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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對一個通過助產技術懷上的有喂食困難的亞洲幼兒的觀察

◎安賈莉·格里爾

在這一章中,我探討了對一個三歲男孩[我叫他蘇拉杰(Suraj)]的觀察。他的父母是亞洲人,他是家中的二孩,上面還有一個七歲的姐姐。他的父母都是移民,他們在成年后不久就來到了這個國家,現在看起來大概四十歲剛出頭。

蘇拉杰和他姐姐的媽媽在生育治療的幫助上懷上了他們,在這之前,他們的父母經受了很多年因為不能自然懷孕而導致的痛苦、失望。他的姐姐是通過IVF(in vitro fertilization,體外受精)被懷上的,而蘇拉杰常常被人描述為一個GIFT(gamete intrafallopian transfer,輸卵管內配子移植術)幼兒。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的母親蘇妮塔(Sunita)心酸地描述了為懷上蘇拉杰所遇到的巨大困難:有三年的時間,他們因為IVF治療的失敗而一次又一次地承受著失望,最后,他們決定接受另一項選擇,即生一個GIFT寶寶——這就意味著這個“禮物”很可能既是一顆捐獻的卵子,同時也是他們非常想要且心懷感激的奇跡——二胎。

除了感激這份“禮物”之外,母親還表達了與蘇拉杰的分離感和對他的不滿意感。她說,蘇拉杰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父親的兒子——從生物學角度看,他當然是他父親的兒子——但卻不是她的兒子。

在回顧時,我想:這些糾結的感覺是不是還有可能與她的哀悼需要有關,即她因為失去了她等待如此之久的在幻想之中屬于她自己的“理想”寶寶而需要哀悼?此外,母親自己對蘇拉杰的矛盾感受還可能因為蘇拉杰與他父親之間排外的強烈依戀而被放大了。下面,我將討論因此而導致的在蘇拉杰與其母親的關系中所出現的一些復雜動力。

喂食困難是早期觀察的一個主要特征。給蘇拉杰喂飯,顯然從來都不容易,甚至是在他還是一個嬰兒時也是這樣。我在想,母親對蘇拉杰的敵意有沒有可能與她認為蘇拉杰在拒絕她的感覺有關,同時也可能與她認為只有通過令人滿意的母乳喂養才能認可他是她的孩子有關。每周一次的觀察經常安排在蘇拉杰吃午飯的時候,我見識到了這對母子圍繞食物而展開的激烈斗爭,有時候甚至連我這樣一個觀察者都覺得很痛苦。我要探索的主題是蘇拉杰的進食態度形成的一些方面。我將說明其他兩個領域的發展怎樣奠定了他的喂食行為發展的基礎——一是他對分離的忍受,二是俄狄浦斯問題。這些變化伴隨著母親和他之間更為溫暖的感覺的表達。

第一次見到蘇拉杰的時候,我覺得他是一個熱情的孩子,有關他的分離焦慮,我將說明他一開始是怎樣通過拒絕承認來應對我的離開的。我將討論第一次觀察時他是怎樣在他的游戲帳篷這個保護性的“殼”中希望我離開,而到了后來他又是怎樣抗拒我離開并試圖控制局面。

我還討論了他在語言方面的有趣發展。蘇拉杰可以非常流利地用他們的母語(古吉拉特語)跟家人交談,這是他的父母鼓勵他講的語言,也是他們珍視的語言。他還可以說相當數量的英語,因為他在合適的年齡上了當地的一所幼兒園。雖然我來自一種相似的文化背景,但我不會說古吉拉特語,我跟蘇拉杰說過這一點。但是,他卻總是跟我說古吉拉特語,看起來好像是無意識的。他經常忽略我的提醒,即當他用他們的母語跟我說話時,事實上我一點都聽不懂。對于這種溝通方式的意義,以及他后來慢慢地開始用英語跟我溝通的表現,我根據他的俄狄浦斯發展進行了探討。

