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地中海到黃河:希臘化文明與絲綢之路(第四卷)
- 楊巨平總主編 楊巨平等著
- 8627字
- 2025-05-29 16:50:54
第一節 主題的演化
古希臘輝煌的藝術成就,如建筑、雕塑、繪畫等,各自涉及的內容和表現形式各異,但它們都擁有一些共同的藝術主題。在古風和古典時期,神話與英雄傳說是藝術中最重要的題材,但到了希臘化時期,藝術家更關注的是現實中的人,不僅包括高高在上、生活奢靡的國王,還有社會底層的勞苦大眾甚至外族人。這種藝術主題上的演化所反映的正是希臘藝術的人文主義內涵。此外,從古風時期以來,希臘人便積極吸收周邊民族的文化元素,進一步豐富了希臘藝術的主題。
一、古風和古典時期
古希臘歷史上的古風時代大致從公元前8世紀至公元前6世紀,是希臘城邦的形成期。古風時代之后為古典時代,從公元前6世紀至公元前334年亞歷山大東征之時,是古希臘文化最為輝煌的時期。
神話和英雄傳說,是希臘古風和古典時期藝術的重要主題。希臘神話體系的建構離不開兩位重要的詩人,即赫西俄德(Hesiod,約公元前750—約前650年)和荷馬(Homer,公元前9—前8世紀)。赫西俄德著有《神譜》(Theogony)一書,借繆斯女神之口吟誦宇宙與諸神的起源。他的另一部著作《工作與時日》(Works and Days)則將人類的時代分為由盛至衰的五個階段,其中在關于英雄時代的講述中,提及那些在底比斯(Thebes)和特洛伊(Troy)曾經鏖戰過的英雄的故事,隨后的鐵器時代則是詩人所處時期,亂象叢生。古希臘英雄傳說的一個重要來源是兩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Iliad)講述了特洛伊戰爭最后一年的故事。特洛伊戰爭雖然以爭奪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誘拐的斯巴達王后海倫(Helen)為起因,但實際上是希臘人聯盟與特洛伊在小亞的勢力爭奪。《奧德賽》(Odyssey)則描述了特洛伊戰爭結束后,希臘英雄奧德修斯(Odysseus)及其同伴歷經各種坎坷最終回到家鄉的故事。
希臘人對這些神話傳說和英雄故事可謂耳熟能詳。在這樣的社會文化背景下,神話為文學和藝術創作提供了重要素材。現今出土的一些古風時期的希臘陶瓶即繪有神話故事場景。例如,在希臘米科諾斯島發現的陶瓶(Mykonos vase)是目前發現的最早描繪特洛伊木馬情景的器皿。(圖1-1-1)發現于希臘埃琉西斯(Eleusis)的波呂斐摩斯雙耳陶瓶(Polyphemus amphora,也稱埃琉西斯雙耳陶瓶,Eleusis amphora),則在瓶頸處繪有《奧德賽》中奧德修斯及其同伴刺瞎獨目巨人波呂斐摩斯的情景。(圖1-1-2)還有一件阿提卡黑繪式雙耳陶瓶,其瓶頸處繪有希臘英雄赫拉克勒斯(Heracles)與馬人(centaur)涅索斯(Nessos)搏斗的場景,瓶肚部分則繪有長著翅膀、疾跑的戈耳工女怪(Gorgon)。(圖1-1-3)這些都是希臘神話的題材。以神話為主題的藝術作品反映出希臘人對代代相傳的神話故事的熱愛,很容易引起觀者的共鳴,從而得到更廣泛的認可。

圖1-1-1 米科諾斯陶瓶,約公元前670年

圖1-1-2 波呂斐摩斯雙耳陶瓶,約公元前650年

圖1-1-3 阿提卡黑繪式雙耳陶瓶,雅典,約公元前620—前610年
位于德爾斐(Delphi)的西弗尼亞寶庫(Siphnian Treasury)是公元前6世紀晚期西弗尼亞人為存放他們向德爾斐阿波羅圣所捐獻的財富而特意修建的。(圖1-1-4)盡管圣所的建筑大部分已不復存在,但殘存的大理石飾帶仍舊向人們展示了神話的主題。其中東側的飾帶描繪了特洛伊戰爭中阿喀琉斯(Achilles)與門農(Memnon)的戰斗,北側的飾帶則表現了奧林匹亞諸神和巨人的戰斗(Gigantomachy)。(圖1-1-5、6)在希臘神話中,巨人是大地女神蓋亞(Gaia)的兒子。他們雖然在神話譜系上要早于以宙斯為首的奧林匹亞諸神,但卻是野蠻、無序和蒙昧的象征。因此奧林匹亞諸神對抗巨人的勝利象征著新舊勢力的交替,也就是秩序和文明終將取代蒙昧。

