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牢豬酒館，李諾再次回到考文特花園市場區。

他憑記憶尋找露西提到的尼古拉斯器材店，轉了幾圈卻始終未果，最終向攤販詢問，才得知店名叫“尼古拉科學與安全器材店”。

這個在這個時代略顯古怪和超前的店名，讓李諾原本三分的興趣陡然升至五分。

【科學？】

雖然這個世界已經歷了第一次工業革命，蒸汽機的轟鳴聲正在改變著城市的面貌，但人們對“科學”二字的排斥與畏懼，卻比他原世界的十九世紀更為強烈。

這或許要歸咎于至高真神教會的絕對權威——在這個連改良紡織機都現在仍會被極端狂信徒斥為“褻瀆造物主”的世界里，人們對全知全能真神的信仰遠比李諾記憶中的任何宗教都要狂熱而純粹。

“有趣......”李諾的目光在店鋪招牌上流連。敢把“科學”二字堂而皇之地裱在門楣上的，要么是不要命的瘋子，要么就是有恃無恐的狠角色。

而且店鋪還是開在考文特花園市場區這樣嘈雜且生活氣息濃厚的地方，實在令人好奇。

然而，當李諾找到店鋪時，卻發現店門緊閉。他轉身向隔壁的面包店老板娘詢問。

豐腴的面包店太太顯得不情愿，但在李諾買下一個小點心后，她熱情地將所有能說的、不能說的都告訴了他。

這家店名冗長且別出心裁的店鋪在這里開了半年，生意卻極差。

“這地方根本沒人光顧，”那位太太撇撇嘴，語氣中透著對新鮮事物的抵觸，“哼，那些齒輪和怪異的東西，除了招惹灰塵，還能有什么用？誰會在這種市場里買這些奇怪的東西？”

李諾并未理會她的抱怨，只問道：“我聽說他們最近接了一單生意？”

那位太太神秘兮兮地點頭：“沒錯。若非這樁生意，他或許還能勉強支撐幾個月，但現在嘛......恐怕明日就要宣告破產了。

她壓低聲音：“他和人做了交易，簽了合約，但貨物送到后，買家認為他的東西根本不值那個價格，拒絕支付尾款。”

“要我說，他賣的東西多半也帶著騙人的性質，老實人被他騙了也就算了，但這次他惹上了惹不得的人物。”那位太太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李諾微笑道謝后離開。

他再次回到之前光顧過的市場區成衣鋪，額外買了一件燈芯絨外套和一頂法蘭西人愛的中性費多拉帽，并索要了小票作為報銷憑證。

一手提著新衣物，另一手拿著從考文特花園社區中心抄錄的房屋租賃信息，李諾開始在附近街道尋找合適的公寓。

他的預算并不寬裕，因此目標明確：房租必須位于工人或移民聚集的區域。同時，他又需要一定的隱私，不希望被周圍的鄰居記住，所以最好是那種人口流動性較大的單間公寓。

他已經看過兩處，但都不甚滿意。接下來的目的地是位于德魯里巷的查爾斯公寓。

那是一棟老舊的背靠背式公寓，磚石建筑，約莫三層高，外墻斑駁發黑，仿佛飽經風霜。底層是一家不知售賣何物的雜貨鋪，樓上則是對外出租的公寓。

李諾從樓下仰望，房屋緊密地擠在一起，幾乎沒有一絲縫隙。一扇扇窗戶狹小而骯臟，不少都半開著，他甚至能隱約聽到從房間里傳出的各種聲音——

嬰兒的啼哭、夫妻的爭吵、醉漢的嘟囔、病弱的咳嗽，以及縫紉機單調的咔嗒聲。

住在這里的，什么樣的落魄模樣都有。

這樣的環境與舒適二字毫無關聯，但好在滿意與否，終究是一種主觀感受。李諾覺得還不錯，畢竟他本就沒打算長住于此，這只是一個以防萬一的備用居所。

200平方英尺（約20平米）的單間，每周租金6先令，不包含餐食。價格不算特別便宜，但位于偏僻街道盡頭的地理位置，卻十分符合他對房屋的要求。而且，奔波了三個地方，他也確實有些疲憊了。