家族背景

幾年前,蘇拉杰一家從南非來到了這個國家。在這里,他們在一大群屬于他們大家族的成員(既有母親家族的成員,也有父親家族的成員)當中似乎很快就安定了下來。這個小家庭成了一個興旺的、聯系緊密的大家族的一部分,這個大家族的成員是一起從南非移民到英國來的。蘇拉杰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有他父母的兄弟姐妹都住在這里,而且這些家庭之間定期聯系,經常一起參加家庭活動。這讓我想到了巴拉德(Ballard,1994)的觀點,即來自非洲的“兩次移民”(twice migrants)體驗與那些直接從南亞和東南亞來的移民的體驗不同,因為前者主要以整個家庭為單位移民而來,并且一開始就打算定居下來,而不是旅居。因此,他們似乎做了更充分的準備以適應當地的經濟和社會文化,因為他們的祖先中有幾代人以前在非洲就已經進行過“家族重建”。

不過,我感覺蘇拉杰的母親蘇妮塔相當孤立且被排除在外,不僅被排除在蘇拉杰和他父親的親密依戀關系之外,而且被排除在了大家族的核心之外。不過,重要的是,這很可能是一種痛苦的內在心理狀態,而不是一種外在的現實,因為我沒有找到證據來支持后一種情境。蘇拉杰的母親經常說到她兒子從根本上對整個大家族持懷疑和排斥的態度,這讓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即他的存在對整個家族來說是一個“局外人”。這也可能是他母親自身感受(她對整個大家族的敵意和疏離感)的一種投射。她覺得自己被隔離和排斥在整個家族之外很可能根植于她因為自己不能生育而產生的深切羞恥感,而這似乎與她作為一個亞洲女人的文化認同感有關。卡卡爾(Kakar,1978)曾說過,印度傳統中最受歡迎的民間故事和最廣為人知的神話故事都強調這樣一種信念,即“懷孕是女人最大的幸運,該信念就意味著一種對懷孕女人的文化敬畏”(Karkar,1978,p.77)。同時,該信念還有另一面,即一種對不孕不育的否定或詆毀。卡卡爾還提到,在印第安傳統中,人們認為,生命開始于懷孕的那一刻,而出生是一件相對較晚的事件,它標志著生命周期第一個階段的結束,而不是開始。我在想,除了因為不孕不育(這個“禮物”還帶有一種嘲弄和傲慢的特征,很可能會激發蘇妮塔的無意識憤恨和羞恥感)而產生的羞愧感之外,生育治療(尤其是她不得不接受一顆捐贈的卵子來幫助懷上他們的第二個孩子)的雙重影響是不是也有可能強化蘇妮塔內在的文化分離感、個人分離感,以及與自己寶寶的疏離感。

助產技術及其對父母和幼兒產生的影響

從1978年路易絲·布朗(Louise Brown)出生后(Edwards,Steptoe,& Purdy,1980),全世界已有兩百多萬幼兒通過體外受精及相關的助產技術(assisted reproductive technology,ART)降生(Squires& Kaplan,2007)。ART指的是通過將卵子和精子放到一起,從而幫助不能生育的夫妻懷上孩子的技術。最為常用的ART是體外受精,即受精過程是在身體之外(體外)——實驗室的器皿中完成的。而在采用GIFT方法時,卵子和精子(配偶精子)是分開的,通過腹腔鏡手術直接將其植入輸卵管中,受精過程是在內部完成的(Squires & Kaplan,2007)。在夫妻不能生育但原因無法解釋的案例,以及女性的輸卵管沒有受阻或受破壞但無法通過體外受精技術成功受孕的案例中,采用輸卵管內配子移植術已經取得了一些成功。雖然采用這種方法時更常使用的是捐贈的精子,但有時候也會使用捐贈的卵子,在受精過程開始之前,將卵子和精子一起植入輸卵管中。

