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羲?”
何根木循聲側目,回過頭來,果見李常羲扛著一頭野豬正往村口行來,他步履蹣跚地上前迎去。
“伢子,你無事就好,無事就好啊。”
身后,一眾早已餓得心中發毛的村民們見到那頭肥碩野豬雙眼直泛光,本能地吞咽口水,轆轆饑腸嗡鳴起來,他們紛紛起身,發瘋似的撲上去啃咬,顧不得皮毛腥膻,竭力撕扯下一塊未經咀嚼便囫圇吞入腹中,那凄慘模樣看上去與茹毛飲血的蠻人無異了。
見到昔日的鄰居竟落得這般慘狀,李常羲一股悲憫涌上心頭,他抿了抿嘴唇,輕聲道:
“鄉親們慢些吃,若是不夠,我再去捕殺便是!”
要不說何根木能做村長呢,即便同樣是餓得前胸貼后背,卻全然不似村民們那般人前失態,他看了看地上如野獸般的村民,又看了看李常羲,有些難為情道:
“伢子,他們都是餓得沒法子了,幾日前你敕來的那場雨水也已喝盡,如今是水糧皆絕,我還以為....要滅種了。”
李常羲既平安歸來,便意味著他并未被官府緝拿了去,許是已入了那縹緲仙門,成了真正的仙人,何根木為他感到欣喜,但上次那位自稱慕雪胎的真一門青裙仙師看上去可不像好相與的,常羲當初斬了那條蛇妖,那仙師若得知他再回何家村,前來尋仇卻如何是好?
“伢子,你不該現身的,我等賤命一條死了也就死了,你如今成了可窺長生久視的仙人,得惜命啊!據說那真一門雪胎仙師乃是練氣有成的大修,你二人又有仇怨....”
交談間,地上那頭從遙遙縣東坤弦山獵來的山豬已被餓狼般的村民們啃食殆盡,只留下骨架和下水腸肚,李常羲從懷中摸索出一塊饅頭,遞給何根木:
“村長不必擔心,那慕雪胎與我現今的師父白玄乃是舊識,故不致撕破臉皮做生死之爭,她也不會罔顧江湖規矩對我一個小輩出手,只是遣她那小徒弟三月后前來我龍池仙門找回場子。”
何根木聞言松了一口氣,只要無性命之危便好,常羲這伢子自小命苦,村民救濟糧食供他到十一歲,從十一歲開始他便自力更生,耕種、漁獵,是個心地好能吃苦的好伢子,如今成了仙人,也算是天公開眼。
掰下一小塊饅頭送入口中的何根木細細咀嚼著,抬眸望向蹲在黃桷樹下雙手托著臉蛋發呆的紅裙姑娘,他打趣道:
“你這伢子,從哪兒拐來這么俊俏的媳婦兒?”
李常羲頓感大事不妙,轉頭看向大師姐何晴婉,卻見對方正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他,恨不得要將他千刀萬剮一般,好似在說“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否則待會兒有你好受的!”
“村長你可莫要誤會,這位可是龍池仙門蟄龍峰的首徒,是我尊敬愛戴的大師姐....”
求生欲極強的李常羲連忙解釋,還故意提高嗓門生怕那位皮囊甚美卻脾性古怪的大師姐聽不見,說完又抬起手掌遮住表情,壓低聲音道:
“別看她生得這般俊俏,今歲四十有余了,這種豌豆苗我自然無福消受....”
往昔何家村的土地尚還肥沃時,每到冬春交接之際,有一時令的菜蔬,喚作豌豆苗,此菜根莖粗糙,嚼不動,故只摘取嫩芽涮燙清炒,味道極佳。
李常羲將那紅裙女子比作‘豌豆苗’,其言外之意便是“老了不要!”
何根生露出一臉‘都懂’的表情,壞笑道:“你小子還挑上了,要我說,這等容貌的女子便是頭千年老妖也可勉強接受...”
樹下的何晴婉雙手環抱,眉頭輕蹙,見李常羲與那老頭兒在那里言笑,保不齊又在說自己什么壞話,她輕咳兩聲,二人又立馬噤聲,不再言語。
李常羲見狀也不敢再談論這位師姐,他話鋒一轉問道:
“村長,我一路行來,聽聞這場旱災鬧得聲勢浩大,連朝廷都知曉了,說要撥下賑災糧來救濟,怎不見動靜?”
