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
古老的長安城沐浴在絢爛如夢的晚霞中。
彌天寺。
幻生像一只蒼鷹一樣蹲踞在大雄寶殿莊嚴的飛檐上。
凜冽的風,把雪白的長袍吹得獵獵作響。
他的眼里閃過一絲迷離的惆悵,恍惚中有金戈鐵馬的嘶喊從遙遠的西域傳來。
西方,至高無上的西方。幻生仰天長嘆了一聲。
那一頭黑瀑般的長發迎風凌亂飛舞,像一面疆場上屹立不倒的戰旗。
這是一個亂世。
“倏影。”幻生輕輕地叫了一聲。
一頭紅如彤云的火狻猊陡然從半空越過將落的殘陽,它咧開雪白的獠牙嘶吼了一聲,寺廟的古鐘聲頓時嘹亮地回蕩起來。
有客?
只是一個眼神。
狻猊溫馴地點了點頭,乖巧地伏下了前背。
幻生翩翩一縱,像一朵浮云飄落在彌天寺的大院。
一個大內太監謙恭地捧著一卷金黃的圣旨,戰戰兢兢地偷覷著威武的火狻猊道:“國,國師,圣上有請。”
“何事?”幻生負手而立,并不下跪。
“邊,邊關告急!國師,快,快,隨我來……”太監謹慎地快步離去。
走!
他與倏影之間早已靈犀相通。
火狻猊載著幻生倏忽如光,風馳電掣,眨眼已達金鑾殿。
“御弟,你來了!”大熙圣朝的熙泰皇帝心急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威嚴的龍袞下裹著皇帝肥胖的身軀,旒冕的寶珠叮噔作響,給人一種滑稽的感覺。
“皇兄,何事如此迫切?”幻生微微鞠躬。
“匈,匈奴可汗發兵開始攻打陽關城了!”胖皇帝緊張地用鮫綃抹汗。
“匈奴人真是厚顏無恥!”幻生大吃一驚。
一個月前兩個虎背熊腰的匈奴使者來到長安,奉匈奴首領蒼遼可汗之命來向大熙朝索要《菩提心經》,在遭到熙朝的拒絕后便下達了“一月之內貢經,否則開戰”的通牒。
蒼遼可汗是馳騁草原的曠世英雄,統一了諸多散落的游牧部落,所向披靡,善于馬戰。傳說他容貌清秀,因此常年戴一副黃金冥王面具以震懾敵軍,這更給他非凡的戰斗力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
熙泰皇帝背書般道:“《菩提心經》是御弟十年前從西方大梵天極樂世界千里迢迢取回的圣經,為我大熙圣朝鎮國之寶。這蒼遼可汗的要求實在太放肆了!他要的其實不只是《菩提心經》,而是熙朝的整片江山!”
這番分析透辟的話應該是佳禧太后面授機宜的吧。幻生沉吟道:“陽關城是西域與熙朝接壤的重鎮,皇兄目前派誰統兵鎮守?”
“飛天鷲尉遲羽納將軍。”
“尉遲將軍肋生雙翼,通曉禽語,是個難得的國家棟梁。只是他生性懦弱,面對來勢洶洶的匈奴鐵騎,恐怕只是縮頭縮尾,如驚弓之鳥,不足勝任。”
“御弟果然料事如神。”熙泰皇帝哀聲道,“虎睛飛鴿傳書,尉遲將軍與匈奴交戰數回,都是畏縮不前。好幾次明明占了先機卻鳴金收兵沒有乘勝追擊,等敵人卷土重來自然慘敗如山倒啊!”他抬頭期盼地看了幻生一眼,欲言又止。
“皇兄的心意我明白了。”幻生微笑道,“我在京都里悶的慌,請皇兄允許我往陽關探訪一遭。”
“甚好!甚好!”熙泰皇帝喜上眉梢,“來人啊!傳令下去!朕賜封國師幻生為護國德圣大法師!三軍見國師如晤本皇!”
“遵旨!”太監陰陽怪氣地扯開嗓子叫了起來。
一眾黼黻齊聲稱頌,退朝不題。
幻生踱到宮殿門口,蜷縮在漢白玉石階下的火狻猊慵懶地伸了個腰,門口兩只石頭獅子被硬生生扯下了幾根石須。
“倏影都這么大了,真是光陰如梭……”昏庸無能的熙泰皇帝感慨道。
我叫幻生。
一場幻覺孕化的生靈。
我的師傅叫無了。
一個耄耋之年的老和尚。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寫滿了長安的一次風霜變遷。
有人說無了大師從周朝活到了現在。有人說他沒出家前和彭祖是好朋友。還有的人說他的前生其實是一只蝙蝠。
這有什么重要呢。
一只蝙蝠,也知道在黑暗中尋覓幸福。
這是一種生命的賭注。也是一種靈魂的歸宿。
對我來說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師父。
熙泰元年。
我的命被他從凈業寺坐落的去障山下的無憂河水里撈救起來。
“你只是一顆河中的泡沫。”無了大師在燦爛的太陽下瞇起眼睛。
“你注定將照耀這個世間的美好,然后在最繽紛的時刻,破——滅。”他說出最后兩字的時候,唾沫星子濺到了我的眼皮上。
我于是疲憊地應道:“師父,你一定是只草魚精。”
“為什么?”師父瞪大了眼睛,我看見了他的眼屎。
“要不然,我們總是吃素,你還會用口水吹泡泡?”