李諾很快與房東太太簽下了租房契約。這位六十歲來歲的老婦人目光銳利，她起初并不相信李諾會選擇租住于此——他那身價值十五英鎊的行頭，實在與這條巷子里的人們格格不入。

但在李諾爽快地支付了接下來兩個星期的租金后，房東哈德森太太這才將那把幾乎生銹的鑰匙交給他，并絮絮叨叨地囑咐著公共盥洗室和水井的位置，以及其他一些注意事項。

房間位于三樓306。推開門，一股陰暗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

墻壁上的壁紙剝落大半，露出斑駁的霉斑。房間里除了一個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這反而讓房間顯得格外寬敞。

這里沒有蠟燭，更沒有煤氣燈。

李諾在陰暗中坐下，從大衣中取出一個精致的銀色酒壺，那是他在離開牢豬酒館時從那個漂亮的年輕人身上順來的。

打開酒壺，香醇的白蘭地氣息撲鼻而來，年份顯然不菲，真是個懂得享受的有錢人。

他將酒壺放在桌上，開始思考針對羅伯特.格雷的計劃。

【你要對付羅伯特.格雷？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腦海中，里諾.萊克略帶驚訝的聲音響起。

沒錯，他打算接近那個貪鬼格雷，調查他。

李諾有這個打算當然并非是為了替菲爾報復，或是幫他拿回輸掉的錢。恰恰相反，他覺得菲爾需要一個教訓。

但他需要確認羅伯特.格雷是否真如菲爾所說，是個外來者，并且是最近才進入考文特花園的那種外來者，這或許與雷斯垂德提到的匿名舉報有關。

【但你真的不打算順便做點別的事嗎？】

腦中里諾.萊克的聲音帶著點蠱惑。

【做點別的？】

【那個格雷一聽就是個貪婪又作惡多端的家伙，正是最好的肥羊對象。

如果露西說的都是真的，我相信至高真神也會贊成我們在調查他的同時進行一些財富再分配的活動。

比如替隔壁街道的工匠們拿回薪酬；還有那家安保器材公司，你剛才想去看看，不就是想具體了解一下情況嗎？】

李諾沉默不語。他剛才的確是想著順路去市場區時了解一下情況。

【想想吧，對于這樣的人，我們完全可以在為聯合王國的扶貧和慈善事業繳納稅費的同時，充實自己的錢包。】

【......】

李諾不愿意承認，自己有幾分心動。

【最重要的是，】里諾.萊克聲音沉了沉，變得嚴肅，【貪鬼格雷做的這些事情，如果哈德利大佬不管，警察也不管，總得有人來管吧。】

......

窗外的天空逐漸暗沉，這棟公寓過于偏僻，連附近教堂的鐘聲也聽不清。

李諾向房東太太詢問時間，確認現在已經是下午七點十五分。

伯爵府中，李諾在意識深處通過貓宿主了解到今天斯賓塞伯爵帶著艾瑟爾小姐陪同王室成員去倫敦溫莎獵場打獵，回到倫敦城區后這位小姐又臨時提出要去位于城中心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參觀。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是不列顛國教，即至高真神教新教圣一教會在倫敦最為重要的教堂之一。

初來倫敦的鄉下小姐想要參觀拜訪，實屬正常。

但更合適的做法，或許是單獨選一天早晨去參加真神禮拜活動或真神教義學習研討，再進行參觀。

不過這也讓李諾松了口氣，至少不用當著艾瑟爾的面拐走她的貓。

他輕叩后牙槽，將主意識切換至正在打呼的柴郡身上。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幽幽睜開，眨了眨，迅速站起身，輕車熟路地打開貓籠外的鎖，順著別墅外墻的管道滑下，趁著夜色掩護，輕盈躍出花園，踏上街道。

經過昨天的戰斗，李諾已經完全適應操作這具貓身，它邁開四肢，朝長廊街飛奔。

李諾奔跑的速度遠超尋常貓咪，他只覺得身體輕盈得幾乎掙脫了地面的束縛。

他貼著墻根疾馳，偶爾躍上墻壁，靈巧地躲避著障礙物，下一秒又回歸地面。四周的景象如同逆流的河水般向身后飛速退去，他只聽見風在耳邊呼嘯，卻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

三英里的距離，里諾感覺自己只用了不到乘坐公共馬車十分之一的時間。

他巧妙地將自己融入陰影之中，沿著長廊街的邊緣，搜尋著那個名為羅伯特.格雷的男人。

很快，他便在街道上看見了菲爾口中那個身材極為壯碩的大塊頭——羅伯特.格雷手下的打手之一。

此刻的長廊街人流熙攘，但他的體型實在太過醒目，又是考文特花園的生面孔，李諾輕而易舉地認出了他。

他步履匆匆，并不像是在閑逛，看來是有著明確的目的地。李諾穿梭于陰影之中，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后，來到了長廊街街頭的那家窗口酒吧。

