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沉香

山霧愈發濃稠沉重，白茫茫一片，像是垂死的巨獸噴吐著最后的濁息，沉重地壓在石階和兩側濕滑的巖壁上，巖壁上生滿了不知名的藤蔓，隨風搖曳著。吸飽的水汽沉甸甸的，每一次呼吸，鼻腔里都灌滿了一種粘稠陰冷的霉腐氣息，令人窒息。

葉菁走在最前，宮裝裙擺掠過石階上濕滑的青苔，足下未發出半點聲音，每一步都踩得極其沉穩。

葉菁留下了掌事嬤嬤和幾個宮女去應付那些被喚來的和尚，自己則和黃豆芽、封淺淺帶著安志峰等一眾侍衛探查凈心窟。

凈遠微佝僂著身子在前面引路，聲音濕漉漉的濃霧里聽著有些不真切：“上官放心，公主殿下靜修所用的凈心窟早已灑掃停當……承蒙國主不棄，欽點鄙寺為護國第一寺，這才有如今香火鼎盛之勢啊！”他絮絮叨叨，詞藻堆砌，極力描摹著寺中供奉之盛，語速卻總透著一股微妙的焦躁。

黃豆芽落后一步，雙眉微鎖，她的目光并未聚焦在喋喋不休的凈遠身上，而是如同無形的細網，悄無聲息地掃過石階兩旁的景象。

濃霧深處，枯枝敗葉間，似乎有一雙眼睛一直盯著她們，偶爾還有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的窸窣聲。

黃豆芽往封淺淺那邊靠了靠，想要提醒一下封淺淺，卻發現，封淺淺也注視著濃霧深處，看來也是發現了異常。

凈遠還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說著，黃豆芽卻捏得掌心出汗了，這種明知道有敵人在窺伺，卻不知道對方什么時候回動手的心情是在是糟透了！

身后的臺階越來越長，離凈心窟也越來越近，遠遠地都可以瞧見凈心窟那黑漆漆的洞口了。

就在黃豆芽以為這窺伺不會出手時。

濃霧被一股腥臭刺鼻的惡風撕開！

怪物！

青灰色的皮膚如同在水中久泡的腫脹尸皮，遍布巨大潰爛流膿的瘡口，深可見骨。四肢不成比例地拉長扭曲，關節以野獸般的角度反向突出，每一次挪動都拉扯著破爛的緇衣碎布，發出濕布條被扯裂般的吱嘎聲響。

那張已難以稱之為“臉”的平面上，唯有那雙眼睛——血絲虬結、充滿狂暴獸性、即將徹底泯滅人性的血紅眼球——清晰可怖。

正是那曾經德高望重的前國師，法號慧明。

他沉重的身軀帶起一陣腥風，直撲距離最近的凈遠！

誰知那看似僵硬的凈遠此刻卻靈敏異常，旋身堪堪躲過。

只是站在凈遠身后的葉菁就沒有那么幸運了。

那干枯尖利如同扭曲枯枝的手爪，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精準無誤地扼向少女纖細雪白的脖頸！

“葉菁！躲開！”黃豆芽厲聲尖嘯，安志峰持劍橫叉一劍，挑開了慧明的手爪。

似乎沒有痛覺的慧明反手一把握住劍刃，安志峰抽不出自己的劍，呆愣片刻，被慧明一拳打在胸口，飛出去老遠。

侍衛接連涌來，卻被慧明一一打敗。

黃豆芽、葉菁和封淺淺三人想要往山下奔去，那慧明卻以極快的速度追了上來。

鋒利的手爪眼看就要抓住黃豆芽的肩膀了，一只小箭射穿了慧明的手臂，巨大的沖擊力帶偏了利爪。

黃豆芽愕然地看先小箭的源頭，只見封淺淺抬起的胳膊還沒有放下，她的右手臂上，綁著一只袖箭。

一擊不成的慧明再次伸出另一只，一把抓住了葉菁。

死亡的氣息冰涼徹骨，瞬間攫住了葉菁的咽喉，窒息的痛苦閃電般貫穿腦髓，她眼前陣陣發黑，雙腳離地。

黃豆芽來不及細想封淺淺的武器哪里來的，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驅邪符，一巴掌拍在慧明的后腦勺。

那雙狂暴血紅的眼睛，在葉菁眼中急速放大。

然而，就在那瞳孔幾乎占據葉菁全部視野的剎那——

那里面翻騰的嗜血暴怒，像是被投入冰水的烙鐵，驟然扭曲、撕裂，以一種無法理解的速度崩塌融化！

渾濁的血絲深處，某種極其痛苦的光芒猛然爆發，如同沉埋地底千年的古玉終于被挖掘出來的一瞬，映照出的竟然是一片……破碎的、無法言喻的……慈愛？

那扼住她咽喉的、帶著尸臭的手爪……在狂暴力量即將捏碎她喉骨的剎那，竟然硬生生地頓住！那枯槁布滿尸斑的手指上，肌肉在非人的意志下發出崩裂般的、微不可聞卻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渾濁痛苦的淚水，決堤般從那雙血色的眼眶中滾落，劃過腫脹腐敗的面頰，留下清晰的濕痕。

“呃……啊……”破碎的氣音從他喉嚨深處擠出，混雜著野獸般的嘶鳴和絕望的嗚咽。那聲音極度掙扎，如同被沉重的鐵鏈鎖在地獄中的吶喊，“……快……快走……”

扼著葉菁喉嚨的枯爪猛地一顫，竟然……松開了！

窒息驟然解除，葉菁跌落在冰冷濕滑的石階上，捂住喉嚨劇烈嗆咳，意識因突來的空氣和極度的震驚沖擊而一片混亂。模糊的視線里，只見那龐大的、渾身散發著腐朽惡臭的軀體在她面前痛苦地蜷縮了一下。

緊接著，怪物另一只枯爪猛地探入自己胸膛那破爛不堪的僧衣深處，似乎極其艱難地抓扯著貼身處的東西。

伴隨著一陣布帛撕裂和細碎骨頭在皮肉下錯位的恐怖咔吧聲，它撕扯下一塊污穢粘稠的碎布，粗暴地裹住什么東西，猛地塞進了尚在嗆咳的葉菁的手掌中！

做完這一切，怪物——慧明，猛地抬頭，血紅的眼睛最后深深看了葉菁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如同翻滾的濃霧，痛苦、絕望、祈求……還有一絲難以名狀的希冀？

隨即，他高大扭曲的身軀發出一聲含混不清的嗚咽，如同瀕死的巨獸回望故土的最后一聲嘶鳴，猛地轉身，撞開濃密的白霧，以野獸般的、極不協調卻異常迅疾的姿態，朝著凈心窟幽暗的深處狂奔而去。

“咳咳……咳……”葉菁撐著冰冷的石階，手心和脖頸處殘留的滑膩冰冷觸感和那令人窒息的腐臭讓她胃里翻江倒海。

她艱難地喘息著，咳得淚眼模糊，緩緩攤開緊攥的手心，上面沾滿了污穢的泥土和暗沉的血跡。

被撕裂的污布條散開一角，里面滾落下一塊沉香。

慧明大師！真的是他！異變至此，竟還有一點殘識未泯？

他為什么會給自己留下一塊沉香？

慧明異變……卻能認出自己？甚至還保有如此清醒的示警意圖？！這其中到底有什么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