卡西迪和辛特羅瓦尼(Cassidy & Sintrovani,2008)在總結有關這個主題的文獻時評論說,不孕不育和體外受精過程會給男性和女性都帶來很大的心理痛苦,不孕不育的女性所面對的困難往往還會因為社會上對生育和為人父母的態度而進一步增大,當然,這些態度也存在文化差異。科爾潘、德米滕納爾和范德米勒不勒克(Colpin,Demyttenaere,&Vandemuelebroecke,1995,引自Sutcliffe,Edwards,Beeson,&Barnes,2004)提出,通過ART技術成為父母,這種不同尋常的轉變會嚴重影響父母對其孩子的態度和期望,進而對隨后的親子依戀的性質產生深遠的影響。那些沒有解決有關不孕不育沖突的父母似乎存在特定的風險:在這種情況下,孩子可能會被視為一種“自戀性的創傷”(narcissistic injury),不斷地提醒父母中至少一方的不孕不育,而且很可能會導致父母之間的分歧。此外,科爾潘、德米滕納爾和范德米勒不勒克(1995)還提出,在經歷了長時間有關孩子能不能存活的等待和不確定之后,父母可能會有些猶豫,不愿意與其嬰兒建立聯系(Pullan-Watkins,1987),或是形成不安全的依戀關系。不過,有趣的是,斯夸爾斯和卡普蘭(Squires & Kaplan,2007)卻得出結論:許多大規模研究(Katalinic,R?sch,& Ludwig,2004;Leslie, et al.,2003;Schieve,et al.,2004;Squires,Carter,& Kaplan,2003)已經發現,大多數通過ART技術孕育的幼兒都是健康的、發展正常的幼兒,對其認知、動作和行為的評估表明,他們與正常孕育的同齡人沒有顯著差異。

派因斯(Pines,1990)和拉斐爾-萊夫(Raphael-Leff,1992)從一種精神分析的視角出發,堅持認為,一個女人的不孕不育可能會被視為一種自戀性喪失(narcissistic loss),會嚴重影響她將自己看作一個有性生殖能力的女人的認知,從而傷害她的自尊。此外,在卵子和精子捐獻中,不可避免會出現一種基因喪失(genetic loss)感,這種情況不同于更為常見的IVF,需要加以修復和哀悼。

克萊茵(1940)曾生動地描述了她對于這樣一種情況的理解,即在哀悼一個真實的、外在的、所深愛的客體喪失的過程中,有關失去了內在的“好”客體的無意識幻想是如何被重新激活的。這給了哀悼者這樣一種感覺,即他內在的“壞”客體已經占據支配地位,而他的內在世界正面臨被摧毀的危險。她聲稱,任何的痛苦或喪失都與哀悼有共同之處,戰勝痛苦或喪失所涉及的心理工作也與哀悼過程相似(Klein,1940)。蘇拉杰的母親與兒子之間充滿敵意和矛盾情感的關系,以及她在某些方面不能恰當地給他認同,可能與她自己沒有進行哀悼的喪失有關,而這給她與兒子之間的關系投下了陰影。

母親與嬰兒之間的情感關系及其與喂食困難的關聯

克萊茵(1952)提出,嬰兒從出生那一刻起便與客體相關聯,而且,他與母親的關系和他與食物的關系從出生伊始便緊密相連。嬰兒由于出生體驗和子宮內生活情境的喪失而喚起的迫害性焦慮,在某種程度上會由于母親所提供的溫暖和舒適,尤其是吮吸乳房、攝入食物所帶來的滿足體驗而得到緩解。克萊茵聲稱,與母親建立一種良好的關系,對于嬰兒克服早期的妄想性焦慮(paranoid anxiety)來說至關重要,而如果與母親的關系出現了失調,他的焦慮感就會增加,且可能會導致嚴重的進食困難。由于嬰兒的真實經驗與其內在的幻想生活總是不斷地相互影響,因此,克萊茵強調外在因素——母親對嬰兒的態度,以及她關注嬰兒的需要的能力——在幫助緩解或增加嬰兒焦慮方面的重要性。

比昂(1962)的“母性遐想”(maternal reverie)概念描述了這樣一種心理狀態:母親能夠接納嬰兒的痛苦投射,然后對嬰兒的體驗共情,并對其進行思考。這就使得嬰兒能夠感受到母親對他的理解,并覺得自己被抱持在母親的心里,因而能夠以一種毒性較小的、更“容易消化的”、更可接受的方式收回其投射。母親在抱持其嬰兒痛苦的能力方面存在的問題,可能會導致嬰兒在進食和消化方面出現困難。

