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發了瘋似的推搡著擋在身前的人墻,卻撼動不了分毫。聲音都喊啞了,也阻止不了發生在高一陽身上的一切。
又是一次徒勞的掙扎,又是一次無用的吶喊,她眼睜睜地看著那烙鐵落下,皮肉灼燒的聲響混著高一陽壓抑的低吼,狠狠刺進她的心臟。雙腿陡然失了力氣,她重重往下墜去,被杜峰和江雪死死攬住。淚水滾進嘴角,比蓮心更苦,比黃連更澀,卻遠不及她此刻的絕望。
姜樹棠對于下面的喊聲置若罔聞。只死死盯著身形已不再筆直的高一陽。
當烙鐵第四次落下時,高一陽再也壓抑不住,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沖破喉嚨。那聲音像受傷的野獸,裹挾著先前三次強忍下的所有痛楚,在刑場上空炸開。他的背脊劇烈顫抖著,肌肉繃緊到極限,青筋暴起的手指死死扣住刑架。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顫音,仿佛連空氣都成了灼燒肺腑的毒藥。這聲痛吼像鈍刀般剮過秋天的耳膜,讓她渾身發抖,仿佛那烙鐵是燙在了自己的心上。
“不要……”她的聲音微弱細小,連她自己都聽不到。
“夠了,剩下的我來。”杜峰怒吼著看向姜樹棠。他終于將視線從高一陽轉向了人群。
“不是我不讓你來,離開的條件就是他替你們所有人承受這些。”姜樹棠不緊不慢地說道。
沒等杜峰再次開口,吳野跳下高臺,跑向高一陽,擋在他面前。接過姜樹棠的話問道:“如果你想看他受罪,他已經受了。除非你是想看他死!”
吳野這一打斷,擋在杜峰幾人面前的人墻一時精力分散,阻攔被沖開,十幾人一起沖到了高一陽身前擋著。
秋天輕撫過他的臉頰,拭去他眉梢將墜未墜的汗珠。高一陽緩緩抬眸,染血的唇角竟揚起一抹極輕的弧度。
“你還笑?”秋天聲音發顫,眼眶通紅。
“替你擋下了一道疤,”他輕咳了兩聲,眼底卻漾著溫柔,“值了。”
“我寧愿自己……”秋天哽咽著說不下去。
“我舍不得啊。”
“陽哥,你疼不疼呀?啊,我不敢看。這可怎么辦呀?……”周齊想碰又不敢碰,一直轉轉悠悠得碎碎念。
高一陽等到他終于不說話了,看向他,“好吵。”
躁動的人群也沖破阻礙,現場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涌了上去,幾百人站在了刑架前。高一陽詫異的看向人群。這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一幕。
人群中他瞥見一個身影,辛莘和那些人一起擋在前面。
吳野原本以為自己的阻攔不過是螳臂當車,但看到涌上來的人群,瞬間底氣十足,“放人吧,”他直視著姜樹棠,聲音里帶著勝券在握的沉穩,“您也不想最后沒辦法收場吧。”
姜樹棠的目光掠過吳維,他正漠然望著臺下,好似眼前的一切跟他毫無關系。但他默認了吳野的請求。
“放人!放人!”臺下聲浪此起彼伏,像一波波拍岸的怒濤,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總指揮瞇起眼睛,與執行人員交換了一個眼神。繩索終于松開,高一陽踉蹌著從刑架上跌落,被身前人接住。
杜峰將上衣蓋到他身前,沒有碰他后背血淋淋的傷口。
男人額前的汗水被秋天顫抖的指尖輕輕拭去,他粗重的喘著氣,抬眼看到秋天已經哭紅的雙眼——像是被揉碎了的桃花瓣,浸在春水里。
“不疼。”他粗糲的拇指撫過她濕潤的眼角,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別哭。”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剖開秋天的胸腔。酸澀從心口泛濫,順著血脈侵蝕每一寸肌膚。淚水決堤般涌出,在臉上簌簌滾落,連呼吸都變成了抽噎的碎片。
高一陽咬緊牙關,將顫抖的身軀壓向懷中。傷口在擁抱中迸裂,卻分不清懷中人的顫抖和自己的戰栗哪個更甚。
“對不起......”他的唇貼在她發頂,“不該讓你看到這些。”
秋天在他懷里拼命搖頭。
面無表情的吳維,終于跳下了臺子,穿過層層人群,來到高一陽身前。
“怎么樣?”他看著高一陽烙上印記的后背,邊緣的皮肉像燒焦的紙頁般蜷曲翻卷,露出猩紅潰爛的創面。燙傷處周圍的皮膚布滿紫黑淤血,像被污染的蛛網向四周蔓延。高一陽的每一次呼吸都讓那片潰爛的皮膚微微震顫,滲出新鮮的血清。
