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飯桌上，擺著色香俱全四個小菜，清蒸鱸魚、黃豆燉豬腳、清炒茭白、涼拌筍絲。正中間是燃著燭火的奶油蛋糕。

整張桌子上，沒有一個是李曉雨愛吃的。

她和父母相對而坐，面前放著一碗陽春面，雙手合十在面前，正閉著眼在心中許愿：想回去！希望媽媽沒事。

等她睜眼看到對面滿臉堆笑的恩愛父母，透過搖曳的燭光，眼前的美好景象罩上了一層虛幻的金光，看上去極不真實。

李曉雨有一瞬間的遲疑。她怕，吹滅蠟燭的那一刻，愿望就會成真。她又想到那句“不要相信爸爸”的短信，盯著李鋒的眼睛，想要看出點端倪。

“愣著干嘛？快吹呀！”王蓉催促著打斷了她。

她雙唇微啟，蠟燭熄滅。一縷煙順著燭芯搖晃向上，慢慢彌散開來。愿望沒能實現，她卻在心底生出一絲慶幸，又立刻用理智壓下，警告自己要保持清醒。

“生日快樂！”王蓉拍手道。

“打開看看。”李鋒拿出一個深藍色包裝紙裹著的盒子，遞到李曉雨面前。里面是一套雕刻用的刀具。

“祝我家寶貝今年在職場上過關斬將！”李鋒左手做刀刃狀在面前的空氣中左右劃拉兩下，面露得意之色，“之前你說公司想邀請我做皮影培訓的事，媽媽同意了！”

“我再不同意，你家寶貝都要跟你斷絕關系了。”王蓉給每人切了一小塊蛋糕，將剩下的半個端回廚房放到了冰箱里。“少吃點甜的，趕緊吃飯。”

李曉雨若無其事地挖了一勺蛋糕放進嘴里，腦子里卻開足了馬力。她只能從兩人說的話里，剝離出有效信息，從而一點點補全自己的信息差。

之前王蓉提到父女倆的“小矛盾”應該就是請李鋒去做皮影培訓的事。項目應該還是她之前參與的那個皮影動畫項目。李鋒一開始應該沒答應，那現在為什么又答應了？還有，他的事業選擇，為什么需要王蓉的同意？

李曉雨只能從王蓉的行為方式猜測，她是這個家里真正掌握話語權的人。

“怎么不高興啊？”王蓉見李曉雨愣神，伸出筷子在自己碗沿敲出聲響。

“沒想到你們會答應，有點意外。”她在想辦法試探，得出新的信息。

王蓉意外挑眉，但很快就用笑容掩蓋了剛才的微妙情緒。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正在扒拉碗里豬蹄的李曉雨，開口直奔主題，“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對你和你爸都是。你要用好你爸這個籌碼，努力去爭取項目的主控權，知道嗎？”

一旁的李鋒放下啃了一半的豬蹄，有些不解地看著王蓉。

李曉雨從碗里抬頭，“可我只是個剛畢業的實習生。”

“那怎么了？你以為本本分分做事，積累經驗，熬夠資歷，以后一定會有好機會輪到你？機會只留給有籌碼、有準備的人，機會是爭來的、搶來的。”

“可我，什么經驗都沒有。”

“經驗？你做了自然就有了。先拿到、再去做，然后你就會拿到更好的，就這么不斷的不斷的不斷的，才會越來越好。”王蓉將筷子放到自己的碗邊，瞪了李鋒一眼，“這榆木腦袋到底隨誰？”

“隨我、隨我，哈哈。”原本愣住的李鋒立馬接話，給王蓉和李曉雨的碗里分別夾了一塊魚肉，“聽你媽的。爸爸的事業也是她這么幫著做起來的……”

之后，李峰跟王蓉一唱一和地給李曉雨講述了，李鋒在事業低谷期，如何被王蓉用策劃逆風翻盤，迎來新生的轉折點。

皮影作為非遺文化，在時代車輪滾滾向前的過程中，只保留了原有的技術和傳統曲目，沒能與時俱進，發展出適應于這個時代的新風貌，再加上現代年輕人娛樂的方式太過多樣，失去舞臺、被人遺忘是必然趨勢。