師父哈哈大笑。“幻生,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記住,你眼里看到的師父,永遠不是真正的師父。”
我不明白。
但師父就是這樣一個喜歡故弄玄虛的老和尚。
我像普天下的小沙彌一樣在凈業寺里安靜而快樂地成長。
無貪。無嗔。無癡。沒有父。沒有母。沒有紛爭榮辱的煩憂。
我是天地的一粒塵。
一粒塵能遮住一只眼。
一只眼能遮住天地萬象。
每個人生命中認識的第一個女人都是他(她)的母親。
而我認識的第一個女子卻是——柳蘭蘭。
柳蘭蘭住在去障山下的流云莊。
很小的時候,無了大師帶我去過流云莊化緣。
依依柳樹邊的草廬里,我見到了那個形銷骨立,滿臉憂郁的先生。
他叫柳如風。
柳蘭蘭的爹爹。前朝宰相。隱居山野。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我不知道一個曾經享盡榮華富貴的人為什么能忍受住那么清貧寥落的生活。
后來我才明白,原來有一種浩然長存的精神——叫作正氣。
柳家除了書,一無所有。
但我以為他是個比皇帝還要富有的人。
無了大師和柳宰相一見如故,暢談甚歡。
離開柳家的時候,無了大師說,他其實什么都有,連不該有的都有了,那就是——
寂寞。
“師父,其實柳家還有別人家都沒有的。”我拉著師父的袖子說。
“是什么?”
“小仙女。”我回頭指著站在門口柳樹下玩布囡囡的柳蘭蘭說。
“臭小子,動了色戒啦,師父打你屁股!”
“嘻嘻,師父你追我啊!”我一路調皮地撒野。
師父呵呵笑著,然后在半山腰望著柳家的方向驀然回首,無奈地搖了搖頭。
一條蜿蜒綿長的無憂河溫柔地纏繞著我年少美好的回憶。
我和柳蘭蘭一次次在河邊相逢,她在那頭,我在這頭,隔著彎彎曲曲的一江惆悵。
她在河東的森林采蘑菇,我在河西的渡口挑水。
柳蘭蘭長著一雙秋水般流轉的大眼睛,顧盼生輝,睇眄含情,笑起來的時候臉頰浮現兩個小酒窩。
我記不得我們第一次隔著無憂河水用嘹亮的山歌交談了些什么,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只記得和她說話的時候,我的心就泛起一圈圈快樂的漣漪。我們天真的笑聲和著潺潺的河水流淌不息。
小時候的天空格外湛藍,小時候的森林格外青翠,小時候的歌聲格外動聽,小時候的花兒格外芬芳,小時候的回憶格外美麗。
有時她會扔一些野果過來給我品嘗,有時她也在河邊洗衣服,等累了的時候,她說:
“小和尚,你把我背過去玩玩,好不好?”
誰也不會拒絕那樣一個美麗可愛的小女孩的要求,我卷起褲管,興沖沖地趟過了河水。
我在對岸俯下身,蘭蘭高興地趴在我的背上,手里拿著一把小雛菊說:“小和尚,為什么你不長頭發,要不我就把花幫你戴上。”
“師父說,頭發是煩惱,我不要煩惱。”
她在我耳邊吹氣如蘭,身上散發著少女淡淡的清香。
她輕若浮云,甜蜜的感覺原來都是若有若無的。
山中不知甲子。
日復一日,我們一起在山下快樂地玩耍。
無為大師則默默的在凈業寺里參禪。
他是個可以忘記時間的人。
最后時間也將他遺忘。
天黑的時候,我又背著她過河,一來一去,飛濺的雪白的浪花親吻著我的小腿。
那一刻,我忽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什么叫彼岸,什么叫幸福。
八歲的時候,我與蘭蘭遇見了這個世界上最尊貴的人。
他就是九五之尊的熙泰皇帝。
那一日,我去山下的無憂河里挑水。
去障山每一塊崎嶇的石階上都滴落著我的汗水,以至于若干年后,層層疊疊的石階都布滿了坑坑洼洼的小洞。
蘭蘭在對岸洗衣服,微風輕拂,我聞到空氣中淡淡的皂莢的味道。
我累了,我避開蘭蘭,在一處河流下方用清水浣洗著我的身體。
在清涼的沖洗中,我疲憊的左臂開始灼熱地疼痛起來。
那里有一塊縹緲變幻的云痕胎記。
“你的左臂上有一片云,那里隱藏著你的身相。”無了大師在很早以前對我說過。
忽然間,河對面茂密的森林里響起了雄壯馳騁的馬蹄聲。
鷹揚牧野,扈從如云,彎弓射箭,皇族狩獵。
塵煙滾滾,鳥飛獸散,猴鳴兔奔,豕躲虎藏。
我聽到了樹林里脆弱的生靈被鋒利的嚆失擊中的聲音。
動物們發出凄厲的尖叫與死亡的呻吟。
蘭蘭驚得哇哇大哭。她的衣服與木桶失手沿河流下。
我慌忙跳到河里,幫她把衣服拾撈起來。
我滿臉水花,愕然抬頭,對岸獵犬疾奔,獸走禽飛。
一支金黃色的皇家旗幟高傲地飄揚著,一個龍袍帝裝的白胖少年耀武揚威地騎著高頭矯健的大宛寶馬,身后是如云的騎士扈從和太監宮女。
這一日,年僅八歲的皇帝秋狩。
他意氣風發,仆眾簇擁。彈指射箭間,生靈灰飛煙滅。
我是一個沙彌,我信仰眾生平等。
但我也深刻地知道,有些事是我無能為力的。