高一陽松開秋天,看向他,“死不了。”
吳維抬手按在一旁的杜峰肩上,另一只手的指尖不著痕跡地將一個硬物滑入對方掌心。“照顧好他。”
杜峰眼神一凜,立刻會意地攥緊拳頭。
謝別了眾人,一行十三個人走出了大本營。
吳維始終覺得姜樹棠不會這樣輕易放走他們。果不其然,他也出了營地。
不久,前方出現了幾人的身影。吳維還沒反應過來,姜樹棠已經拔出了槍對準了他們。
“砰——”槍聲似是震在耳膜,伸出的手懸在半空,以及未來得及喊出的聲音,同時間一起卡在了這一瞬間。
倒下去的身影像是幻覺一般不真實。口中一口口吐出的鮮血像是染紅了整個世界。天空是紅的,樹是紅的,整個大地都染上了血的顏色。
吳野倒在高一陽的懷中。
十三個人不被允許帶走任何物資。吳野提前收拾了一些必需品想帶給他們。在他馬上要追上幾人時,便瞥見了遠處舉槍的總指揮。沒來得及有任何其他的反應,他只飛身擋在了高一陽身前。
“小野!”高一陽聽到槍聲后回身,正好接住倒下來的吳野。
高一陽用手堵在他胸前的傷口上,“小野,不要,不要!”他口中吐出一股一股的鮮血。有人脫了衣服按在他的胸口。
他似是有話要說,嘴唇翕張。高一陽俯身將耳朵貼近他的唇邊。
“陽哥……快走!”微弱的聲音伴隨著鮮血一起吐出來。
吉飛注意到吳野身上的背包,將它卸下來,從里面翻出了手術包。
“隊長,把他放平,”吉飛迅速拆開手術包,攤在地上,“單耽、秋天幫我,其他人后退。”
高一陽緩緩把他放到地上,和其他人一起后退幾步,給他們手術留出空間。
姜樹棠沒看到吳野,不知道他是從哪里竄出來的。看到他倒下去的時候,姜樹棠有一瞬間是恍惚的。
他怎么會傷害吳野,那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他跟吳維是多年摯友,吳野從小就跟在倆人屁股后面跑著長大。說是他弟弟也不為過。
聽到身后的聲響,回頭時吳維已經越過他,沖了過去。
背上的劇痛加上剛才的沖擊,高一陽已經虛脫到站不起來。
吳維被杜峰攔在幾步之外,“要相信吉飛,你過去也沒用,只會影響他搶救。”
極度的悲傷化為噴發的怒火,他轉身向趕來的姜樹棠吼道:“你為什么就不能放過他們?他上前抓住對面人的衣領,“現在你滿意了?滿意了?!”
姜樹棠已經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我沒有看到他過來。”
吳維簡直要被他的話氣炸了,“他沒過來,那倒得人就是高一陽了。”他一字一頓,“他一樣是我弟弟!”
“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姜樹棠冷靜說道。“我要為遠航考慮,我要為遠航上千條人命負責!”
“遠航人的命是命,”吳維指著身后的十幾個人,“他們的命就不是命了嗎?那些不認識的陌生人就罷了”,他繼續點著身后的人,“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你都了解,他們是什么樣的人你不清楚嗎?他們能威脅到遠航的誰!?”
“好!拋開這些不說。如果人人都可以隨意離開,那遠航遲早會支離破碎。”姜樹棠換了一個角度。
“你怕的是所有人都效仿,你怕遠航失控,”吳維提高音量,“你怕再也做不了這個總指揮!”這句話像一記重錘打在姜樹棠心口上,悶痛逐漸蔓延至全身,讓他動彈不得。
吳維繼續道:“如果信賴遠航,在遠航安心,他們為什么要離開?高一陽為什么要走,你不知道嗎?你定下規則,好,我執行。你說為了大家好,我也認可。可我不是個冷血機器,今天走得就算不是高一陽,我也不能認同你剛才的那一槍!”
姜樹棠久久沒有說一句話,他拿槍的手垂在身側。眼神不知道聚焦在什么地方,然后他就轉身走了。
吉飛已經把吳野體內的子彈取了出來。
“子彈取出來了,我做了初步清創,給他服用了抗生素。但是他需要馬上輸血,做徹底清創,注射TIG和氨甲環酸。”吉飛摘下手套,看向吳維。
話音剛落,醫療部的人就趕到了,將吳野抬上了擔架。
吳維默默跟在后面,腳步略顯遲疑。他回頭瞥了一眼高一陽,兩人目光短暫相接,卻誰都沒有開口。沉默在空氣中凝結,最終,吳維只是微微點頭,轉向吉飛低聲道了句“謝謝”,隨后便加快步伐,跟上了前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