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外僻靜處，尹德幾人迅速改頭換面。尹德套上了一身簇新的正三品孔雀補服，頂戴上也換了亮藍頂子，更用巧手粘上兩撇濃密髭須，將眉毛也描粗了幾分。

科爾多則換上了六品武官彪補服，腰挎佩刀，作隨行護衛(wèi)首領(lǐng)模樣。其余四人皆扮作低階武弁或文吏。轉(zhuǎn)眼間，這支風(fēng)塵仆仆的隊伍，便成了堂堂正正的“欽差”儀仗。

幾人打馬揚鞭，直奔揚州府衙。知府車名得了通報，雖感詫異——這欽差來得未免太快，且隨從似乎少了些文員，多了些剽悍之氣——但對方儀仗、官憑、關(guān)防印信一應(yīng)俱全，核查無誤，也只得率府衙一干屬官出迎。

“下官揚州知府車名，率闔府僚屬，恭迎欽差大人！”車名領(lǐng)著眾人躬身行禮。

尹德端坐馬上，學(xué)著京官派頭，矜持地點點頭，目光掃過堂下，眉頭微皺，語氣帶著明顯不悅：“車知府，本官奉旨督查‘皇恩賑濟鹽引憑票’兌付事宜，此乃關(guān)乎國計民生、朝廷體面之大事！

揚州府治下，就只爾等這幾人迎接？各縣主官何在？莫非視本官如無物？還是覺得這差事，不夠分量？”

車名心頭一跳，這位欽差好大的火氣！他連忙躬身解釋：“大人息怒！下官絕無此意！朝廷抵報明言，大人此行專為核查憑票兌付，此事主要在府城及幾大鹽場。

各縣主官非其責(zé)也，故未敢擅自召集，恐?jǐn)_地方，亦恐有僭越之嫌。大人若需傳召，下官即刻命他們星夜趕來！”

“哼！不必了！等他們來了，黃花菜都涼了！”尹德冷哼一聲，“那巡鹽道任伯安呢？這‘皇恩賑濟鹽引憑票’的兌付，源頭在鹽課！與他鹽道衙門豈能無關(guān)？他為何不到？莫非比本官這欽差架子還大？”

車名額角微汗硬著頭皮回道：“回稟大人，鹽道任大人……其母適逢壽辰，任大人乃純孝之人，已告假數(shù)日，親赴老家為母祝壽，此刻確不在揚州城內(nèi)。

下官已派人快馬通知，然路途遙遠，恐非一兩日可至。故未能前來迎候大人，絕非有意怠慢！”

任伯安不在？尹德心中先是一沉，隨即又涌起一股狂喜！真是天助我也！正主不在，鹽道衙門里群龍無首，行事豈不更方便？

“哼！孝道固然要緊，然國事豈可輕忽？罷了！既如此，本官也不等他！車知府，你即刻帶路，本官要去鹽道衙門！本官要親查鹽課總檔、庫銀收支及所有與‘皇恩卷’相關(guān)的原始憑據(jù)！看看這兌付的根基，是否牢靠！”

“這……”車名面露難色，“大人，按例，欽差核查賬目，當(dāng)在府衙或行轅公堂，由相關(guān)官員奉上案卷供審。這直接去鹽道衙門內(nèi)署調(diào)閱……恐于體制不合啊?！?

“體制不合？”尹德猛地一甩馬鞭，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本官乃奉旨欽差！代天巡狩！所到之處，如皇上親臨！核查鹽政要務(wù)，親臨鹽道衙門有何不可？

難道他鹽道衙門里，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怕本官看見不成？還是你車知府，有意阻攔？”

車名被這頂大帽子壓得喘不過氣，尤其那句“見不得人的東西”，更讓他心驚肉跳。

鹽道衙門里有什么，他豈能不知？萬一真被這位煞星翻出點別的……他不敢再想下去，連忙躬身道：“下官不敢！下官絕無此意！大人言重了！大人既要親往鹽道衙門，下官自當(dāng)引路！大人請！”

他一邊說著，一邊飛快地給身邊一個心腹通判遞了個眼色，示意他趕緊想辦法通知鹽道衙門里的人，務(wù)必小心應(yīng)對。

一行人浩浩蕩蕩，轉(zhuǎn)道前往巡鹽道衙門。

鹽道衙門留守的鹽科大使、庫大使、巡檢等中低層官吏早已得了通判派人送來的消息，雖心中忐忑，也只能硬著頭皮在衙門口迎候。

尹德端坐大堂主位，氣勢十足?？茽柖嗪推溆嚯S行之人，侍立其側(cè)，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著堂下諸人。

“本官奉旨核查‘皇恩賑濟鹽引憑票’兌付賬目根基。爾等速將鹽課總檔、庫銀流水、歷年鹽引存根、及所有與憑票發(fā)行、兌付相關(guān)的原始憑證、賬簿，一并取來！不得有絲毫遺漏！”

留守官員中地位最高的鹽科大使不敢怠慢，連忙指揮書吏，一摞摞、一箱箱地將各種賬冊、卷宗搬到大堂上。不一會兒，寬大的公案及兩側(cè)地上便堆滿了厚厚的賬本和泛黃的卷宗。

尹德隨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厚厚的《鹽課歲入總冊》，裝模作樣地翻閱起來。他哪里看得懂這些繁復(fù)的鹽務(wù)賬目？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和條目上掃過，腦子里想的全是《百官行述》可能藏匿之處。

但他面上卻做得十足，時而凝眉沉思，時而微微頷首，時而又發(fā)出“嗯？”的疑問聲，翻動書頁的手指時而急促，時而緩慢。

堂下的鹽科大使、庫大使等人，看著這位“欽差”大人表情變幻莫測，時而點頭時而皺眉，偶爾還對著某個數(shù)字倒吸一口涼氣，發(fā)出令人心驚肉跳的聲音，一個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們不清楚這位欽差到底看出了什么，但看他那副凝重又洞悉一切的模樣，仿佛隨時能指出賬目中的天大漏洞。

時間一點點流逝，日頭也漸漸落了下去，堂內(nèi)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留守官員們額頭上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站得腿腳也有些酸軟，精神更是高度緊張后的疲憊。

尹德眼角的余光掃過眾人，見他們個個面色緊張，眼神疲憊閃爍，顯然心神已被自己這通裝腔作勢折騰得七上八下，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猛地將手中賬冊往案上重重一摔！“啪！”的一聲巨響！

“大膽！”尹德霍然起身，雙目圓睜，須發(fā)戟張，指著面前堆積如山的賬冊卷宗，聲如雷霆，震得整個大堂嗡嗡作響：

“這里面——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