我每天清晨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為白天意外死在我布履底下的螻蟻們念一遍大悲咒。
在年幼的熙泰皇帝身邊,我看見了那個長著翅膀的尉遲羽納將軍。
他長的像一只鷹一樣,肋下有一對寬大的灰色羽翼,那時他還只是御林軍里的一個侍騎。
但是他的箭法是最犀利的,他哆起嘴唇,用禽語引誘著無知的飛鳥聚集過來。
皇帝與騎士們發出嘻嘻哈哈的笑聲,獲獵頗豐。
流矢如雨,無數上當的飛鳥哀婉地墜落下來,紅色的鮮血在地上盛開死亡之花。
我背著受驚的蘭蘭回到河西,遠離那血腥的獵殺。
蘭蘭害怕地躲在我的懷里,她的頭發插著一朵白蘭花,好香好香。
我們與皇帝隔著一條清淺的河,卻宛如隔著一片無法逾越的國界。
如果不是因為邪惡的白蝙蝠,我可能永遠只是凈業寺里的一個小沙彌。
念經。誦佛。成長。發呆。衰老。死亡。
在天地間像一顆塵埃,回歸我來自的泥土。
而蘭蘭的命運,始終像一片河中漂流的花瓣。
若干年后,當我仰望著高高在上的蘭蘭,我的心,像秋天的楓葉,被傷心往事染紅。
忽然,一群白蝙蝠遮天蔽日地從森林里飛騰而出。
“呼呼”的振翅聲中,我頭上的太陽也失去了明亮的光芒。
白色的蝙蝠毛茸茸的翅膀像發霉的蘑菇在天空盤旋,尖銳的叫聲讓人頭暈目眩。蝙蝠口中吐出陰森森的毒霧,瞬間把森林變成了一片魔鬼吞噬的迷宮。
蘭蘭扔掉那一桶濕漉漉的衣裳,驚慌地牽著我的手往山上就跑。
我聽見熙泰皇帝驚慌失措的驚啼,我朝對岸望去,白蝙蝠俯沖而下,把皇帝隨從的脖子一口干脆地咬斷。
蝙蝠的嘴巴看起來那么小巧,可是張開來卻像一頭大蟒,人的頭顱像成熟的南瓜掉到了地上。有幾顆頭甚至砸在了剛才墜在地上的飛鳥上,驚起一片血埃,哎,原來生命就是平等的。
“保護皇上!”尉遲羽納嘴里發出了鳳凰的叫聲來驅逐蝙蝠,嘹亮的聲音似乎要沖破云霄。
白蝙蝠在尉遲羽納的身邊疑心地徘徊著,擔心萬鳥之王隨時會浴血出現。
熙泰皇帝依然在叫喊。
他驚哭了。
皇帝也是會哭的。
隔岸的我心忽然在冰冷中悸動了一下。
與其做一個哭的皇帝,不如做一個笑的和尚。
蘭蘭捂著眼睛催促我快跑:“小和尚,我怕,我怕……”
“別怕,小和尚一定會保護小蘭蘭的!”我用自己孱弱的肩膀護住蘭蘭,可那瘋狂的白蝙蝠根本就沒有注意到無憂河對岸一位小朋友的存在。
無數鋒銳的飛箭像螢火蟲在空中如梭流竄,鋒利的尚方寶劍把蝙蝠的軀體削成碎片,騎士們廝殺吶喊著,混合著蝙蝠垂死掙扎的刺耳吱叫聲,讓人心慌。
沒有人知道白蝙蝠是怎么來的,也許是皇帝的狩獵隊伍驚動了它們的巢穴,也許是一個黑暗中的敵人操縱了白蝙蝠的襲擊。
誰是皇帝的敵人?
呵呵。皇帝的敵人,到處都是。
包括他自己。
幻生知道熙泰皇帝遇險了。
但是師父說過,一個和尚是與紅塵無關的。
無論是什么朝代,什么皇帝,和尚永遠只是和尚,光頭,吃素,煩惱,直到涅槃為止。
和尚,是一個連皇帝也管不著的職業。
但是皇帝又凄厲地尖叫了一聲。一只碩大如鷹的白蝙蝠從熙泰皇帝的頸邊掠過,熙泰皇帝的坐騎人立而起,年幼的皇帝在黑暗的霧障中不幸落馬了。
森林里暗無天日,大呼小叫,狼藉一片。
皇帝差點被白蝙蝠吸得血盡精亡的笑話后來在坊間流傳不衰,甚至被外族人改編成了經典劇目。
尉遲羽納一定后悔他模仿的鳥叫,因為一只白蝙蝠朝他的嘴巴沖了過來。他在驚慌中咬住了白蝙蝠,“撲哧”,鮮血噴了他滿臉。
熙泰皇帝的隨從中不乏大內高手和法師,但是當時情勢危急,威力強大的法術又容易傷了自己人。所以那群白蝙蝠真是上天入地,為所欲為。
又一只白蝙蝠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從熙泰皇帝上空俯咬而至……
善良的蘭蘭偷偷從指縫了看了一眼:“生,救,救他……”
“我來救你!”幻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叫出這一句的,他撮起嘴唇吹了個呼哨。
他稚嫩的聲音飄過了流淌的河水,與此同時,一聲霹靂般的嘯吼在森林深處響蕩起來。
“是什么怪獸?”皇帝與隨從們渾身顫栗,毛骨悚然,以為發生了雪上加霜的災難。
地動山搖中,一只皮毛鮮紅如血的火狻猊飛奔而至。
“蘭蘭,你在這邊等我!我去救他!”幼小的幻生跨上狻猊,凌空越過了無憂河。
白蝙蝠的牙齒已經咬到了熙泰皇帝的冠帶,馬上就要把毒液注入到他的脖子里。
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幻生高高躍起,如驚鴻橫空。他一腳飛躍,把白蝙蝠踢到一棵桫欏樹上,白蝙蝠肝腦涂地。
“阿彌陀佛。”他犯了殺戒。
幻生從高空跌下,火狻猊朝前一撲,穩穩接住。
幻生騎在火狻猊上與白蝙蝠英勇地戰成一團,但白蝙蝠漫天卷地,小和尚已是左支右絀,力不從心。
這時,天空中成片的白蝙蝠又云層般地呼嘯壓了下來,熙泰皇帝已是在劫難逃!