威廉斯(Williams,1997)擴展了比昂的容納者——被容納者(container-contained)概念,探索了內投過程的性質,尤其關注一種她所謂的“Ω功能”(omega function),其特征與處于功能范圍另一端的“ɑ功能”(alpha function)相反。她認為,Ω功能產生于對某一客體的內投,這種客體不僅不會受到其他生物的影響,而且會入侵性地投射到嬰兒身上,它會對嬰兒的人格產生破壞性影響。她對進食障礙主題進行了探索,特別是根據嬰兒對遭遇母親投射(maternal projections)的轟炸反應,探究了拒絕進食的問題。

一些臨床研究證實了這些理論。沙托爾(Chatoor)及其同事(Chatoor,1989;Chatoor,Schaefer,Dickson,& Egan,1984;Chatoor,Egan,Getson,Menvielle,& O’Donnell,1988)研究了母親和嬰兒之間情感關系的性質對嬰兒健康進食模式的形成的影響。這一研究表明,那些出現了進食障礙的嬰兒與其母親之間的關系往往也出現了失調。

道斯(Daws,1993)根據母親和嬰兒之間的分離困難來理解一些喂食問題,潛藏于分離困難之下的往往是一些與喪失或親人死亡相關的問題。她還探討了母親對嬰兒的矛盾情感或無意識敵意。在另一篇文章(Daws,1997)中,她總結說,導致喂食困難的一個關鍵因素可能是母親的入侵或者是對親密關系的焦慮,而這種焦慮很可能是一些有關傷害自己的嬰兒的敵意幻想導致的。

蘇拉杰

第一次會面

當地一所幼兒園的園長把我介紹給了蘇拉杰的母親蘇妮塔。當我跟她通電話時,她說她很樂意讓我去觀察她的兒子,她兒子一周前剛過完三周歲生日。不過,由于她丈夫的工作關系,很難安排時間與父母雙方一起進行第一次會面。因此,我安排了一次與蘇拉杰母親的會面,另外約一個時間與蘇拉杰的父親見面。而事實上,我是在幾個月之后才見到蘇拉杰的父親。

我對與蘇拉杰母親的第一次會面的整體感覺是:混亂,緊張,忙亂。她看起來好像十分專注于家里發生的事情。我們的談話頻繁地被打斷,她也為此向我道歉。

蘇妮塔在描述她懷蘇拉杰時所遇到的困難,以及在懷第二個孩子時又要看管、照顧老大的情況時看起來很痛苦。她說,雖然蘇拉杰一直都是一個“好”孩子,但他總是不好好吃飯。她看起來對此很失望,也很挫敗。她給蘇拉杰母乳喂養了三個月,然后就給蘇拉杰斷奶了,但是蘇拉杰一直拒絕喝奶粉,至今也不喝牛奶。

她還提醒我說,如果我看到蘇拉杰和他的父親在一起,他是不會注意到我的,因為他會“緊緊地黏著”他的父親。我感覺到,她有一種被這對父子排斥在外的感覺,她還懷疑自己對兒子而言的價值。

就在我離開之前,她給我看了一張蘇拉杰的照片——這是一張放大的照片,是蘇拉杰跟他的父親、姐姐的合影,照片中,蘇拉杰皺著眉頭,看起來脾氣相當不好。我原本預期蘇拉杰的母親給我看的照片應該是那種讓她感到驕傲自豪的照片,照片中的蘇拉杰應該是笑著的、開心的。我有點吃驚,不知道她給我看這樣一張照片的動機是什么。

第一次觀察

我的第一次觀察是在第一次會面之后的那周進行的。我對蘇拉杰的第一印象與他在照片上看起來的樣子非常不一樣——他個頭矮小,充滿了活力,臉上的笑容非常招人喜歡,對人的方式也很令人愉快:

雖然與他的姐姐相比,蘇拉杰看起來很小,但他充滿了活力,臉上帶著惡作劇般的表情,身體壯壯的,容貌很招人喜歡。他走到了壁爐臺旁邊,站到了稍微凸起的地基上,得意揚揚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開始輕快地、友好地跳上跳下。他好像是在對我說:“這就是我,看看我多能干!”我對他笑了笑,他也對著我咧嘴笑了起來,并繼續跳上跳下。(第一次觀察,三歲九天)