圖1-1-4 西弗尼亞寶庫線描復原圖

圖1-1-5 西弗尼亞寶庫東側石浮雕飾帶,公元前6世紀晚期

圖1-1-6 西弗尼亞寶庫北側石浮雕飾帶,公元前6世紀晚期
自古風時期開始,希臘藝術便開始吸收周邊地區例如近東和埃及等地的文化元素,公元前750—前650年被學者們稱為希臘歷史的“東方化”時期(Orientalizing period)。例如羅德島(Rhodes)發現的一件公元前7世紀早期的銅質三足鼎上有格里芬(Griffin)的頭作為裝飾。(圖1-1-7)格里芬是一種傳說中的生物,流行于兩河流域乃至埃及地區。據說它有著獅子的身體以及鷹的頭、喙和翅膀,因此按其外形特征也被稱為“獅鷲獸”。在這些民族的傳說中,格里芬是一種看守寶石、金礦等財寶的兇猛的動物,令無數尋寶者望而生畏。羅德島發現的這只銅制格里芬,其頭部和頸部呈現出流暢的“S”形曲線,頭部高昂,雙目圓睜,雙耳直立,鋒利的鳥喙大張,所擺出的進攻姿勢符合傳說中的兇獸形象。希臘傳統器皿三足鼎上出現格里芬的形象,說明當時希臘世界已經受到近東文化的影響。

圖1-1-7 青銅格里芬頭像,羅德島,公元前7世紀
還有一個說明古風時期文化融合的例子是愛琴海東端薩摩斯島(Samos)的赫拉神廟(Heraion)。該圣所最早修建于公元前750年,出土了大量近東風格的藝術品,尤其是神像。(1)特別是圣所守護神赫拉女神(Hera)的木像與同地出土的埃及女神穆特(Mut)的銅像,從外觀上看幾乎一致,都是身體直立,兩臂垂于身體兩側,腰部細窄,赫拉女神頭上所戴的冠冕也是埃及式樣的高冠。盡管有一些裝飾細節上的差異,但兩件神像在整體藝術風格上的相似性說明古風時期希臘與周邊民族存在密切的文化聯系。(圖1-1-8、9)

圖1-1-8 埃及穆特女神銅像,薩摩斯島赫拉神廟,約公元前700年

圖1-1-9 赫拉女神木像,薩摩斯島赫拉神廟,約公元前640年
公元前5世紀初,希波戰爭爆發,希臘人與外族的沖突也隨之成為同時期藝術作品的新主題。戰爭的主題反映出藝術與政治的密切聯系。古典時期的希臘藝術家們通過塑造奧林匹亞諸神和希臘人的勇武形象來稱頌希臘人在軍事上對抗以波斯為代表的異族的勝利。
例如在希臘巴塞(Bassae)的阿波羅神廟,內室一圈的大理石飾帶上描繪了希臘人與亞馬宗人(Amazon),以及馬人與拉庇泰人(Lapiths)的戰爭。從西北角到西側中間飾帶呈現的是亞馬宗人在其女王彭特西勒亞(Penthesilea)的領導下在特洛伊與希臘人激烈戰斗的情景,最終彭特西勒亞被希臘英雄阿喀琉斯所殺。西側中間到東南角的飾帶描述了希臘人在赫拉克勒斯的帶領下與亞馬宗人展開了激烈的戰斗。東側和北側的飾帶上是希臘神話中喝醉的馬人大鬧皮瑞透斯(Pirithous)婚宴的場景。據說馬人曾應邀參加皮瑞透斯的婚禮,但他們因為飲酒而野性大發,試圖劫掠包括新娘希波達米亞(Hippodamia)在內的婦女,最終拉庇泰人戰勝了發狂的馬人。但與神話傳說不一致的是,巴塞阿波羅神廟的飾帶上描繪了阿波羅(Apollo)和阿爾特米斯(Artemis)兩神親臨并戰勝馬人的場景,顯然是為了凸顯這座神廟的守護神阿波羅的英雄形象。(圖1-1-10、11、12、13)