御林軍自顧不暇,眼睜睜看著熙泰皇帝被一群蝙蝠凌辱。
一頭九首蝙蝠偷襲而來,抓住熙泰皇帝肩帶,將他掠至空中。
“快救我!救我!”熙泰皇帝驚得哇哇大哭。
隨從們抬頭愕然,愛莫能助。
“唰!唰唰!”關鍵時刻,一陣凌厲的罡風破空而至,一串剛猛的佛珠朝瘋狂的白蝙蝠投擲而去。
“大師來了!”蘭蘭拍著手歡喜地喊。
“師父!”幻生欣喜叫道。
“倏影!”火狻猊奮然暴跳,仰天長嘶,喉嚨噴出三昧真火,順著罡風把那群冥頑不靈的白蝙蝠燒成一片灰燼。
無為大師的佛珠飄浮空中,幻作千萬顆不可直視的太陽,風馳電掣地朝白蝙蝠滾滾而去。
天空中的白蝙蝠像浮云迅速地飄逸散開,大片大片的血雨和凌亂白毛從天而落。
“阿彌陀佛!”師父像一根高大的橡木屹立在森林的中央,撐起了一片浩然碧空。
“嗷嗷……”火狻猊仰頭長嘯,熊熊的火焰在天空燃燒起來。
無了大師念起了大無量光明咒,太陽的光芒穿越了白蝙蝠的身體,陰森詭異的白蝙蝠凄叫著撲騰掙扎,終于像一團蒙蒙的白色塵埃緩緩散盡。
“耶!小和尚,我們贏啦!”蘭蘭破涕為笑,對小幻生露出了一朵蘭花般無暇的笑容。
凈業寺。
幻生和同門師兄弟忙碌地提水給皇宮來的客人們清洗血跡。
無了大師慈祥地坐在禪房里,眼睛似閉非閉地參禪。
僧人們忙著沏茶,燒飯,煮一桌豐盛的素食。
蘭蘭拘謹地坐在幻生的身邊,秋眸婉轉地打量著新鮮的寺廟。
“小和尚,你們寺院好窮啊,一點肉都吃不起。等我告訴爹爹,叫他把學生送的束脩給你們送一點來。”蘭蘭自以為是地說。
幻生嘿嘿地傻笑,也不解釋。
“喂,小光頭,你叫什么名字呀。”熙泰皇帝脫險后,大大咧咧地摸著幻生的頭問。
“我叫幻生。”
“你的那只紅老虎好棒哇!”
“他不是紅老虎,他是火狻猊。”
“火狻猊?”熙泰皇帝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幾圈,“這樣吧,我給你這個,你把他送給我玩。”熙泰皇帝從脖子上取下一個鑲嵌著紅寶石的金項圈。
“不要!”幻生倔強地搖頭,火狻猊溫馴地伸出舌頭舔他的小手。
“你!你!”玩物喪志的熙泰皇帝生氣了,從小到大沒人敢違拗他的命令。
“你這小禿驢也真是的!他可是當今圣上,真命天子!”尉遲羽納口中殘留著蝙蝠的血腥說。
“不要就是不要!”幻生把水桶一擲地上,轉身帶著倏影離開。
“火狻猊是我們的朋友!”蘭蘭氣憤地說,“是它和我們救了你!”