后來,蘇拉杰拿了一些照片給我看。這些照片都是他自己,還有他的家人最近拍的。他們跟我提到了亞洲流行的求婚傳統——交換未來新娘/新郎及其家人的照片。我想,蘇拉杰和他的母親是不是很想讓我認識他們家的“內在圈子”,而且,可能無意識地半真半假地考慮起了我們是不是“匹配”。雖然由于我與他相似的文化背景,蘇拉杰可能會將我視為其“內在圈子”的一部分,但他同時是不是也會宣稱我只屬于他一個人呢?當他的母親參與我們的談話,跟我說一些有關他們大家庭的事情時,蘇拉杰似乎很難適應我同時關注他和他的母親這樣的情境。

到了我該離開的時候,他好不容易才勉強同意讓我離開,當我想讓他跟我說再見的時候,他一點反應都沒有,理都不理我,而是繼續忙著擺弄那些照片。

我想,我對蘇拉杰有非常矛盾的印象(一開始的印象來自他母親的描述,后來的印象是在與他直接接觸后產生的),這可能與幼兒的分裂表現以及他母親歪曲了他形象的敵意投射都有關系。

喂食困難

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我去觀察的時間通常是蘇拉杰吃午飯的時間。之所以安排在這個時間,很可能是因為蘇拉杰的母親希望我在一旁給她一些支持,讓她能夠很好地應對她和蘇拉杰之間在喂食問題上難以完成的互動。我到的時候,蘇拉杰往往都是一個人坐在客廳的一張小木桌旁,他的面前擺著一個盤子,盤子上放著相對比較少的食物——通常是半塊三明治,整整齊齊地被切成了兩半,邊上還會放一些奶酪或黃瓜。他的母親往往都是在廚房做飯。

在此次觀察的頭幾個月,蘇拉杰幾乎吃不完給他盛的飯的一半,常常是吃著吃著飯就去進行某種相當瘋狂的強迫性活動,然后就不吃了。例如:

蘇拉杰的手里拿著三明治,他抬頭看了看我,突然,他放下三明治,跳了起來,跑到了房間另一頭的窗戶邊。他把右手的手指頭放到嘴巴里舔了舔,然后,用他被舔濕了的手指在玻璃上擦來擦去,就好像是在擦玻璃一樣。他重復著這一擦玻璃的動作,依次把四個玻璃窗都擦了一遍。接著,他把一個高腳凳翻了過來,并開始用一把刷子刷去上面的灰塵。從一個活動到另一個活動的轉換非常突然……(第二次觀察,三歲十四天)

我想,蘇拉杰是不是受到了被害妄想的控制,總以為有什么東西變壞了,或者(被我)腐蝕了,因此,他總是以某種方式像著了魔似的清理或“凈化”周圍的環境(Klein,1952)。他隨后表現出的想要擺脫食物的較具攻擊性的愿望證實了這種可能性:

他母親走了進來,以一種哀怨的語氣要求他好好吃午飯。蘇拉杰跳了起來,以一種相當強硬的討價還價的方式說,他不要吃那塊被咬了一半的三明治,他要吃一塊完整的三明治。母親答應了他的要求。于是,蘇拉杰拿起一塊完整的三明治咬了一口,然后很快就把它掰成了兩半,并把黃瓜推到了一邊,說他不想吃黃瓜。接著,他拿起那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把它扔到了地板上,說他也不想吃這塊了。他母親非常生氣地大聲要求他把三明治撿起來。蘇拉杰跳了起來,瘋狂地說了好幾次“垃圾桶、垃圾桶”,并從地板上把三明治撿了起來。(第二次觀察,三歲十四天)