圖1-1-10 巴塞阿波羅神廟內室飾帶全景,公元前5世紀

圖1-1-11 西側飾帶局部,阿喀琉斯殺死彭特西勒亞的場景

圖1-1-12 南側飾帶局部,赫拉克勒斯與亞馬宗人的戰斗

圖1-1-13 飾帶局部,阿波羅與阿爾特米斯駕車前來協助希臘人
類似的希臘人與亞馬宗人、馬人與拉庇泰人的戰斗場面還出現在雅典衛城帕特農神廟的排擋間飾(metopes of the Parthenon)上。雖然這些排擋間飾上的雕塑目前已殘缺不全,但戰斗的場景仍舊可辨。(圖1-1-14、15)

圖1-1-14 帕特農神廟南側第26號排擋間飾“馬人與拉庇泰人的戰斗”,雅典衛城,公元前447—前432年

圖1-1-15 帕特農神廟西側第1號排擋間飾“騎馬戰斗的亞馬宗人”,雅典衛城,公元前447—前432年
除了神廟中的雕像外,各城邦還常用人物雕像來裝飾公共場所,供全體公民瞻仰,以彰顯祖先的豐功偉績,強化公共記憶。按照羅馬學者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公元23/24—79年)的說法,第一座由官方豎立于雅典的雕像是誅殺僭主希帕庫斯(Hipparchus,公元前528—前514年在位)的哈莫狄烏斯(Harmodius)和阿里斯托吉吞(Aristogeiton)像。(2)公元前514年,哈莫狄烏斯因其姿容俊美而被庇西特拉圖的兒子希帕庫斯覬覦,這燃起了其求愛者(同性戀)阿里斯托吉吞的怒火,二人遂謀劃刺殺了僭主。雖然哈莫狄烏斯和阿里斯托吉吞刺殺僭主的動機是個人報復,但這一行為激化了庇西特拉圖家族的暴虐統治,從而加速了僭主的滅亡和民主政治的到來。雅典人將二人奉為民主政治的功臣,克里斯提尼(Cleisthenes,公元前570—?)掌權后曾命工匠為兩位刺殺僭主者塑像。從現存的復制品來看,哈莫狄烏斯與阿里斯托吉吞同時向前大跨一步,手握武器。雖然兩人手臂的動作各不相同,但向前的同步動作表現出同仇敵愾、視死如歸的氣勢和勇于為城邦獻身的精神。據稱波斯人在公元前480年入侵雅典時曾帶走二人的雕像,意圖打擊雅典人的士氣,(3)可見這組雕像的社會政治意義已經遠超其藝術價值,是民主政治的重要象征。城邦政治的大事件為藝術創作提供了主題和素材,藝術作品則服務于城邦的輿論宣傳目的,聚焦于城邦至上的目標和追求榮譽的個人英雄主義情結。(圖1-1-16)