“喲,哪里來的小精靈,長的好漂亮,以后長大給我當老婆喔!”小皇帝調笑道,周圍一群狗仗人勢的扈從哄堂大笑。
“你,你……”蘭蘭又氣又羞,“無為大師,他們欺負人……”
“哎,欺人者自欺也。”無為大師又說懵話了。
蘭蘭生氣地扭頭,小跑著追幻生去了。
兩年前,他們一起在山下玩耍的時候,發現了一頭奄奄一息的母狻猊。
那是一頭被噩霸冥王從冥間驅逐的上古神獸。
狻猊一生食妖,在森林里它被群魔圍攻。當無了大師趕到的時候,母狻猊已經奄奄一息。但細心的幻生卻發現了她懷里一息尚存的小狻猊。在無為大師的幫助下,母狻猊在臨死前生下了可憐兮兮的小狻猊。
幻生把血污幼小的小狻猊帶回凈業寺好生飼養,一直到它長大才放它歸山。蘭蘭還給它起了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倏影”。
“倏影,除了大師和蘭蘭,你是我世上最好的親人。”幻生輕輕地撫摸著狻猊的頭。
倏影低低地嗚咽著,懂事地用鼻尖蹭了蹭幻生的小腿。
“我們不要分開。”
熙泰十年,天雷擊中皇宮的瑯琊閣。
圣僧玄奘從西天取回的八百六十四部佛經毀于天火中。
熙國謠言四起,天將降大禍于熙國,紫薇黯淡。
凈業寺方丈無了大師奉命于危亡之遇,奉諭旨前往西天梵國取經。
長安的寺廟那么多,但是熙泰皇帝偏偏委任了無了大師。
只是因為無憂河邊的一命之恩嗎?非也。
所有長安城內的和尚都在一場瘟疫中死光了。
民間傳聞,熙泰皇帝曾經有過一個非人的兄長。
熙泰皇帝之父乃精通文韜武略的熙康皇帝。
熙康皇帝久無子嗣,幸運的是他的孝靖皇后與佳禧貴妃當時都懷有身孕。皇后與貴妃之間明爭暗斗,自然希望母以子貴。
更巧合的是,皇后與貴妃同夜臨盆,把大內的御醫弄得手忙腳亂。
可惜鳳儀天下的孝靖皇后生下了一只貍貓,而佳禧貴妃幸運地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
熙康皇帝大失所望之余,只好罷黜孝靖皇后,立佳禧貴妃為國母,其子正是后來繼承皇位的熙泰皇帝。
孝靖皇后生下貍貓,給皇室帶來巨大的恐慌。
熙康皇帝賜下鴆酒,盡管宰相柳如風與一些忠臣拼命力諫,無奈傷心悲痛中的孝靖皇后還是一飲而盡,香消玉殞。
一年后熙康皇帝駕崩,關于熙康皇帝的死因民間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被狐貍精迷惑而死,有人說他是被冤魂不散的孝靖皇后害死的,還有的人說熙康皇帝是被他早年攻伐滅國的吐蕃王朝的余孽暗殺的。
宰相柳如風再次上書朝廷,要求鞫審皇后生下貍貓一事,并提出熙康皇帝之死有疑,須延緩喪事,調查清楚再入土為安。
佳禧皇后鳳顏大怒,以柳如風無禮犯上,破壞皇家禮儀,要取柳相項上人頭。
幸虧一幫忠臣以死相諫,才保全了柳如風的性命。
但柳如風從此心灰意冷,不問政事。不久主動提出辭呈,告老隱居。
襁褓中的熙泰皇帝登基,佳禧皇后順理成章地垂簾聽政,重權在握。
大熙王朝數百年來,從沒有一個如此權力顯赫的皇后。
佳禧皇后攝政后清除異己,貶謫忠良,引來了朝內朝外的一片腹誹與謾罵。
于是乎,在瑯琊閣被毀于天火后,即有西域術士求見皇后,在一番懇談后指出,大熙王朝亟需派遣圣僧前往西天取回佛經,重振江山!否則社稷動搖,氣數微弱,大熙王朝必將分崩離析!
術士所說的氣數其實就是龍魂。熙朝的每個皇帝都會帶著一條龍的文身出生。有的在頭頂,有的在胸膛,而熙泰皇帝的龍在背上,是一條夭矯的青龍。
如果龍魂滅了,這個文身就會消失,而朝廷的氣數也就岌岌可危了。
二十年前,也就是秋狩的蝙蝠襲擊發生后的年末,我隨無了大師一起來到了金碧輝煌的王宮。
我見到了那個想索取火狻猊的皇帝,他倒是非常熱情,拿著西域的奇珍異果拐彎抹角地打聽火狻猊的近況。
他也記得那不理他的蘭蘭,還笑話她長大一定是天下頭號潑婦。
皇帝還小。我看到了他身后流光溢彩的九華珠簾,里面坐著全天下最顯赫的佳禧太后。
我聽見她在搖頭的時候,身上的寶珠瓔珞發出叮當的聲響。皇帝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控制范圍中。
無了大師沉默不語,他恭敬地從太監手里接過了皇后的懿旨。
“無了,哀家命你前往西天取經,得經歸來后,我將普建天下浮屠八百六十四座,賜你為大熙國無上至尊國師……”
“皇后,請恕老衲年老體衰,不堪大任……”師父合十念了句佛號。
剎那間內殿里變的鴉雀無聲,熙康皇帝死后就沒有一個人敢違抗佳禧太后的命令,就是熙泰皇帝也只是她手心里的一粒棋子。
我感覺一股陰風從珠簾內凜冽地吹了過來,咄咄逼人。
師父發白的胡須在風中輕輕地飄拂著,卻依然神態安詳。
氣。
殺氣。
陰冷如冥河般砭骨的恣意殺氣。
師父緩緩地捻著佛珠,宮殿內的廳堂上掛著海外進貢的夜明珠。佛珠在夜明珠的柔和照耀下漸漸變得光明,一股暖洋洋的氣息從師父的手中蔓延了出來,像一陣和煦的春風把那陣陰風漸漸壓抑了下去。
那是一場肉眼看不見的較量。
那陣春風終于占了上風,徑直吹過殿堂,撩起了太后的珠簾。
珠佩叮當聲中,太后驚愕道:“無了,你果然是一代高僧!”
師父沉重地嘆了口氣。
“不過,你別忘了在瘟疫中死去的那些僧人!”佳禧太后冷冰冰地問,“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不去了,不去了……”師父喃喃地說,“西天太遠了,我走不動了。”
“師父,西天不是太遠。是你不想走,如果你想走的話,西天就在你的身邊,在你的心里。”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番話。
那只是一種心靈上的禪悟吧。
我話音甫落,太后迫不及待地撩起了珠簾。
我抬頭,見到了這個風華絕代的女子。
她很漂亮,但她的漂亮卻與寺廟里的觀音菩薩截然相反。
她很年輕,但我不知道是她拋棄了時光,還是時光拋棄了她。
我找不到她外表的絲毫缺陷,但是我的心中卻產生了無名的失落。
而她,她的眼里出現了一把鋒利的冰刃。
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我以前認識這個陰毒的女人。
師父訝然的眼睛望著我,良久,低沉地說:“幻生,你悟了。”
“來人!”太后一聲令下,一隊御林軍沖進了門口,只等著太后的命令便涌上內殿,擒拿我們。
師父淡然地看著劍拔弩張的士兵,手中的佛珠不停地轉動著,循環著,不緩不慢。
“啪。”他停住了佛珠,他終于屈服了。
“你到底去還是不去!”太后逼問,“告訴你,御林軍已經包圍了凈業寺。你如若再狂妄抗旨,我便把天下浮屠燒為一片廢墟!”