酒吧的鐵門被推開，大塊頭進入后反手將門關上。李諾只得繞到酒吧后方的巷子里，縱身一躍，從一扇破舊的窗戶跳了進去。

落地之處，是酒吧后方的盥洗室。他聽力極佳，循著聲音離開了盥洗室，熟練地找到了聲音的來源——一間寬敞的房間。

他悄無聲息地竄進那扇房門，蜷縮在房門旁柜子的陰影之下，窺視著房間內的一切。

那個大塊頭此刻正站在房間中央，神色恭敬地匯報著什么。而在他對面——房間正中央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男子，約莫三十來歲。

他身材高瘦，有著一張還算英俊的臉龐，膚色偏白，頭發中分，兩側緊貼頭皮，下巴的胡須尖微微上翹，衣著樸素卻看得出用料考究。

他面前的小圓桌上，放著酒杯和餐盤。餐盤已經空空如也，但酒杯里還盛滿了淡紅色的液體。

李諾猜測，他應該就是羅伯特.格雷。

對方的長相與菲爾和露西描述中的貪鬼格雷頗為相似。很快，大塊頭的話也印證了他的猜測。

“格雷先生，正如您所預料的那樣，紅心賭廳那邊起了疑心。下一次我們再過去時，他們會更加謹慎地確認我們有沒有做出一些超出......嗯......超出規則的事情。”大塊頭甕聲匯報著。

羅伯特.格雷聞言，皺起眉頭：“我們前兩日有什么地方暴露了？”

“應該沒有，格雷先生，他們并沒有發現實質性的問題。”大塊頭頓了頓，繼續說道，“只是.......我們贏的次數在他們看來......可能稍微多了點。”

格雷冷笑一聲：“這就......輸不起了？我們這幾日贏得錢加起來還不到二十鎊。窮人地區開設的賭場，果然是斤斤計較。”

大塊頭沒有回答。

李諾看到格雷手指輕輕敲打著扶手，思索片刻后：“那這幾天就不去地下賭場了，贏不了幾個錢，更有暴露的風險。”

大塊頭點頭應下。

“那兩個工匠和那個店鋪老板呢？”格雷問道，“他們還在鬧？”

“是的，格雷先生。這三人非常固執，聲稱要去地方治安法官那里起訴您。”

“這些刁鉆的賤民！他們打壞了我那個昂貴的花瓶，按照市場價格扣除他們的報酬，他們反過來應該支付我錢才對。”格雷蒼白的臉頰浮現病態潮紅，“至于那個賣安保器械的鄉巴佬......”

“他若再鬧，就想辦法在他的店鋪塞點東西，然后以'瀆神'的名義匿名報給圣一教的人。”

他將圣教會叫做圣一教.....那么顯然不是圣教會的信徒了。

李諾眼睛一亮，腦中案子琢磨著他們言語中的細節。

“都是一些貪婪又天真的蠢貨。”格雷一臉嫌惡，“難道他們以為告到地方治安法庭就有用?”

“是的，格雷先生。據我所知，本地的治安法官每月能收到成百上千起訴訟，但實際情況是......”大塊頭說道，“大部分都不會被受理。即便受理了，他們打碎了您的貴重物品......嗯，雖然我們缺乏證據，但您知道的，法官先生在某些情況下是很好‘溝通’的。”

“至于那個安防設備的店鋪老板。”大塊頭嗤笑一聲，“我們甚至不用費心，他本就是附近教區作為'潛在異教徒'的重點關注對象。”

格雷點點頭，手指又在扶手上不耐煩地敲擊著，囑咐道：“盡量不要讓他們把事情鬧到官方那里去。”

“實在不行......”他面容顯得扭曲，“你就讓他們永遠閉嘴。”

“但要注意，不能鬧出任何動靜，我不希望被人注意到并做出聯想。”

大塊頭恭敬地應下。

“噠噠噠——”

就在這時，極為細微的腳步聲在房門附近響起。

李諾心中一緊。

“什么聲音！”格雷警覺地看過來，高聲道，“誰？”

大塊頭體型巨大，但身形靈活，很快朝聲音發出的方向靠近，寬大的手掌如同一座山般迅猛而重地壓下。

“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