眼睛都看直了。

眉眼如畫，面如美玉，一雙很標(biāo)準(zhǔn)的桃花眼，眸光溫澈，像寒冬的溫米酒，厚薄適中的唇，看上去紅潤健康。

許是盛青崖的目光過于灼熱，那人看了過來。

和他對上目光，他目光溫和帶了些好奇，盛青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太好看了。

雖然整個人氣質(zhì)溫和清俊，但盛青崖難得害羞沒敢上前招惹。

她移開視線，跟上山長的步伐。

山長一一給她介紹。

左邊那位比山長年輕些的男子叫王正中，是書院的夫子。

王夫子旁邊坐著一人穿的和窗邊那人一樣的衣袍，叫方葉渡，是山長帶的學(xué)生，過一兩年就要進京參加科考。

窗邊那人叫李須行，只比盛青崖大三歲。

盛青崖又偷偷看了他一眼，沒想到正被他抓到，他似乎也在打量著盛青崖，視線對上他也不尷尬，反而對她笑了一下，盛青崖不自在的撇開視線。

那位王夫子也在打量她，神情不太滿意。

盛青崖突然有不好的預(yù)感，自己的帶教老師不會是...

“青崖，這位是你以后的教習(xí)先生。”溫柔但卻奪命的聲音從她旁邊傳來。

雖然聲音在她頭上，但她卻感覺字字扎在她背上。

看著王夫子嚴(yán)肅冷漠的面容，盛青崖不情愿的打招呼：“王夫子好！”

“嗯”王夫子應(yīng)了一聲就沒再說話，盛青崖偷偷看了眼王夫子。

王夫子穿了白青色的衣袍，腰間系了條白色的腰帶，腰帶上似乎還繡了鴨子。衣袍形制和山長的很像，但山長的顏色不同。

她百般無聊，終于熬到山長放人，她老老實實捧著書具跟在王夫子的身后。

走之前她又偷瞄了李須行一眼，李須行似乎知道她會看他，特意看著她，等她看過來，就沖她眨眨眼睛。

盛青崖心一亂，面色通紅，被門檻絆了一跤。

在王夫子轉(zhuǎn)身看過來的時候，她趕緊起身若無其事。

李須行看著這一幕，嘴角微揚。

她像鳥兒，靈活又狡黠。

書院很大，王夫子似乎故意繞遠(yuǎn)路，折磨她。兩人走了不知多久才到王夫子的書房。書房像建在池上，要走過一座小橋才到。

書房不大，只能放得下一張桌子一張椅子和一副矮榻。

透過窗子她看到種著荷花的池子，池的那邊還能聽到墻外夫子講課的聲音，這原來是先生批閱作業(yè)和休息的地方。

“書院那么出名怎么不舍得把房子修大點。”盛青崖偷偷想道。

“以后每日卯時二刻你就到勤學(xué)屋去和他們一塊念書，下了課再來我這里。”

“好的夫子。“盛青崖應(yīng)下后卻在想，“卯時二刻是什么時候？”

王夫子從書柜上密密麻麻的書籍里拿了本最薄的，一轉(zhuǎn)身就看見身量還不到他腰的女童表情茫然的站在原地，雙眼飄忽，每每看這個表情他就知道學(xué)生已經(jīng)神游天外了。

看著這個表情他就怒從心中來，他站在臺上不知辛苦疲倦的給學(xué)生們講課，結(jié)果學(xué)生在臺下神游天外，一點沒聽進去他講的內(nèi)容。

他把書“啪”的一下扣在書桌上，盛青崖哆嗦著悄悄看了眼王夫子。

等回過神來，盛青崖尷尬的撓了撓脖子，不敢出聲，怕王夫子更生氣。

王夫子冷笑一聲：“那本書你須在五日內(nèi)讀完，五日后我檢查順帶考考你。”

盛青崖走上前拿起了那本書，她仔細(xì)辨認(rèn)書皮上的字，念出了聲，“小學(xué)...甘珠？”

“紺。”王夫子搖了搖頭出聲糾正她，“若是書上有你不認(rèn)識的字，你可以圈起來等下課了來我這問我，也可以問當(dāng)日的授課夫子。”

