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挽棠是被藥香熏醒的。

睫毛顫了顫，她緩緩睜眼，入目是裴硯垂落的眼睫。

他靠在雕花拔步床沿，左手仍攥著那枚染血的銀杏葉，指節因用力泛著青白。

她唇上還殘留著淡淡的鐵銹味，是方才他咬破舌尖時滲進的血。

“醒了？“裴硯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抬眼時眼底的烏青刺得她心疼。

她剛要坐起，腕間忽然一暖——他竟在她沉睡時，用掌心捂著她戴銀鐲的位置。

那是前世林昭昭下咒的地方，此刻被他焐得發燙。

“我沒事。“她輕聲說，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眼下的陰影。

裴硯卻突然低頭，在她心口處掃了一眼。

蘇挽棠順著他的目光低頭，只見鎖骨下方那粒朱砂痣邊緣，不知何時暈開一道極細的紋路，像兩片交疊的銀杏葉，正是雙生契印的“共命“印記。

“這是...“她指尖懸在痣上，沒敢碰。

“契印反噬時，你的血滲進了我的咒文。“裴硯將銀杏葉放進她掌心，葉片上的血漬已凝成暗紅，“現在我們的命，真的連在一起了。“

窗外忽然傳來細碎的人聲。

“你說林小姐今早怎么會在祠堂暈倒？“小丫鬟的聲音隔著窗紙飄進來，“我聽張媽媽說，她額角撞在供桌上，血都染紅了香灰——“

“噓！“另一個聲音壓低了，“昨兒夜里夫人還說要給林小姐請大夫，結果二奶奶去偏院瞧了眼，回來說林姑娘醒了就喊'有鬼'，現在連參湯都喝不下......“

蘇挽棠捏著銀杏葉的手慢慢收緊。

晨光透過窗紗落在她臉上，眼底的笑像淬了蜜的刀：“看來那道反噬，比咱們想得厲害。“

裴硯垂眸替她理了理被角：“你昨日用咒焰燒了她的殘魂，她現在不過是具被怨氣撐著的空殼。“他頓了頓，指腹蹭過她腕間的紅痕，“但你說得對，要讓全京城知道誰是蘇家嫡女，得在及笄禮上撕開她最后一層皮。“

蘇挽棠忽然傾身，在他唇角輕輕啄了一下。

裴硯怔了怔，耳尖慢慢泛紅。

她退開時眼底狡黠：“這是獎勵你昨晚沒騙我。“

“那若我現在說，及笄禮的流程我已經讓人改了？“裴硯握住她作亂的手，指腹摩挲她掌心的薄繭——那是前世她練劍時磨出來的，“你要再獎勵我什么？“

蘇挽棠剛要開口，外間傳來綠枝的叩門聲：“姑娘，夫人說吉時快到了，該換及笄服了。“

她應了聲，轉頭對裴硯挑眉：“等會看我拆穿她時，你可得把藏在袖中的證據遞得漂亮些。“

裴硯低笑，起身替她撩開床帳：“蘇姑娘的計謀，在下遵命。“

及笄禮前廳的紅綢被風掀起一角，露出滿堂賓客。

蘇挽棠踩著鼓點穿過回廊時，裙裾上的金線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她今日穿了件赤金蹙金繡海棠紋的翟衣，發間插著侯爺當年從南詔國帶回來的紅寶石步搖，每走一步都叮鈴作響。