“哼!賑災糧?”何根木憤然,冷哼一聲,“朝廷倒是發了,但能到我們手里么,還不都被那些狗官中飽私囊了。”
這時,將一頭野豬生生吞食的村民們也恢復了幾分力氣,聽見這個,他們紛紛叫苦不迭:“那些個狗娘養的,貪吝成性,就是米爛在倉里也不愿拿出來活我們的命。”
李常羲聞言眉頭緊蹙,如此說來,是朝廷已下撥了賑災糧,卻被縣里那位正襟公堂之上的縣令侵吞占有了?
娘的,他陸謙私設五座糧倉還不滿足,竟連朝廷撥下來的救命糧也不放過,非要絕人生路不可么?
“師姐,隨我走一趟縣衙!”
李常羲沉吟了幾息,村民們僅靠自己供給獵物過活也不是個辦法,自己也沒那么多時間能夠隨時回村,還得從根源上解決問題,那便是涉險擒住縣令陸謙,逼迫其開倉放糧賑災。
哪怕村民能憑借著賑災糧撐個幾月也好,自己到時候多敕畫些‘云雨箓’留在村中,傳授法訣,讓他們自行祈雨,便可恢復耕種,再無饑饉之憂了。
聽見師弟的呼喊,何晴婉緩緩起身,也不多問,腳步一掠便來到李常羲身后,淡淡問道:
“你說那縣衙距此地多遠?”
“約莫五六十里地,掐個神行咒,不消片刻便至。”
“帶路吧。”
回何家村的路上,李常羲已將神行咒法學會,此刻爛熟于心,他掐訣,腳步一踏,身形便掠出數丈。
何晴婉緊隨其后。
“常羲!聽聞那縣衙亦有仙人鎮守,你萬要小心啊!”
吃過白面饅頭的何根木恢復了些氣力,他扯開嗓子吼道,誰料那兩人眨眼便不見了身影,至于是否聽到也不得而知,他望向村外,面帶欣慰笑容,喃喃著:
“常羲這伢子,真成仙人了!”
出了村子,何晴婉加快腳步,追上奔在前方的李常羲,她悍然拔劍,冷聲質問道:
“方才你與那什么村長用那種眼神看著我,還有說有笑,說我什么壞話了?”
李常羲頓感脊背一陣發涼,若是回答得稍有紕漏,這位師姐可真敢下手,他一攤手,故作輕松答道:
“都是夸師姐,皆是冰肌玉骨明眸皓齒艷若桃李這般的好詞兒,哪里有甚壞話?”
何晴婉半信半疑地收劍入鞘,這才作罷。
......
別看云安縣如今遭了旱災民不聊生,衙門所在的縣城卻未受波及,依舊是三天兩頭就要來上一場雨,周遭草色青,林木綠。
雖時常有極討人厭的難民前來乞討,卻都被縣衙中的捕快驅趕,故不曾有一個難民入得城門,城內仍舊是一派熙熙攘攘的繁華景象。
縣令府內,陸謙如常飲茶,抓一把綠豆拋入池中,引得錦鯉翻騰,他心情大好,又復坐回檀木大椅,抓起一旁的甜糕點心就往嘴里送,兩個腮幫子撐得鼓鼓的,加之那圓如皮球的體型,與院內湖中荷葉上呱呱亂嚷的青蛙極為神似了。
“老爺,熱么?”
陸謙身旁,兩名捧扇的丫鬟生得花容月貌,見日頭漸盛,貼心地問道。
早已胖得不成人樣的云安縣令就茶吞下噎人糕點,咂吧著嘴一臉淫笑道:“還別說,是有些熱,來,為老爺寬衣。”
言語間,陸謙站起身,攤開手,自有年方二八的丫鬟為他解去寬袍,又熟能生巧地蹲下為他褪下布袴,便久久不見起身了。
正當陸謙瞇起眼睛身心投入這場酣戰時,卻聽一名沒眼力見的捕快沖進來嚷道:
“陸大人,大事不妙了!府外有.....”
見陸大人正忙要緊事,他連忙一遮眼,背過身去,繼續道:
“府外來了一男一女,身手了得,不由分說便打殺了咱們幾名弟兄,小的盤問來意,他們也不肯說,只說.....”
“只說什么?”