我認為,蘇拉杰的進食困難與和食物相關聯的被害焦慮有關。他必須以一種上面所描述的攻擊性方式——或者,在其他時候,通過嘔吐或催吐的方式——來擺脫食物,這看起來好像是一種應對這些焦慮的方式(Klein,1946)。這些情況常常會升級為母親和兒子之間的激烈斗爭,蘇拉杰的控制行為和攻擊性行為往往會導致他母親做出憤怒的、專橫的反應。觀察到這些沖突是讓人非常痛苦的事情,且很難處理。我有了這樣一種印象,即這對母子陷入了一場糾纏不清的、令人窒息的斗爭中:

接著,蘇拉杰飛奔到了母親坐的椅子和他的椅子中間的小小空間里,手上拿著一部手機。他母親非常嚴厲地讓他把手機放下,快吃午飯。蘇拉杰開始前言不搭后語地像個小瘋子一樣打起了電話……然后,他用腳踢著桌子,把桌子徹底翻了過來,并坐到了桌子里面,異常興奮地說著“開車,開車”,嘴巴里還發出嗚嗚嗚的汽車聲。(第三次觀察,三歲二十八天)

蘇拉杰似乎陷入了這樣一種幻想,即他被困在了母親的身體內(Klein,1928)。手機可能代表了一種從母親身體內掙脫出來的方式——通過嘗試與外界聯系——很可能是與父親聯系。不過,他接著又回到了母親身體里面,并試圖通過一種狂躁狀態來獲得控制權。

在學校放假期間,蘇拉杰第一次和家人一起回到了父母的祖國。回來后,我了解到,這次回國對蘇拉杰來說是一次相當艱難的經歷。假期一開始,他就生病了,而且,在接下來的整個旅程中,他都很難適應。在整個假期中,他都沒有食欲,吃得非常少。

在為期四周的假期過后,蘇拉杰常常會表現出對我的憤怒。當我承認了這一點之后,他似乎感覺到了些許安慰。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他吃得多一些了,不過卻常常是狼吞虎咽的,好像是要用食物來填補某種空缺:

母親用盤子端了一塊三明治給蘇拉杰。他坐下,開始吃了起來。母親回到廚房……蘇拉杰只吃了兩口午飯,就興奮地跑去拿他的玩具袋,他拿起玩具袋,把里面的玩具全部倒在了地毯上。他一邊非常興奮地做著這些事情,一邊用他的母語跟我說著話……他母親走進了房間,要求他吃飯。他問母親他可不可以把盤子放在他旁邊的地毯上。母親勉強同意并把盤子遞給了他。他面對盤子,傾身向前,開始一把一把地把磨碎的干酪塞進嘴巴里。(第九次觀察,三歲三個月)

我想,他母親(將蘇拉杰的午飯遞給他之后)離開房間這一行為有沒有可能與他拼命地想要引起我的注意有關——他拼命地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就好像他被驅使著要去填補由于母親的離開而產生的空缺,他想用我(用古吉拉特語跟我說話)來代替他的母親,因此以“無所不能”的方式否認這種空缺的存在。當他的母親回到房間時,他要求她把盤子放得離他近一點——再一次傳達了這樣一種感覺,即他需要否認任何的分離。此時,他的進食方式看起來就好像是他正在大口地撕扯著什么東西,反映了他對于分離的體驗。

他的母親幾乎總是把午飯一端給蘇拉杰就離開房間,很可能是我在那里的緣故。然后,她會定時進來查看蘇拉杰是不是在吃飯,她通常是以一種嚴厲的、“像警察在維護治安一樣”的方式來做這些事情。我想,蘇拉杰的母親是不是已經將蘇拉杰的負性投射放到了她自己身上,尤其是他對食物的負性態度——對此,她就個人而言好像是排斥的,因此傾向于抽身離開。但是,她的抽身離開、放任蘇拉杰自行其是,卻很可能導致蘇拉杰難以修正和整合他內在的壞客體(O’Shaughnessy,1964),因為他還不夠成熟,還不能獨自處理這些焦慮。