王蓉看準了短視頻對年輕人時間和精力的侵占，覺得它一定會成為新的舞臺。她幫李鋒策劃了新的賬號，每天堅持發一小段皮影戲，結尾還會加一個他口播皮影工藝科普的片段，重點打造李鋒作為非遺傳承人的熱愛和堅守人設，很快就擁有了不少粉絲。

雖然皮影受眾范圍并不廣闊，可他現在靠接廣告、直播表演皮影戲、參加相關活動、開設興趣小班教孩子等，收入也很可觀且在社會身份上非常受人尊敬。

“……在刻制線狀的紋樣時要用平刀去扎；在刻制直線條的紋樣時用平刀去推；對于傳統服飾的袖頭襖邊的圓型花紋則需要用鑿刀去鑿；一些曲折多變的花紋圖樣，則須用斜口刀刻制……”李曉雨看著手機屏幕里，父親對著鏡頭自信講述皮影雕刻技法的樣子，眼眶濕熱起來。

真好啊！

屏幕中李鋒的臉和李曉雨記憶中十年前爸爸的臉相融合。

那時候，爸爸的皮影店經營慘淡，越虧越多，最后因為交不出房租被房東連人帶皮影趕到大街上；之后他頻頻半夜喝到爛醉才回家，又是吐又是哭，攪得全家人不得安寧；再之后，他只留下一張字條，說要去終南山隱居，便消失了。

如果他也有這樣的機會，逆風翻盤、找到自己的價值跟時代機會之間的接口，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王蓉起身敲了敲李曉雨面前的桌面，“你跟我過來。”轉頭她又指揮李峰去洗碗。

李曉雨跟著王蓉走到沙發旁，她坐下后拍了拍旁邊的位置，示意李曉雨挨著自己坐下。見她坐下后背打得挺直，王蓉一把將她拉進懷里，兩人仰靠在一起。

剛開始李曉雨肢體僵硬，很不習慣跟媽媽這么親密的接觸，等到王蓉開始絮絮叨叨說話，她才慢慢放松下來，整個身體也柔軟下來。

“皮影用動畫來展現，新舊結合，好好做很有前景。你明天去跟那個負責人說，爸爸這次可以給你們免費培訓，再加上他現在的名氣，這就是你的籌碼，你要學會用博弈來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說到這里王蓉突然坐起身，將李曉雨也拉起來，兩人面對面坐著。王蓉開始幫她模擬明天跟負責人談判的場景，連著推演了三遍才作罷，李曉雨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虛脫了，斜靠在沙發上放空。

李鋒從廚房端著切好的西瓜放到娘兩面前的茶幾上，又轉身去拖地了。李曉雨這才注意到他的右腿有些瘸。

“心疼了？”王蓉察覺到了李曉雨眼里的探究，突然開始刻意解釋道：“哎，要不是十年前那場大病，他也不會是這樣。你呀，別再跟你爸使小性子了。他當初病得那么重，還要硬撐著去參加你的畢業典禮。你肯定都不記得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李曉雨閉眼沉思，嘴唇微抖。她哪有那樣好的福氣，哪有那么好的爸爸。她明顯感覺到了王蓉的刻意，可是想不明白背后的動機。

她腦海中又閃過那條短信：不要相信爸爸！

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媽媽就可以相信嗎？她沒有答案。

想到明天去公司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她的眼皮愈加沉重。

“困了，我先睡了。”李曉雨從沙發上掙扎起身，揉了揉眼睛，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王蓉起身跟在她后面，李鋒也從廚房出來。兩人將她送到臥室門口后，李鋒自然地攬過王蓉的肩膀，兩人一齊笑著跟她說了聲“晚安”。

李曉雨做夢也想不到，今年生日這天，自己睡前能看到這樣溫馨的場景。自父親走后，她已經十年不過生日了。

房門關上后，王蓉面色驟冷，厭惡地暼了身后的李鋒一眼。

“別入戲太深，也別忘了你的承諾。她必須跟你上山！”

李鋒眼里平添了一些愧疚，臉上的明媚換成失落，識趣地將手拿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