“我不去。”師父錚錚道。
太后瞪大了眼睛,懦弱無能的熙泰皇帝嚇得目瞪口呆。
所有的士兵都操戈在手,劍拔弩張,準備讓我們有去無回。
“我不去,可是他可以去。”師父沉重地嘆息,蒼老的手指在我的額頭間一點。
我,開竅了。
臨走前那個月圓的離別之夜,縹緲的月華像清霜一樣洗滌著我的憂傷。
師父告誡我:“幻生,你走,走的越遠越好,走到你回不來為止。”
無了大師讓我去西天,可是他卻不要我回來。
我不明白。
那是一個沾滿了晨露的熹微的清晨。我拜別了養育我成長的師父,離開了從小長大的去障山,離開了念經誦佛的凈業寺。
倏影依依不舍地舔著我的手。我撫摸著它火紅如丹的鬃毛:“倏影,我們要一起長大。無論身在何方,心都在一起。”
我沿著崎嶇的石階三步一回頭地下山,火狻猊依戀地跟著我跑。
我趕了好幾次才讓它不跟。它垂頭喪氣地匍匐在石階旁,發出了委屈的嗚咽。
“幫我好好照顧師父。”我朝它做鬼臉。
它伸出前爪與我揮別。
我下了山,渡過了潺潺的無憂河,河水冰涼,火紅的楓葉在空中委婉墜落,像一只只惆悵無依的迷蝶。
原來已經是秋天了。
皇帝的送行官在河的對岸等我,身旁是一列餞行的官吏,表情復雜。送行官遞了一塊青綠色的翡翠玉佩給我。
“這是熙泰皇帝給圣僧的禮物,他已經冊封你為御弟了。”
我撫摸著那塊晶瑩的翡翠,玉上有虬勁份量的兩個篆書。
“濟國。”
我必須取回佛經來拯救這個危如累卵的國家。
可是無了大師卻叫我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
我不明白。
柳蘭蘭在對岸憂傷地望著我,她眼里的渺渺秋水吞沒了我少年的堅強。
那一刻,我的心與河底的鵝卵石一樣冰涼寂寞。
“你過來。”蘭蘭對我招手。
像無數次蹚水一樣,我濕漉漉地跋涉過河。
周圍的送行官等人奇怪地盯著我和柳蘭蘭。
“什么事?”我問,不敢看她的眼睛。
“背我過河。”她幾乎要哭了出來。
我默默地俯下身去,她像一只松鼠靈巧地跳上一棵樹般跳到我身上。
“我會回來的。”我小聲說。
我的話像雨后的一陣風,我感覺她的眼淚像樹梢上的雨水抖落了下來。我的背脊從此烙上一個女孩的等待。
那條不足一丈的小河忽然變得那么遙遠而漫長,我們像是跋涉在虛無縹緲的銀河里,周圍的情景事物全都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只有你,只有我,沉浸在無邊彌漫的憂傷之中。
我背著她,背著她的眼淚,背著她的守候,背著我們的友誼和對未來的迷惘。
水花四濺,如星辰撞擊,仿佛過了一個千年的輪回,我才背她來到了河的那邊。
溫暖的太陽穿透葳蕤的樹葉照在斑駁的樹林里,我的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微妙莫測、沒有文字可說的覺悟。
我驀然抬頭,只見凈業寺的檐角飛起了團團錦繡的火焰。像是東邊的朝霞落在了寺廟的屋瓦上。
我聽到了倏影凄慘悲涼的吼聲在山谷間回蕩。它在召喚我回去。
凈業寺毀了。
大火吞沒了一切。
我終于明白,無了大師斷絕了我的歸來夢。
蘭蘭不解地看著我,我忍痛蒙上她的眼睛:“我真的要走了。”
“但是為了我,你一定要回來。”她趴在我的耳邊柔聲說,“幻生,謝謝你。”
“蘭蘭,沒有我的日子里,好好照顧自己。”
“我再也不要來無憂河邊玩了。”她啜泣著說。
對岸的送行官已經在焦急地催促我們了,有人小聲地嘀咕:“這小和尚真的太小了……”
“西天那么遠,哎……”
我濕漉漉的雙腳踏上了彼岸的泥土,失去了身后的幸福。
我已經沒有退路,西天是我蒼涼的歸宿。
一陣冷風吹來,花瓣紛飛,周圍的人都迷亂了眼。
蘭蘭忽然輕輕地低頭,在我的唇邊一吻。
我渾身熱流洶涌,滿臉通紅,像一個太陽在身體里暖烘烘的。
“幻生,等你回來,我會再親你一下。”她給我許下了一個漫長而美好的諾言。
蘭蘭飛快地跳下我的背,雙手捂住了臉,辮子像秋千一樣晃動著,碎步消失在茂密的樹林深處。
風還在吹,卷起一地的落葉與落寞。
幻生站在陽關城高高的堞墻邊,城外是星棋羅布的匈奴帳篷。
戰爭的陰影已經籠罩了岌岌可危的陽關城。
空曠的大漠在星光下像一片蒼茫的海洋。
他的身后是無數雙虔誠的眼睛。
他是他們的國師,是皇帝的御弟,是他們信仰的力量源泉。