有一種可能的情況是:蘇拉杰把我當成了一個容納性客體(containing object,Bion,1962),由于我的存在,他才能夠攝入更多的食物(不管是以具體的形式,還是以象征的形式,都是如此)。現在,他以一種聚焦的想象方式進行游戲的能力有了有趣的發展。有一次,他專心致志地玩他的游戲帳篷,并熱情地邀請我到帳篷里去。我(友好但又堅定地)拒絕了。他的反應是:讓我把帳篷的門簾關上,情緒有些低落。不過,他很快就從門簾后探出頭,問我想不想喝茶?我說想喝。于是,他假裝給我泡了一杯茶,并遞給了我。這是他第一次以這樣一種持久的方式玩游戲。對他來說,我不會消失這一點好像非常重要,即使有時候我并不會遷就他(這一次,我并沒有屈服于他引誘性的俄狄浦斯愿望而進入他的帳篷),但我依然會接受他的茶水。

幾個月后,蘇拉杰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他能夠表達出某種因進食而獲得的喜悅了:

我還沒有完全走進房間,蘇拉杰就已經開口跟我講話了。他說:“這是奶酪!”一邊還津津有味地吃著叉子上的奶酪條。我向他問了好,并在平時坐的那個位子上坐了下來。他對我露齒而笑,用手指了指他的黃瓜三明治,嘴里還說著“瓜瓜”。我點了點頭,他又指著他的黃瓜三明治,說:“三明治!”他又對我笑了笑,有點害羞地把頭扭向了左邊,并津津有味地吃著他的三明治。我笑了……(第二十一次觀察,三歲七個月)

還有一次,他母親做了一些特殊的傳統點心。她給我拿了一塊,并問蘇拉杰想不想再吃一些。蘇拉杰說想,他想再吃一塊。過了一會兒,他媽媽走進了房間,問他喜不喜歡吃這種點心,他告訴她說,他還有一些放在盤子里沒有吃完,問她能不能不要把他的盤子拿走?他母親把這看作對她的贊賞,非常高興。蘇拉杰現在能夠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了,即母親會給他提供一些好的東西。

分 離

正如我前面提到的,蘇拉杰覺得分離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起初,這表現為他無法承認我的離開。不過,有一次,蘇拉杰正非常專注地在他的游戲帳篷里玩時,我說,馬上就要到我該離開的時候了:

蘇拉杰把頭伸到了帳篷外,非常大聲且堅定地說:“不許走!”我說我下周會再來。于是,他要求我把所有的積木都還給他。當我把所有的積木都還給了他,他再一次把帳篷的門簾關上了。我站了起來,跟他說再見。他在帳篷里面跟我說了聲再見。(第九次觀察,三歲三個月)

這是自我觀察以來蘇拉杰第一次跟我說再見。這一次觀察深深打動了我:他能夠從他的游戲帳篷這個保護性“外殼”中跟我說再見了。正如我們在前面看到的,蘇拉杰通常將分離的體驗看作一種充滿暴力的撕扯。不過現在,他的游戲帳篷不僅發揮了屏障的作用,保護他免受分離的痛苦,而且還起到了保護性容器的作用,使得他能夠承認我的離開。

后來,每當到了我該離開的時間,蘇拉杰通常都會提出抗議,接下來,他開始試圖控制觀察的結束時間,他會跟我說,等他完成某一特定的任務,我就可以離開——例如,等他收拾好玩具或者吃完飯。然后,他就會得意揚揚地說:“現在,你可以走了!”(第二十次觀察,三歲七個月)

他的母親最初抱怨說,蘇拉杰還在用尿布,他拒絕與母親合作進行如廁訓練。如廁訓練要求幼兒有能力放棄這樣的幻想,即留住尿液和糞便,不讓它們進入廁所。在我看來,只要蘇拉杰找到了忍受分離痛苦的方法,他便可以戰勝他在這一方面的焦慮情緒。蘇拉杰三歲五個月大時,他在白天時可以成功地去衛生間上廁所了。

他晚上入睡依然還有些困難,父母不上床,他就不睡覺。據說,他還是跟爸爸媽媽睡在一張床上,堅決拒絕一個人睡在自己的臥室里,也不愿意跟姐姐睡一個房間。雖然他母親對此感到有些不自在,但他父親卻總是遷就他,滿足他的愿望。這很可能讓蘇拉杰覺得他自己非常強大,同時,這也可能點燃了他的俄狄浦斯幻想。