圖1-1-16 哈莫狄烏斯與阿里斯托吉吞二人像,羅馬東北蒂沃利(Tivoli)哈德良別墅,羅馬帝國哈德良時期(公元117—138年)仿制品
從古風到古典時期的藝術杰作大多屬于公共生活范疇,其主題以神話英雄和城邦杰出人物為主。神話,特別是荷馬史詩,構成了希臘人共同的文學基礎,而共同的宗教信仰形成了泛希臘崇拜,這些都為藝術創作提供了素材,構成希臘人共同的集體記憶。早在古風時代,希臘人便開始接觸到近東、埃及等地的宗教與文化傳統,豐富了希臘藝術的主題元素與風格。希波戰爭的爆發不僅令希臘藝術家創作了大量象征希臘戰勝波斯的藝術品,同時也推動了希臘和波斯兩個民族的交流互動,為后來希臘文化向東的進一步傳播創造了條件。
二、希臘化時期
如果說古風和古典時期希臘藝術的主題是神話與城邦,希臘化時期(公元前334—前30年)的藝術則呈現出強烈的現實主義和個人化趨勢。其表現之一就是由服務城邦和公民集體轉變為服務王室和貴族。希臘化時代政治局勢動蕩不安,各希臘化王國的君主們除了通過戰爭擴展自己的勢力外,也需要借助輿論手段來樹立和鞏固自己的權威。一個常見的做法便是標榜自己是亞歷山大大帝的繼任者。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很多國王仿照亞歷山大的形象來塑造自己的雕像和錢幣頭像。在以亞歷山大之名進行的模仿風潮中,大量的亞歷山大像有一些共同特征,例如不蓄胡須的青年男子樣貌,如獅子般的波浪式卷發以及向上看的、閃爍明亮的眼神等。這些皆以亞歷山大本人認可的藝術家呂西普斯(Lysippus,約公元前390—約前300年)所創作的亞歷山大像為藍本。(4)(圖1-1-17)

圖1-1-17 亞歷山大頭像,埃及亞歷山大里亞,公元前2—前1世紀
類似的特征出現在許多希臘化統治者的雕像和錢幣頭像上。例如馬其頓安提柯王朝國王“圍城者”德米特里一世(Demetrius I Poliorcetes,公元前294—前288年在位)和帕加馬王國(Kingdom of Pergamon,約公元前282—前129年)阿塔盧斯一世(Attalus I,公元前241—前197年在位)的雕像都是卷發的年輕男子形象。(圖1-1-18、19)獅子毛般的卷發還出現在托勒密王國創建者托勒密一世(Ptolemy I,公元前305—前282年在位)、塞琉古王國安條克一世(Antiochus I,公元前281—前261年在位)和自立為王的特里豐(Tryphon,公元前142—前138年在位)等人的錢幣頭像上。(圖1-1-20、21、22)其中特里豐本是塞琉古王國的一名官吏,于公元前142年篡位奪權。他的錢幣正面的頭像頭戴王帶(diadem),卷發的樣子和亞歷山大頗為相似,背面則是一頂馬其頓式頭盔。特里豐采用這樣的形象顯然是要將自己與馬其頓王朝,特別是亞歷山大相聯系,表明自己統治的正統性。

圖1-1-18 “圍城者”德米特里一世頭像,意大利赫庫蘭尼姆(Herculaneum)莎草紙別墅(Villa of the Papyri)列柱中庭,公元1世紀中期復刻品

圖1-1-19 阿塔盧斯一世頭像,土耳其帕加馬,公元前2世紀

圖1-1-20 銀幣正面,托勒密一世頭像

圖1-1-21 銀幣正面,安條克一世頭像

圖1-1-22 銀幣正面,特里豐頭像
崇拜和模仿亞歷山大的風潮一直延續到羅馬的興起。羅馬早期的宿敵本都國王米特里達特六世(Mithridates VI,公元前120—前63年在位)被希臘人看作是反抗羅馬人的英雄,宛如當年亞歷山大解救希臘人擺脫波斯的奴役。國王本人便利用這一聲望在形象上刻意模仿亞歷山大。例如在米特里達特六世發行的錢幣上,年輕、卷發的國王形象與亞歷山大頗為類似。(圖1-1-23、24)

圖1-1-23 金幣,正面米特里達特六世頭像

圖1-1-24 銀幣,正面米特里達特六世頭像
作為希臘的征服者,羅馬人亦熱衷于談論亞歷山大。普魯塔克提到龐培(Pompey the Great)的發型和長相類似亞歷山大,特別是他年少成名,戰功顯赫,令不少人將其與亞歷山大相提并論。更為出名的一則軼事是,凱撒(Caesar)年輕時曾感嘆亞歷山大在同齡時已建立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帝國,自己卻碌碌無為。(5)現存于威尼斯國家考古博物館的一尊龐培雕像(圖1-1-25),無論是抬頭向上看的姿勢還是卷曲的頭發,都和呂西普斯的亞歷山大像(圖1-1-20)有相似之處。由此可見亞歷山大已經成為一種象征。作為龐大帝國的建立者和統治者,他不僅是希臘人的英雄,而且是成為所有懷有征服野心的人競相效仿的榜樣。