“是。”盛青崖有氣無力的應(yīng)道。

讓盛青崖坐到矮榻上先熟悉內(nèi)容，他則低頭批改學(xué)生昨日交來的作業(yè)，余光感覺到有人一抽一抽的，抬起頭，“你還有什么事要問嗎？”

盛青崖站在原地想問但是又不敢問，她看夫子在忙不敢打斷他，又好奇又不敢問，急的她撓了撓腿側(cè)，沒想到被王夫子注意到了。

“就是...為什么不是夫子你給我上課啊？”盛青崖一臉真誠。

王夫子也很真誠：“以你現(xiàn)在的文化程度，要趕上同齡人的進度，需要額外有老師給你開小灶。”

就是說她沒文化唄。她怒從心中來，翻開書，決心讓他知道自己在念書上的天資，要他好看。

片刻后，盛青崖感到一陣疼痛，迷迷糊糊睜開眼。

王夫子拿著戒尺，怒發(fā)沖冠。

嚇得一哆嗦，盛青崖徹底清醒，王夫子給她搬了張椅子，讓她坐在自己對面看書。

但他沒想到盛青崖在他眼皮底下還敢走神。

盛青崖沒注意對面的王夫子，咬著手指開始怪自己的師父，怪著怪著她覺得師父本意是好的，應(yīng)該怪山長，但是她覺得山長本意也是好的，也不能怪王夫子，王夫子是被迫接受她這個文盲的，王夫子他平時教的應(yīng)該都是天資聰穎且勤奮好學(xué)的好學(xué)生，而不是她這種字都認(rèn)不全的山間野猴。

到最后好像只能怪自己不爭氣，要是在山里的時候聽師父的話多學(xué)點就好了，說不定都不會被送下山來。

盛青崖突然感覺到一股疼痛，低頭發(fā)現(xiàn)是手指的傷口又被她咬裂開了，但還好沒出血，用衣服擦了擦。

前天她學(xué)著師父的樣子咬破手指，但是沒想到剛咬破就被來房里喊她吃飯的師父抓個正著，被師父狠狠訓(xùn)斥了一頓。

王夫子一忍再忍，從她一開始發(fā)呆到現(xiàn)在開始玩手指、玩衣服，他閉了閉眼：“走吧，我?guī)闳ド旁泛退奚帷！?

還是先把她弄走，不然明天要用的作業(yè)批改不完，他忍受不了身旁人的不專心。

盛青崖連忙起身，順帶把書合上塞到自己衣服里。

她乖乖跟在王夫子身后聽他介紹書院，隔著連廊，她好像和屋子里正在上課的一位女學(xué)生對視上了，她坐在最后一排，見到盛青崖，她還趁夫子不注意給盛青崖招了招手。

轉(zhuǎn)了一圈后，盛青崖確定王夫子一開始就是帶她繞路了，明明藏書閣走出來過一個院子就是夫子們的書房，一柱香時間都不用。

帶著怨氣端飯坐到飯桌前，她化悲憤為食欲，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著，等王夫子給自己打了飯菜回來時，盛青崖已經(jīng)把飯菜都吃干凈了，王夫子端著碗陷入沉默。

他無妻無女，也沒養(yǎng)過小孩，但他依稀記得自己小時候那也沒吃這么多，盛青崖扭頭眼巴巴的盯著他手里飯菜，王夫子沉默了一會然后把碗遞給了盛青崖，盛青崖高興的笑瞇了眼睛，接過王夫子遞來的飯菜埋頭苦干。

等王夫子重新盛了飯菜回來，學(xué)子們也下了學(xué)走進飯?zhí)茫醴蜃雍褪⑶嘌逻x的桌子靠近側(cè)門角落，所以沒人注意到他們。

盛青崖滿足的摸了摸肚子，見坐在旁邊的王夫子還在慢慢吃，她就用手撐著臉看著膳苑里進進出出的人。

她期望能看見李須行，但等到王夫子吃完也沒能在膳苑來來往往的人群里看見他。

王夫子帶著她走了段路穿過花團錦簇的院子，順著香氣來到月洞門前才開口說道：“這里就是你以后住的宿舍，我是男子不方便入內(nèi)，你進去之后會看到女夫子，直接問她就好。”

“是。”

王夫子示意站在原地的盛青崖進去，她磨磨蹭蹭的終于走了進去，王夫子好像終于擺脫了她這個累贅?biāo)频模粗と腴T后，轉(zhuǎn)身就走，盛青崖回頭只看見夫子冷酷的衣角。

怎么這樣...

