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溪剛推開宿舍門,小紅“噌”地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臉上寫滿八卦的興奮,聲音響得幾乎要穿透門板:“小溪!你可算回來了!快老實交代,今天和‘那位’約會是不是甜度爆表,上演偶像劇橋段了?”她故意把“那位”咬得曖昧不清。
林小溪白皙的臉頰瞬間飛起紅霞,把背包放在桌上,強作鎮定地辯解:“真不是約會!就是…興趣相投的朋友一起逛逛,你們別腦補過度好不好?”她輕輕搖頭,試圖驅散心底那絲被說中的慌亂——怎么在室友眼里,一次普通的出游就成了浪漫約會?
小紅哪肯放過,湊到她跟前,鼻子夸張地嗅了嗅:“不是男朋友?那你早上出門前,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換上壓箱底的好衣裳,還噴了這——么特別的香水,是怎么回事?”她促狹地眨眨眼,“認識你兩年,頭回見你這么‘隆重’!這香味兒…有故事哦!”
林小溪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小心藏起的秘密被驟然曝光。思緒不由飄回清晨:衣柜前那片刻的猶豫,鬼使神差拿出的唯一一套體面衣裳,還有…那瓶被阿媽鄭重塞進行李箱、從未開封的嫁妝香水。當時只想著“狀態好一點”,沒料到這些細節全被室友的火眼金睛捕捉。經小紅這么直白地點破,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難道自己心底,對宋宇軒真的生出了些不一樣的情愫?
她只能尷尬地扯了扯嘴角,試圖轉移話題:“別瞎琢磨了!快說說,你們今天都干嘛了?”
這時,一直埋頭書本的小芳緩緩抬起頭,雙手捧臉,眼睛亮晶晶地冒星星:“唉,像宋宇軒那樣的男生,光是存在就是一道風景線好嗎?呼吸都自帶高級感!小溪,就算現在不是男朋友,你也太讓人羨慕了吧!”她一臉花癡地晃著腦袋。
曉玲瞬間來了精神,把椅子“刺啦”一聲拖到宿舍中央,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你們知道的都是皮毛!宋宇軒可不只是帥,他是如假包換的豪門公子!他舅舅,就是那個上個月剛捐了20所希望小學、新聞里天天見的劉大慈善家!他表姐演的那個電影角色,原型據說就是咱們學校的才女!”她意有所指地瞟了林小溪一眼。
室友們熱烈討論著“慈善家舅舅”和“明星表姐”時,林小溪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那張薄薄的工資條——指尖還殘留著昨天在奶茶店打工時濺上的、早已凝固發粘的糖漬。這是她“精致打扮”背后,全部的經濟來源。
小紅用胳膊肘碰碰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哎,你倆在讀書會上火花四濺的場面,說不定早被人家團隊盯上了!他表姐演的那個‘犀利才女’,跟你懟人時的樣子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宋宇軒的表姐劉悅,林小溪在讀書會上領教過,那場針鋒相對的爭執記憶猶新。至于宋宇軒本人……如果他不是出身那樣的家庭該多好。
巨大的階層鴻溝橫亙眼前,就算宋宇軒不在意,他那顯赫家族的門檻,又豈是她能輕易邁過的?更何況……她心底猛地一刺,像是被自己遺忘的承諾蟄醒——村頭大槐樹下,她和“遠哥哥”刻下的“保護、揭露”誓言,難道被這短暫的溫暖沖淡了嗎?
林小溪深吸一口氣,指尖捏緊了書包帶子,指節微微發白,語氣帶著刻意的平靜:“我再重申一次,我和他就是普通朋友,一起參加活動而已。你們想象力也太豐富了。”她頓了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還有,你們怎么連他表姐演過什么角色都門兒清?”
小紅撇撇嘴,伸手戳戳她肩膀:“還用特意查?開學那天,他幫你扛行李那殷勤勁兒,我們可都看在眼里呢!”
小芳立刻接力:“就是!圖書館里,你倆頭碰頭討論《紅樓夢》那一下午,畫面和諧得自帶濾鏡,想不注意都難!”
曉玲也插進來:“操場跑步那次,并肩有說有笑的,我們在后面跟了一路,你們都沒發現!”
小紅最后挑眉補刀,一副“你休想瞞我”的表情:“還有讀書會!別以為我們不知道!”
小芳沒注意到林小溪毛衣袖口那處細密的縫補痕跡,興奮地晃著她的肩膀:“小溪,下次讀書會什么時候呀?帶我們去見識見識唄!感受下氛圍,說不定……”她雙手合十,滿眼憧憬,“也能邂逅我的白馬王子呢!”