被驚擾了雅興的陸謙往后稍退了兩步,那名丫鬟也就見勢起身,默默退至一旁。
“那穿白袍的男子說,要陸大人到府外跪下伺候,否則要教你性命頃刻而休。”
“哈哈,好膽,竟敢來我府上撒野,我看是活夠了。”
陸謙冷笑,雙手一伸,丫鬟又為他穿上官袍,他沉聲道:
“那二人能打殺我幾名捕快,其實力已非是凡人的范疇了,應是入道的修士,你速去請于先生前來。”
能當上云安縣捕快這個肥缺的,都是經過層層選拔上來的,其武力超群,尋常十來人莫能近身,能頃刻之間便殺幾名捕快的,只有修士。
“修士又如何?欺我陸謙沒有大修庇蔭么?”
他執掌一縣之權柄,雖說不能令慕雪胎那樣的練氣大修為他出手,但城中卻有幾位胎息高境的修士與他交情甚篤。
待胎息四境玉符輪的于先生到來,自可保他無虞。
念及此,他邁動步子緩緩朝府外走去。
“我倒是要看看,是哪位仙師親至,要我陸謙的性命!”
縣令府門之外,李常羲坐在一名早已斷氣捕快的尸體上,左右張望著,嘖嘖嘆道:
“這縣衙修得可真夠氣派的...”
他的身前,一眾持刀不敢上前的捕快列作一排,皆是沒來由的渾身輕顫。
方才這位看上去人畜無害出手卻凌厲無比的少年,幾個眨眸間便殺了他們六名同僚,手段亦是詭異得緊,竟從肌膚中析出白色細線。
他們手上精鐵鍛造的好刀一觸到那白線,便如同豆腐塊似的被切做兩半,鐵器尚且如此,更遑論肉身了,故此地上那些七零八落的血腥殘肢,皆是被這少年操縱白線切割的。
“李...那是李常羲!”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嗓子,捕快們紛紛低聲交談起來。
“斬殺芒碭山神的李常羲,這幾日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咱們那么多弟兄幾乎將云安縣掀了個底朝天卻愣是沒尋到...”
“說不準躲到郡里去了,要不以咱們的搜查力度,怎會讓他在眼皮子底下逃了?”
“也不知去哪里學了邪法,倒著實有些難纏。”
“這李常羲顯然是奔著縣令來的,躺在地上那幾個兄弟不過是殺雞儆猴罷了,估摸著他也沒真想為難咱們這些個捕快,我說,做做樣子得了,難不成還真拼命啊,你月俸才幾粒碎銀啊?”
此言一出,一眾捕快覺著甚是有理,又向后退了幾步。
遠處的巷弄中,一名書生模樣的男子緩緩行中,他手中握著一塊竹簡,一步一丈,再一步三丈,再一步十丈,急速朝縣令府的方向奔掠著。
倏然而至。
來到府門前,見到一地的殘肢碎肉,他捂著鼻子,臉上盡是嫌棄的惡心表情,他漸漸行至李常羲身側,淡淡道:
“區區應真輪的修士,也敢在縣令府前殺人?”
之所以對境界低微的李常羲如此客氣,是因這位連縣令都要尊稱一聲于先生的于長興感知到了暗處蟄伏有一道強橫的氣息,不會弱于他的胎息四境玉符輪。
李常羲站起身,輕笑道:“你已成就玉符,竟也甘愿與陸謙做狗,真是丟盡我輩修士的顏面!”
于長興也不氣惱,雙手背負,“有一位躲在暗處的大修,一同請出來一敘吧?”
敵人在明,總歸比敵人在暗處來得好,于長興自信可以一擊拍碎這白袍少年的頭顱,卻絕躲不過暗處那位的出手,素來謹慎的他,自然不會貿然行事。
將暗處那位修士請出來,若二人境界相當,光明正大一戰未必沒有勝算。
李常羲聽聞村長說,縣令身側亦有大修相護,方才感知到了有一道氣息狂掠而來,多半就是村長口中縣令身側的大修了,故才讓何晴婉躲在暗處,準備伏擊一手,卻不想被察覺到了。
“師姐,出來吧。”
下一瞬,一襲紅裙緩現,使了道藏身法的何晴晚打量著手執竹簡的于長興,眸光輕蔑,她極為認真道:
“師弟,要殺了他么?”
于長興哭笑不得,雖說看不透這姑娘的境界修為,但估摸與自己不相上下,卻從何處來的自信穩勝?
李常羲搖搖腦袋,示意師姐暫先莫要動手,他看向于長興道:
“你今日,是非要護那陸謙不可?”
還未等于長興作答,一道胖如圓球的身影從府內跨出,他大笑道:“李常羲,本縣令正愁尋不到你,你他娘竟敢主動送上門來?”
“于先生,將這小子給我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