進城的時候,幻生聽到路邊的酒肆里傳來一曲憂傷的歌謠。“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二十年以前,他來過陽關城。出了陽關城,這天地就非大熙王朝力所能轄了。
當時的小和尚才十歲,他捧起一抔黃土,和在醴泉里喝了下去。
從此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取經的旅途。
第一縷淡薄的陽光照亮了陽關城的牌匾。
匈奴人開始攻城了。
強健的匈奴人像潮水一樣一波波地洶涌而來。
尉遲羽納打開了城門,無數忠誠的熙朝士兵像猛烈的旋風一樣沖進了疆場。
匈奴人絢麗的五色旗幟迎風飄揚,那是匈奴人的五行陣法。
幻生國師站在陡峭的城堞邊,憐憫地看著天下的蒼生為了江山互相殘殺。
刀光劍影模糊了他的視線,鮮血像櫻花一樣飛濺飄落,匈奴人的戰馬從熙朝士兵的軀體上踐踏過去。
匈奴人的弓箭像蝗蟲一樣瘋狂地射向守城的士兵。一個被熙兵從馬上扯下來的匈奴人像鬣狗一樣咬住了熙兵的耳朵。另外一個匈奴人的鐵錘把一個熙兵的頭鑿了兩個大洞,腦漿滿地。
尉遲將軍開始鳴金收兵了。
戰敗的士兵且戰且退,僥幸地回到了城內。追擊的匈奴人被城墻上的熙兵用弓矢和石塊阻滯不前。
“攻城!”匈奴人吹響了大舉進攻的號角。
幻生極目眺望,在一里外豎立著一面高高的旗桿,血紅的旗幟上繡著一輪弧度優雅的弦月。
旗幟的旁邊是一頂豪華的繡金帷帳,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出黃燦燦的光芒。那就是匈奴人的兵部指揮所了。
匈奴人使用了攻城槌。
攻城槌是匈奴人從天山上砍伐的千年喬木,在寒冰潭中浸漬了百年之久,槌頭有黑玄鐵包裹成的撞角,鋒銳無比。
智慧的匈奴人更在攻城槌的外部蓋了一所簡易而精致的鐵龜房,一來可以抵擋敵人的攻擊,二來在房子里懸掛了幾根棟梁,而攻城槌綁在棟梁上,躲在鐵龜房里的士兵們像撞擊寺廟的古鐘一樣可以增加擺動幅度,從而提高攻擊的力道!
十八名強壯的匈奴步兵在弓箭手和重裝騎兵的掩護下推著攻城槌雄赳赳地攻城了!
攻城槌在綁繩的慣性下以恰到好處的弧度朝陽關城的城墻攻去。
“轟隆隆!”“轟隆隆!”不久后,一塊城墻在撞角的攻擊下已然出現了一道裂縫。匈奴步兵繼續攻城,陽關城的墻體開始輕微地顫動起來。
“國師!怎么辦!”尉遲將軍急了。
一整排的攻城槌又塵煙滾滾地推了過來,城墻在猛烈的撞擊下出現了更大的縫隙。
砉然一聲,一塊幾十斤的壘石從城墻里被撞角頂了出來。
“國師!快想辦法!否則城要倒了!”尉遲將軍大汗涔涔,好不容易升成為一城之主,他可不想回到京都被皇后因兵敗賜死。
幻生望著堅不可摧的攻城槌,這鐵龜房的確是攻城的利器,但最堅固的地方卻恰恰是本身的弱點。
“尉遲將軍,你下令讓士兵推一百車糧草來。還有傳令你的翱天鷲部隊準備作戰!”
“糧草?”尉遲羽納不解地問,“現在是守城,又用不到馬匹。”
“按我的吩咐傳令下去吧。”
“是!”尉遲將軍迅速調遣兵馬,不一會兒上百輛沉甸甸的輜重車裝著黃燦燦的糧草來到了城頭。
身后黑壓壓的幾百人是身有雙翼的翱天鷲將士。這是一群天山土著與瑤池神鷲繁衍孕育的羽人,他們天生長有雙翼,不懂人言,只有擅長禽語的尉遲將軍才能與他們溝通。
“把糧草推下去!”幻生下令說,“朝匈奴人的攻城槌扔下去!”
“什么?”尉遲將軍莫名其妙,“國師!這都是我幾個月辛苦囤積的糧草,現在城池被圍,我們的糧草已經匱乏,怎么能白白給敵人呢!”
“推下去!”幻生不容置喙地說“再拿三百火炬來!”
尉遲將軍郁悶地照辦。
這場攻城戰打了一天一夜,此刻夜色四合,可是城堡下依然傳來攻城槌轟然的撞擊聲。城池有些已經出現了致命的缺口,只是英勇的熙朝戰士不斷地投擲石塊,發射弓箭,短期內匈奴人也是無可奈何。
漫天的糧草紛紛揚揚地推了下去,黑色的鐵龜房頓時變成了一棟棟茅廬。鐵龜房里的匈奴步兵全然沒有注意到防御的外罩已經多了一層外殼。
“翱天鷲聽令!”幻生通過尉遲將軍傳話,“每人領一條火炬,隨時待命!”
幻生抬頭瞭望星辰滿天的星空,攻城槌依然不懈地撞擊著城墻,有一片城墻已經坍塌了。等到明日太陽升起,那里將是匈奴人踏破陽關城的缺口!