俄狄浦斯的發展

我第一次見到蘇拉杰時,他宣稱我只能關注他一個人,而且,他覺得很難面對我同時關注他和他母親這樣的情境。我想,他是不是通過把我理想化,同時通過把母親推出去,貶低她的地位,從而進行了分離。他的母親說,她覺得自己被排除在了蘇拉杰和他父親之間親密的依戀關系之外。我描述了蘇拉杰和他母親之間圍繞食物而爆發的一些難分難解、糾纏不清的斗爭,我還描述了蘇拉杰在跟我說話時,經常會突然冒出他的母語(古吉拉特語)的情況。這種情況常常發生在他想要與我建立一種親密的二元互動關系時,他很可能是想用這種關系來取代原初與母親的關系。在這些情境中,蘇拉杰似乎難以不受威脅地忍受一種三角關系;同時,他與母親之間排外性的二元互動關系好像也讓他感到窒息。有時候,我覺得,好像是他父親在大多數觀察時間都不在場,使得這些困難更加難以解決了——盡管我經常提醒他的母親,但我還是在幾個月之后才見到蘇拉杰的父親。

蘇拉杰第一次前后一致地用英語(他知道,英語是“我的”語言)跟我溝通,是他父母都在場的那一次,我覺得這一次意義很重大。這一次,他父親的在場使得他能夠參與三角關系,而不會覺得被父母這個二人組合排斥或受其威脅。蘇拉杰和他父親之間溫暖的、充滿感情的依戀關系也非常明顯。我意識到,蘇拉杰正觀察著他父母與我之間的互動,我們三人之間的談話大多數都是關于他的。他可能會產生這樣一種體驗,即父母雙方都是溫柔的,他們的心里都有他的位置(Britton,1989)。在我與他父親的這次會面之后,蘇拉杰跟我說話幾乎都是用英語了。

總結:含蓄地用觀察者來協調母親——幼兒之間的某些沖突

在這次持續時間相對較短(大約八個月)的觀察中,蘇拉杰攝入食物、享受食物的能力都有了顯著的發展,不管是以具體的形式,還是以象征的形式,都是如此。而這似乎與他忍受分離的能力的發展及其俄狄浦斯情結的發展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

在思考有哪些不同的因素有可能促成這種發展時,我意識到,其實我并不了解蘇拉杰在每周一次的觀察之外的關系是怎樣的——比如,他的幼兒園生活對他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不過,我確實嘗試對蘇拉杰和他的母親何以能夠通過不同的方式利用作為觀察者的我進行了思考。我認為,他把我當成了一個理想的客體,同時將他較為負面的情感分裂了出來,投射到了他母親身上,從而重現了他和父親的互動關系,對于父親,他在貶低母親的同時,同樣也將父親理想化了(Klein,1946)。不過,當他開始對我表現出更多的憤怒和攻擊性,同時伴隨著他狼吞虎咽的進食行為,以及對我的離開表示抗議并控制我的離開時,這種利用我的行為好像慢慢發生了改變。這對母子似乎都將我的在場當成一個容納性客體,幫助他們擺脫難分難解、糾纏不清的交戰狀態。蘇拉杰越來越多地用英語跟我交流,這表明他正慢慢地意識到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不同于他所控制的一個自戀性客體。

這些改變對蘇拉杰與他母親之間的關系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反之亦然。他不再將我看作理想的客體,也不再貶低他的母親。現在,他越來越能夠接受這一事實,即母親會給他提供一些好的東西。從他越來越喜歡吃母親為他做的食物,我們可以看出這一點。母親也得到了回報:她覺得蘇拉杰不再那么排斥她了,而且感覺獲得了更多的贊賞。我想,他母親是不是也因為我作為觀察者角色的寬容性在場而獲得了幫助,尤其是我忍受蘇拉杰的憤怒和攻擊性的能力,以及我忍受作為一個“局外人”,從而讓她成為他母親的能力,讓她獲得了幫助。

注釋

感謝我所在的幼兒觀察研討班的領導者凱茜·厄溫(C a t h y Urw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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