圖1-1-25 龐培頭像,奧古斯都時期(公元前43—公元18年)復制品
希臘化時期黃金制作工藝發達,這固然與上層貴族的奢侈享樂之風密不可分,但也與亞歷山大的東征和掠奪有關。據統計,波斯幾座都城如蘇薩(Susa)、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和帕薩爾加德(Pasargadae)所存儲的金銀總價值高達15萬塔蘭特,此外還有大量的錢幣和貴金屬制品。(6)數額如此巨大的財富流入希臘世界后,奢華的金銀制品自然而然成為當時貴族享樂生活中的常見之物。
宴飲是希臘貴族男性的傳統社會活動,到了希臘化時期,宴飲所用的酒杯日趨精巧和奢華。例如大英博物館所藏的一只玻璃酒碗分為內外兩層,中間夾有純金打磨的葉子和花朵等裝飾。工匠首先打磨出內層的玻璃小碗,在上面附加黃金裝飾圖案后,再把它套在另一層更大的玻璃碗上,這樣既具備觀賞性又具有實用性。(圖1-1-26)

圖1-1-26 夾金箔玻璃碗,可能制作于埃及亞歷山大里亞,發現于意大利普利亞地區的卡諾薩(Canosa),約公元前250年
從墓葬出土的隨葬品來看,黃金打造的耳環、項鏈、戒指等飾物在希臘化時期貴族女性的日常生活中屢見不鮮。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一件黃金發網,在造型上極盡奢華精巧。(圖1-1-27)其頂部和發圈上各有一串黃金垂飾,中間用紅色的石榴石予以點綴,其前端是由黃金打造的發圈,用來卡住佩戴者的發髻,頂部是一塊圓盤狀的黃金,上面刻有阿芙洛狄特的浮雕半身像和一尊小愛神,通過一串串黃金小珠與前端發圈相連。阿芙洛狄特作為司掌情愛的女神,是希臘化時期女性飾物上經常出現的形象,在一只希臘化時期的黃金戒指上,甚至還出現了阿芙洛狄特手握盾牌和長矛的造型。(圖1-1-28)

圖1-1-27 黃金發網,制作于埃及,公元前225—前175年

圖1-1-28 黃金嵌石榴石戒指,希臘埃雷特里亞(Eretria)厄洛特斯(Erotes)之墓出土,公元前3世紀早期
在希臘化時期,貴族女性不僅享有奢侈的生活和崇高的社會地位,一些王室女性甚至還手握政治權力,這一點尤以埃及托勒密王國最為突出。托勒密王國的許多王后或是和國王共同執政,或是輔佐年幼的國王。相應的,她們也和男性統治者一樣成為藝術服務的對象,在錢幣上刻有頭像。
例如一枚發行于托勒密二世時期的八德拉克馬金幣,正面是托勒密二世(Ptolemy II,公元前284—前246年在位)和他的第二任妻子也是他的親姐姐阿爾西諾二世(Arsinoe II)的頭像,二人皆頭戴王帶,幣文為希臘語“姐弟二人的”(AΔEΛΦΩN)。(圖1-1-29)王后與國王成對出現在錢幣上,足以反映出王后的個人影響力。根據史料記載,阿爾西諾二世享有與國王一樣的頭銜,擁有受封賜的城市,埃及人甚至將她當作神明一樣崇拜。(7)托勒密二世統治時期還發行過刻有阿爾西諾二世單人頭像的錢幣,王后頭戴王帶。(圖1-1-30)

圖1-1-29 托勒密二世時期發行的八德拉克馬金幣,國王與王后頭像

圖1-1-30 托勒密二世時期發行的八德拉克馬金幣,正面阿爾西諾二世頭像
在阿爾西諾二世之后,錢幣上出現王后單人頭像是十分普遍的現象。例如托勒密六世(Ptolemy VI,生卒年約公元前186年—前145年)時期發行的八德拉克馬金幣,正面為年輕的頭戴王帶的托勒密六世頭像,背面的圖案是他的母親克列奧帕特拉一世(Cleopatra I),她頭戴王帶和頭巾,幣文為希臘語“王后克列奧帕特拉”(KΛEOΠATPAΣ BAΣIΛIΣΣHΣ)。(圖1-1-31)克列奧帕特拉七世(Cleopatra VII,公元前51—前30年在位)的頭像也單獨出現在錢幣上。(圖1-1-32)