偏席上，林昭昭被兩個丫鬟扶著，臉色白得像新刷的墻。

她身上穿著月白儒裙，腕間還系著蘇挽棠前世最愛的纏枝蓮紋絲帕——此刻那帕子被她攥得皺成一團。

“今日是小女及笄之禮。“侯爺站在首座，聲音沉得像敲在青銅鼎上，“煩請各位見證，我蘇家嫡女才德兼備——“

“爹爹。“蘇挽棠突然出聲，聲音甜得像含了蜜，“昭昭妹妹與我自幼失散，如今雖回府，總有些誤會。

不如趁今日，我與妹妹當眾比試才藝？

也讓各位叔叔伯伯看看，我蘇家女兒到底是怎樣的風采。“

滿座嘩然。

林昭昭的指尖在帕子上摳出個洞：“姐姐說笑了......我昨日受了寒，身子實在不適......“

“妹妹這話說的。“蘇挽棠提著裙裾走到她跟前，俯身時步搖垂落的紅寶石擦過她鬢角，“當年你剛進府時，可是說自己在鄉下跟老尼姑學了十年琴棋書畫。

今日及笄，正是妹妹展示才學的好機會呀。“

她話音未落，裴硯已從賓客席上站起，執扇輕笑：“蘇姑娘說得是。

今日若能得見兩位姑娘的才藝，倒是我等的福氣。“

侯爺看了眼蘇挽棠發亮的眼睛，又看了看林昭昭慘白的臉，最終沉聲道：“既是挽棠的主意，便依了。“

第一曲琴藝，蘇挽棠先彈。

她坐在琴前，指尖剛觸到琴弦，《破陣》的激昂便破云而出。

這曲子本是邊關守將為慶勝而作，經她指尖彈出，竟有金戈鐵馬之勢，連廊下的銅鈴都被震得嗡嗡作響。

林昭昭的琴音卻像被水浸過的紙。

她彈的《陽春白雪》溫婉哀婉，可指尖總在第四弦上打顫——那是蘇挽棠前世教她的，說這樣能彈出“余音繞梁“的效果。

“好曲。“蘇挽棠在她彈完后拍了拍手，眼尾微挑，“可惜這曲子是三年前宮中新譜的《清商引》，當年昭昭妹妹還在鄉下，如何能提前學會？“

“你胡說！“林昭昭猛地抬頭，額角的紗布被掙得歪了，“這是我跟師父學的......“

“師父？“裴硯搖著折扇踱步上前，袖中滑出一卷泛黃的樂譜，“這是三年前中秋宮宴的曲譜，我讓人從太常寺抄來的。

蘇姑娘且看——“他將樂譜攤開，“這指法、這變調，可是與林姑娘方才所奏分毫不差？“

滿座賓客伸長脖子看。

有那懂琴的老夫人扶著丫鬟湊過去，看了半刻突然拍腿：“可不是！

我那年在宮宴上聽過，這林姑娘的琴藝，怕不是'學'來的？“

林昭昭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第二場詩詞應答，蘇挽棠出題：“以'魂'為題，作詩一首。“

林昭昭捏著帕子的手在抖。

她閉了閉眼，開口時聲音發虛：“魂牽夢繞幾回醒，月下獨影淚難停......“

“好詩。“蘇挽棠突然笑出聲，“這是先太子在嫡公主夭折時寫的《悼魂》，當年抄本傳遍京城，妹妹莫不是連亡靈都要剽竊？“

“不可能！“林昭昭尖叫著站起來，“我、我是自己寫的......“

裴硯不知何時又從袖中摸出一卷舊紙，展開時邊角還帶著焦痕：“這是東宮舊藏，先太子的詩稿。

蘇姑娘你看——“他指尖點在“魂牽夢繞幾回醒“那句上，“連字跡都與林姑娘方才所吟一模一樣。“

前廳里的抽氣聲此起彼伏。

有位御史夫人捂著嘴小聲道：“這林姑娘，莫不是......“

第三場武藝展示，蘇挽棠直接拔了裴硯腰間的劍。

劍風獵獵卷起她的裙角。

她舞的是“海棠十三劍“，這是她十歲那年為防刺客創下的招式，每一招都帶著海棠花的柔與刺。

收勢時，她突然將劍擲在林昭昭腳邊，劍尖深深扎進青石板。

“這把劍，是我十歲從刺客手里奪下的。“她聲音冷得像冰碴，“那時昭昭妹妹還在鄉下，可她方才使的劍穗結法、出劍角度，與我這'海棠十三劍'分毫不差。“

林昭昭盯著腳邊的劍，突然瘋了似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茶案。

青瓷盞碎了一地，她卻像沒知覺似的，指著蘇挽棠尖叫：“你怎么可能記得這些！

你前世明明......“

“夠了！“侯爺拍案而起，震得茶盞跳了三跳，“來人！

把林昭昭帶回偏院，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門！

再去請京兆尹來，徹查她這些年的'才學'是從哪來的！“

兩個粗使婆子上前要架人。

林昭昭突然撲向蘇挽棠，指甲幾乎要撓到她的臉：“你以為你贏了？

那鏡子里的......“

“拿下！“裴硯擋在蘇挽棠身前，聲音冷得像臘月的雪。

婆子們一擁而上，將林昭昭拖了出去。

她的尖叫漸漸遠去，只剩尾音在廳中回蕩：“你們會后悔的！

會后悔的——“

“阿棠。“裴硯轉身，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扯亂的鬢發，“別怕，有我在。“

蘇挽棠搖了搖頭，眼底卻有暗潮翻涌。

她望著林昭昭離去的方向，輕聲道：“她方才要說什么？

鏡子里的......“

“夜里我帶你去個地方。“裴硯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帕子傳過來，“有些事，該讓你知道了。“

深夜，侯府密室。

裴硯點亮墻上的琉璃燈，光線映在一面青銅古鏡上。

他伸手抹過鏡面，銹跡斑斑的鏡身突然泛起漣漪，浮現出一幅畫面——

那是前世的雪夜。

蘇挽棠蹲在街角，凍得直搓手。

不遠處，裴硯騎著白馬經過，突然勒住韁繩，跳下來將披風披在她身上。

他身后，有個模糊的身影縮在陰影里，只露出半張臉——竟與林昭昭有七分相似。

蘇挽棠的瞳孔驟縮。

她伸手去碰鏡面，指尖卻穿過漣漪，觸到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