星光靡麗,所有熙朝的將士卻感到了死亡的氣息。
幻生在墻頭點燃了一根碩大的檀香。他坐在太師椅上,閉上了眼睛,似乎是一個等待心愛女子赴約的情郎。
銅壺上的滴漏在慢慢地溢出死亡的呼吸。
時間一滴一滴地落在命運的琴弦上,發出了驚心動魄的顫號。
突然間,天色大晦,星辰都隱藏在云層之后。
幻生龍躍而起,大吼道:“時辰已到!”
“翱天鷲聽令,火焰匈奴!”幻生揚臂,手指城下!
一縷風襲來,吹得檀香往西而去。
“國師借得東風了!”尉遲將軍終于明白了。
匈奴人在陽關城以西,風從東往西來,火攻恰好借勢,匈奴人棋差一著!
黑壓壓的翱天鷲張開雙翼從城頭勇猛地俯沖而下,手中的火炬紛紛點燃了鐵龜房,干枯的糧草飛快地燃燒起來。
鐵龜房雖然不畏刀劍,但是大火卻把鐵龜房燒得灼熱,攻城士兵肌膚起泡,更可怕的是糧草的濃煙把躲藏在鐵龜房里的士兵熏得摸不著北,許多士兵窒息而死。
在戰爭最激烈的時候,一陣激揚慷慨的琵琶聲忽然遠遠飄來。
錚錚骨氣的琵琶旋律引發了熙朝將士們的昂揚斗志,他們浴血奮戰,眾志成城!
城墻外的楓葉憂傷而婉轉地飄落,淋漓的鮮血在空中盛開成朵朵雪梅,閉不上眼的頭顱無奈地嘆息著落地。
“東風破!”幻生精神陡然為之一振。
“琵琶錚箭破東風,戰士浴疆染紅楓。誰知龍城千里外,嬌妻慈母等書封。”
大火一路向西,不一會兒就蔓延到了匈奴人的帳篷。
匈奴人扎營的大片草原更是燎起了熊熊大火,正在休息的士兵們有的被活活燒死在了帳篷里,有的渾身著火,狼狽不堪。
“夜襲!”幻生傳令開城,憋了一整天的熙朝士兵在激昂的戰鼓聲里沖出了陽關城。
如水的月光把城池四周照得如同白晝,騎兵們揮舞著長刀把攻城槌縛著撞角的頭端砍了下來,光禿禿的槌頭就無法攻進堅硬的石頭了,而鐵龜房里的士兵不是早被熏死,就是一鉆出來就被熙兵一刀砍為兩截。
熙兵興高采烈地把攻城槌當成戰利品推進了城里。
幻生騎著火紅的倏影從天而降,倏影張開血盆大口,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嘶吼,三昧真火源源不絕地噴發而出,大火朝匈奴人的營地飛騰而去。
翱天鷲投擲完火炬后,盤旋在空中彎弓搭箭,射得敵人丟盔卸甲,抱頭鼠竄。
匈奴人敗了!
他們倉皇地拔營而起,連退十里。
城困解了!
已是丑時。
幻生疲倦地躺在軍營里。
作為一個佛教徒,他不忍看到生靈涂炭。
但實際上他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和尚。他撫摸著自己一頭烏黑如云的長發。
誰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
琵琶,埋伏在他心口十年的傷痛旋律再一次悠揚響起。他永遠忘不掉十年前的那場大漠殺戮。
熙兵們正在忙碌地修補著城池,匈奴人的下一波進攻也許會很快到來。
尉遲將軍和翱天鷲正在營地中喝酒作樂,歡快慶功。
幻生望著明亮的彎月,心中忽然掠過了一絲不祥的陰影。
他走出了軍營,沿著彎曲的渭河,來到陽關城東的青香苑。
跫蟲清鳴,夜風送爽,幻生望著水中的那一輪月。
到底是天上的月亮映照水中,還是水中的月亮映照天空?
鏡花水月,陰晴圓缺。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他聽到了仿佛回聲似的一聲琵琶。
是她!
那個神秘的琵琶女!
是她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
在青香苑的流連亭邊,在依依的楊柳邊,他邂逅了一個藍澈婉約的女子。
她身材婀娜,一襲藍衣如一片墜落凡間的天幕。
微風吹拂著她飛揚的裙腳,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她戴的環佩發出清泠的聲響。她懷里抱著一把白玉琵琶,潤澤如月華,與她融為完美的一體。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她的蔥指夢幻地在琵琶身上飛快地挑撥著,天花亂墜的音符像漣漪一樣在空中優美地飄拂著,讓人如癡如醉。
但那旋律卻憂傷得像一江流不盡的春水,壓抑的弦聲仿佛訴說著香閣的少婦對遠方從戎的丈夫的思念,又像一個憂國憂民的詩人在悲嘆自己命途多舛的一生。
她眉如遠山,目如秋水,低頭信手續續地彈著,說盡心中無限的落寞與哀愁。
輕、攏、慢、捻、抹、挑,指法恰到好處,相得益彰,大弦嘈嘈如一陣夏日里的急雨落在梧桐芭蕉上,小弦切切如洞房之夜的夫婦在呢喃私語。
錯雜的音韻在琴弦上像晶瑩剔透的大珠小珠落在澄澈透明的玉盤上,像黃鶯在薔薇花上婉轉地歌唱,像幽咽的泉水流過霜凍的冰層。
冷澀的弦聲忽然凝絕,忽然又轉了彎飛湍直下三千尺。莫名的幽愁悄暗生出綿綿的長恨,倏忽頓止。
此時無聲勝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