圖1-1-31 金幣,克列奧帕特拉一世與其子托勒密六世頭像,埃及,公元前180—前176年

圖1-1-32 銀幣,克列奧帕特拉七世頭像,以色列亞實基倫(Ashkelon),公元前50—前49年
希臘化時期的藝術具有現實主義特征的表現之二,是開始關注普通大眾真切實在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希臘古典藝術關注的是神話與英雄人物、城邦的命運、公民的責任等社會重大問題,而隨著政治上從城邦到王國的轉變,個人主義逐漸取代集體主義。藝術一方面需要滿足統治者們對俗世享樂的追求,另一方面則開始關注個體的遭遇和訴求。我們在希臘化時期的雕塑中可以發現隨從、教師、漁夫、農民、老人孩童等各種形象,這些富于現實主義色彩的藝術品所反映的正是社會底層人民的生活。
例如現藏于盧浮宮的黑色大理石雕塑“老漁翁”,刻畫了一位年邁的漁翁。他仰面朝天,面容憔悴,露出絕望和痛苦的神情。而全身肌肉線條分明,頸部和手臂青筋凸起,應該是一位常年從事捕魚勞作的底層勞動者。最吸引觀者的莫過于人物所傳達的一種對長年艱苦生活的無奈甚至絕望,漁夫為了謀生而踏入水中準備捕魚,但并不抱有滿載而歸的期望。這種對消極情緒的細微刻畫,反映出希臘化時期藝術家們不同于古典時期追求理想化的目標,力圖展示出人物真實的情感和苦難。(圖1-1-33)

圖1-1-33 老漁翁像,公元2世紀羅馬復制品
類似的雕塑作品還有“市場老婦”“醉酒老婦”“牧羊老婦”等。其中老婦人的形象屢見不鮮,也說明希臘化時期女性成為藝術家關注的群體。除了雍容華貴的王室女性外,社會底層女性的生活與苦難也被真實地記錄在藝術作品中。(圖1-1-34、35、36)

圖1-1-34 市場老婦像,羅馬帝國儒略—克勞狄時期(Julio-Claudian,公元14—68年)復制品

圖1-1-35 醉酒老婦像,公元2世紀羅馬復制品

圖1-1-36 牧羊老婦像,羅馬時期復制品
除了平凡的普通人外,外族人也是希臘化時期藝術家們所關注的對象。例如“垂死的高盧人”描繪了一位戰敗受傷倒地的高盧人形象。受傷的戰士已經無法再拿起自己的武器,頭部無力地下垂,這一情景生動地表現出高盧人臨死前的悲壯與靜默。(圖1-1-37)另一尊雕像“高盧人與妻子”則有一種視覺沖擊的對比效果。絕望的高盧人在殺死自己的妻子后,舉刀毅然自盡。藝術家恰到好處地定格這一瞬間,將妻子已經死亡的靜態和高盧人迎接死亡的動態形成一組時間上的對比。(圖1-1-38)這兩尊作品將高盧人的異族特征描繪得非常清楚:身材高大健壯、頭發呈卷曲狀、只留髭須而無胡須。(8)