在室友們或羨慕或打趣的目光中,林小溪卻仿佛看見自己那雙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帆布鞋,與宋宇軒擦得锃亮、一塵不染的昂貴皮鞋在記憶里并排擺放。她下意識地用腳尖,把床下那雙舊帆布鞋往里踢了踢,試圖藏起這份格格不入的窘迫。
就在這時——
嗡!嗡!
手機在褲袋里突兀地震動起來,像一塊冰冷的石頭驟然墜入深淵,狠狠砸中她藏在口袋深處的那枚艾草平安符。那枚由阿婆手縫、寄托著平安祈愿的布包,此刻硬得像塊硌在心臟上的傷疤。
林小溪立刻豎起食指貼在唇邊:“噓!”她飛快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弟弟林志遠的名字。點開信息,短短一行字卻像淬了冰的針,刺穿了她所有的偽裝:
阿溪姐,阿爹塵肺病又犯了,咳血半個月了。
林小溪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連嘴唇都失了血色,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不…不跟你們聊了,我爸…我爸病了,我得出去打個電話。”她幾乎是慌亂地把手機屏幕朝室友們晃了一下,仿佛急于證明這突如其來的沉重并非借口,也像是想堵住她們可能繼續的八卦。
匆匆跑出宿舍樓,林小溪望著窗外那條鋪滿金黃銀杏葉的大道,寒風卷著霜粒撲在臉上。恍惚間,今早宋宇軒替她拂去睫毛上霜花的那只手,指尖殘留的雪松香水味似乎還在鼻尖縈繞。可此刻,那清冽的味道卻像隔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只剩下刺骨的冰涼和心慌。
她甚至想起地鐵上,宋宇軒用公文包為她擋開擁擠人群時,那奢侈品牌包拉鏈頭上,一道被鑰匙反復刮擦留下的磨損痕跡——一個與她認知中的“完美”不太相符的細節。
她攥緊手機,腳步踉蹌地沖向校園最僻靜的角落。沿途的花草樹木在她模糊的淚眼中扭曲變形,失去了所有顏色。
手指顫抖著點開微信,找到媽媽的頭像,按下視頻通話鍵。等待音每響一下,都像重錘敲在心上。屏幕亮起,映出一張不到五十歲卻已飽經風霜的婦人臉龐。背景是斑駁脫落的墻皮,半張褪色的“塵肺病防治宣傳單”頑固地貼在墻上。媽媽袖口高高挽起,露出手腕上那枚用粗糙工地鐵絲擰成的鐲子——那是弟弟輟學去工地前,笨拙又心酸地送給她的。
“媽!”林小溪的眼淚瞬間決堤,帶著哭腔喊出來,“爸病成這樣,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啊!”
視頻那頭,媽媽疲憊的臉上努力擠出輕松的笑容,聲音沙啞卻故作鎮定:“閨女,別慌,別慌。你爸這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一陣一陣的。這幾天吃了村頭老大夫抓的中藥,好多了,咳出來的痰都變黑了,說是往外排毒呢!你在學校安心念書,別分心,家里有媽呢。”
“媽,我……”林小溪的聲音哽咽得厲害,“學校快期末了,聽說成績好的有獎學金,還有明年的免費名額…我、我想試試。要是爭取不到…”她深吸一口氣,帶著破釜沉舟的絕望,“我就不念了!早點出去打工,掙錢給爸看病,給您和志遠分擔!”
“胡說什么!”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和不容置疑,隨即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右手無意識地緊緊摩挲著左手腕上的鐵絲鐲子。
“咳咳…小溪!你給我聽好了!獎學金、免費名額,能爭取咱就爭取,爭取不到,媽就是砸鍋賣鐵、出去討飯,也得供你把大學念完!你弟…你弟已經為了這個家輟學了,媽不能再毀了你!這種念頭,你跟我講講就算了,千萬不能讓你爸知道!他那倔脾氣,要是知道你有這想法,非得氣出個好歹不可!咳咳咳……”
嚴厲的話語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斷,只剩下濃重的無奈和心酸,在冰冷的信號里彌漫。
寒風卷著霜粒,無情地抽打在林小溪臉上。她恍惚間又聞到了今早沒吃完、早已冰冷的肉包,那股人工香精堆砌出的甜膩氣味,此刻竟與媽媽視頻中那強忍的嘆息、絕望的咳嗽聲,詭異地交織在一起,化作一種令人窒息的、名為“現實”的苦澀味道,沉沉地壓在她的舌尖,彌漫在肺腑之間。
一陣猛烈的狂風卷過,操場邊銀杏樹上最后的幾片金黃色的葉子被狠狠地扯下,打著旋兒砸在冰冷僵硬的水泥地上。那耀眼的金色,此刻看去,仿佛是被踩進泥地里無人撿拾的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