盛青崖癟了癟嘴，老老實實進去，果然看見了一位女夫子，女夫子背對著她，身形干練，高扎馬尾。

聽到動靜，女夫子轉(zhuǎn)過身來，衣著干練緊致，看上去是個練家子。

夫子似乎有事，簡單給她介紹了一圈就匆匆離開了。

盛青崖背著手仔細(xì)看了一圈屋內(nèi)，確認(rèn)這是個豪宅后，她興奮的撲倒床上打滾。

在床上滾累了，她躺在床上看著床幔上的流蘇逐漸陷入沉睡。等到再次醒來，天稍陰了一些。

她艱難的從床上爬起來，坐到窗前試圖醒醒神，一不小心睡午覺又睡了一下午。

她趴在桌上，看著窗外，腦子還是昏昏沉沉的，窗外能隱約看見月洞門一角以及院子里種的花。

花的顏色很多，開的熱烈。

盛青崖視線緩慢往上抬...一張煞白的臉占據(jù)了她全部視野。

盛青崖：“......”

人臉的主人身體異常的扭曲，腳在花旁的空地上站著，但是頭卻在花團的上方正正的看著她，除小腿和頭外其余軀干都被拉長，在空中扭曲著。

盛青崖看了一會，把臉埋進臂彎，過了兩息抬起頭來，那人離她近了很多，但姿勢沒變。

她再次把臉埋進臂彎，再抬頭，人已經(jīng)來到了她窗前，兩個人隔著窗遙遙相望...

她再把臉埋進，還不等抬頭她就感覺身旁有了動靜，緊接著她就看見那張臉出現(xiàn)在她的腿旁，正慢慢往上，好像想爬到她的大腿上。

盛青崖抬起了頭，冷哼一聲：“不跟你玩了，你又耍賴。”

頭的主人把頭收了回去，身體也變成了正常人的樣子，“我怎么耍賴了？我們每次不都是這樣玩。”

雖然變成了正常人，但她的臉卻還是煞白，嘴唇?jīng)]有絲毫血色，披散著頭發(fā)長到腰部，手上的指甲又尖又長還泛著不正常的青色，現(xiàn)在雖然是炎炎夏日，但她張口卻往外冒著寒氣。

盛青崖此刻睡得昏昏沉沉，雖然同她玩了一會，但還是沒什么精神。

打了個哈欠，盛青崖問：“羅陌你怎么從廬山上下來了，我?guī)煾阜拍阆聛淼模俊?

羅陌沖她眨了眨眼睛，盛青崖瞬間明白了。

盛青崖：“來都來了，那你陪我一起念書吧，我一個人得無聊死。”

“我是鬼來噠，鬼是不能在白天出現(xiàn)的，你想讓我灰飛煙滅嗎？”羅陌躺在地上不肯動。

盛青崖：“少來！你又不是普通鬼，你甘心一輩子都當(dāng)沒文化的鬼？”

羅陌翻了個白眼：“整個廬山，最沒文化的就是你了。山里開了靈智的猴都比你認(rèn)識的字多。”

“我又不是念書的料，”整個廬山最沒文化的人悶悶不樂，她生怕羅陌不留在這陪她，又開口：“那你不陪我念書也行，你就在這陪著我，我一個人在這好無聊。”

羅陌答應(yīng)。

一人一鬼跑跑跳跳地出門，沒多久又高高興興地回來。

盛青崖開開心心的整理東西，早上她的書具落在王夫子那了，她剛剛特意去拿了，不過沒看見王夫子，應(yīng)該是去上課了。

離開王夫子書房時，她正好碰到書房旁邊院子的學(xué)生下學(xué)，她怕羅陌被人看見，雖說陰陽眼是少數(shù)，但還是保險等人走了在出去。

就在一人一鬼快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時，盛青崖被人叫住了。

是李須行。

盛青崖高高興興的哼著歌，整理完東西后她還順帶收拾了明天上學(xué)要用的書具，全部弄好她才去洗漱。

羅陌不明白為什么盛青崖這么高興，明明一開始她還哭著說不想讀書，怎么遇見個人就變了樣。

盛青崖怕熱，書院遠(yuǎn)沒有山里涼快，所以她晚上讓羅陌上床摟著她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