圖1-1-37 垂死的高盧人像,羅馬薩盧斯特(Sallust)花園,羅馬時期復制品

圖1-1-38 高盧人與妻子像,羅馬薩盧斯特花園,羅馬時期復制品
可能是出于對敵人的尊敬,藝術家將高盧人刻畫為裸身形象,這在表現希臘英雄和勇士時屢見不鮮。這些高盧人的雕塑是公元前230—前220年帕加馬國王阿塔盧斯一世為紀念其擊敗高盧人的勝利而立,原作為青銅像,現僅存羅馬時期大理石復制品。盡管高盧人在戰場上與希臘人為敵,但他們健碩的身體和勇猛的氣質給希臘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成為受希臘藝術家關注的新群體。
除了現實主義、個性化以外,希臘化藝術的另一個重要特征是它整體上的多元性。亞歷山大的征服將小亞細亞、埃及、伊朗、中亞、印度等地囊括進帝國的版圖,特別是他在所到之處建城駐軍,大大推動了希臘文化在東方的傳播。與此同時,新建城市的希臘人也不免受到當地文化的影響。亞歷山大本人極力推進希臘人與東方各民族的交流與融合,接受當地的風俗習慣與宗教信仰,因此亞歷山大帝國帶來的不僅是希臘文化的向外輸出,更準確地說是當地文化與希臘文化的合流。這一點在宗教信仰方面尤為突出。
例如在托勒密埃及時期,統治者打造了新的希臘化的神——薩拉皮斯神(Serapis)。薩拉皮斯神的雕像通常是長須成年男子,與宙斯、哈得斯(Hades)、狄奧尼蘇斯(Dionysus)等希臘神的塑像有一定的相似性。但他頭上所戴的象征豐產的圓柱形王冠(modius)則是埃及本地的藝術特色,埃及穆特神廟中出土的王后雕像即戴有此冠。(9)在阿富汗的貝格拉姆遺址(Begram)發現的薩拉皮斯神像,除了頭戴埃及風格的圓柱形王冠外,手中還握有赫拉克勒斯的木棒。由此可見,薩拉皮斯崇拜結合了希臘神與埃及神的特性與職能,是希臘化時期多元文化融合的重要表現。(圖1-1-39、40)

圖1-1-39 薩拉皮斯大理石胸像,公元2世紀羅馬復制品

圖1-1-40 薩拉皮斯青銅立像,阿富汗貝格拉姆,公元1—2世紀
這種希臘神與本土神結合的宗教多元性也出現在希臘化世界其他地區。例如在安納托利亞的許多地區,阿芙洛狄特崇拜與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女神阿娜希塔(Anahita)相結合。(10)在科馬根尼國王安條克一世(Antiochus I of Commagene,公元前70—前31年在位)的墓地,即今土耳其東南部的內姆魯特山(Mount Nemrut),有五尊結合了東方神和希臘神特征的神像。這些神像的頭部是由整個石塊雕刻而成,身體以石塊壘筑,現已倒塌散落。神像的底座刻有神的名稱,其中包括宙斯—阿胡拉·馬茲達(Zeus-Ahura Mazda)、赫拉克勒斯—波斯戰神韋勒斯拉納—阿瑞斯(Heracles-Verethagna-Ares)和阿波羅—密特拉—赫利奧斯—赫爾墨斯(Apollo-Mithra-Helios-Hermes)等。(圖1-1-41)

圖1-1-41 安條克一世墓地西側發現的石雕頭像,公元前1世紀
在塞琉古王國,赫拉克勒斯被認為與印度—伊朗勝利之神韋勒斯拉納(Verethragna)等同。(11)伊朗貝希斯敦(Behistun)的“赫拉克勒斯像”被認為表現的是韋勒斯拉納。(12)巖刻距地面約2米,長1.47米,赫拉克勒斯的右肩上方刻有希臘語銘文(13),可知刻于塞琉古紀年164年(公元前148年),是一位塞琉古王國的當地總督為統轄上省的大將軍祈福所刻。赫拉克勒斯(韋勒斯拉納)斜躺于一只立獅背部,其右手撫膝,左手托著一個碗。(圖1-1-42)這種人物側臥的姿勢最早出現在新亞述時期,在當時新亞述宮廷僅見孤例(圖1-1-43),后來在古希臘世界,尤其是與希臘文化關系緊密的埃特魯里亞(Etruria/Etruscan)十分流行。(圖1-1-44)但神靈位于立獸之上的造型則是西亞傳統。(圖1-1-45)

圖1-1-42 貝希斯敦赫拉克勒斯巖刻

圖1-1-43 新亞述(Neo-Assyria)石浮雕上的人物側臥形象,伊拉克,公元前645—前635年

圖1-1-44 埃特魯里亞陶瓶,意大利武爾奇(Vulci),公元前520—前510年

圖1-1-45 馬爾泰(Maltai)巖刻線描圖,伊拉克北部哈拉馬塔洞穴(Halamata Gave),新亞述,公元前704—前6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