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是從粘稠的瀝青中掙脫，緩慢而艱難。伊拉瑞亞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跨越億萬年的長夢。眼皮沉重如鉛，每一次抬動都牽扯著神經末梢傳來陣陣酸澀的刺痛。當視野終于勉強聚焦時，映入眼簾的并非她記憶中熟悉的、流光溢彩的星際航行控制臺，也不是那座矗立在云端、如同水晶宮殿般輝煌的首都，而是一片……灰白。

那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單調到極致的灰白。頭頂并非星空，而是一塊厚重、略顯陳舊的氣密合金穹頂，邊緣處有規律的、如同呼吸般明暗交替的光帶，那是維持庇護所七號”生命循環系統的指示燈。光線透過穹頂上一個小巧的、防彈玻璃制成的觀察窗，投射進來，照亮了面前這段狹窄的走廊。走廊的墻壁是粗糙的混凝土，上面覆蓋著斑駁的、像是某種藻類或苔蘚的暗綠色物質，它們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不自然，像是死而復生的幽靈。

艾瑟拉的天空，透過那小小的觀察窗，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灰褐色。不再是記憶中那片湛藍，甚至也不是經歷了某種災難后應該有的焦黑或赤紅。那是一種仿佛被無限稀釋、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顏色，像是陳舊的畫布上被遺忘的污漬。天空是灰蒙蒙的，沒有云朵，沒有飛鳥，甚至連風都仿佛凝固了。視野所及，是連綿起伏的、毫無生機的丘陵，地表裸露著堅硬的巖層，偶有枯萎到只剩下焦黑骨架的、無法辨認種類的巨大植物，如同被遺棄的巨獸骸骨，無聲地矗立在荒涼的大地上。曾經覆蓋星球表面的、象征著繁榮的生態圈穹頂，如今大部分都坍塌了，露出里面同樣死寂的內部，只有少數幾個還能勉強維持著微弱的循環，像是在垂死掙扎的眼睛。

這就是艾瑟拉？不，這不該是艾瑟拉。她的記憶里，艾瑟拉是宇宙的明珠，是繁星之上的繁星，是無數文明仰望的存在。她的家園，曾經擁有跨越星系的艦隊，能夠與宇宙深處的古老種族對話，能夠將文明的火種播撒到遙遠的星系。而這一切，都去哪兒了？

文明倒退。這個詞語像冰冷的鐵塊，沉入伊拉瑞亞的心底。倒退了多少？她不知道。從她上次擁有清晰記憶的時刻算起，過去了多久？十年？百年？還是……更久？她甚至無法確定現在是什么年份。庇護所七號”的內部計時系統早已故障，只能依靠外部環境的變化和能源儲備的消耗來粗略估算，而外部環境的變化，顯然比他們預想的要……徹底得多。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循環系統過濾不完全產生的金屬銹味、潮濕混凝土的霉味，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淡淡的……塵埃味。那塵埃味很奇怪，不是地球上的那種干燥的土腥，也不是太空站里那種混合了塑料和靜電的味道，而是一種更古老、更宏大，仿佛蘊含著整個宇宙寂滅氣息的味道。它無處不在，吸入肺中，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

大部分居民，為了節省那日益稀少的能源，也為了在絕望中尋找一線生機，選擇了休眠。深度休眠。他們的生命活動被降至最低，如同冬眠的動物，等待著某個未知的、或許永遠不會到來的春天。伊拉瑞亞所在的這個區域，是庇護所中少數幾個保持清醒狀態的區域之一——所謂的“蘇醒區”，但這里的“清醒”也僅僅是相對而言。大多數人依舊處于一種半休眠狀態，依靠最低限度的營養液維持生命，對外界的感知模糊而遲鈍，如同活在一場永恒的、昏沉的夢境里。他們偶爾會被喚醒，進行必要的維護工作，但每次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間隔越來越長。

伊拉瑞亞揉了揉依然沉重的太陽穴，站起身。她的身體感覺僵硬，關節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她穿著一身簡單的、深灰色的連體服，材質粗糙，顯然不是她記憶中那種輕便、高科技的宇航服或日常服裝。腳上是一雙同樣材質的軟底靴，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這聲音在寂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突兀，又格外清晰。

她走向觀察窗，伸出冰涼的手指，輕輕觸碰那冰冷的玻璃。透過指縫，她再次看向外面那片死寂的大地。枯萎的植被，裸露的巖層，灰暗的天空……這一切都真實得令人心碎。這真的是她的家園嗎？那個曾經擁有璀璨文明的艾瑟拉，真的就變成了這樣？

一種陌生而熟悉的感覺籠罩著她。陌生，是因為眼前的景象與她記憶中的家園相去甚遠，仿佛隔了一個紀元；熟悉，是因為……她總覺得，這一切，似乎又在她的預料之中。就像一場她反復做過、卻又怎么也想不起具體情節的夢。她是誰？她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選擇深度休眠？為什么她感覺自己的意識，似乎從未真正離開過這個星球，甚至……從未真正離開過這個宇宙？

記憶像破碎的鏡子，只剩下模糊的碎片。她記得星辰，記得艦隊，記得那些高聳入云、如同神話般存在的生態圈和奇觀，記得與外星種族的交流，記得……大沉默”。那個讓宇宙瞬間失去色彩和聲音的災難。她記得災難發生時，那種仿佛來自宇宙深處的、令人靈魂戰栗的低語。那低語，此刻似乎又隱隱從她記憶的深處，從她靈魂的縫隙中，滲透出來，帶著冰冷的、令人不安的氣息。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中的混亂和茫然。這里是她唯一的現實，至少現在是這樣。她需要適應這個寂靜而壓抑的“新”世界。她需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誰，為什么會保持清醒，以及……大沉默”之后，這顆星球上，是否還隱藏著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轉過身，目光掃過空曠的走廊。遠處，有幾個模糊的人影，如同幽靈般緩慢地移動著，他們步履蹣跚，眼神空洞，顯然還沉浸在半夢半醒的狀態。庇護所七號”內，只有生命維持系統低沉的嗡鳴，以及……一種更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寂靜。那寂靜，仿佛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內心，來自宇宙本身。

伊拉瑞亞邁開腳步，朝著走廊的深處走去。她的目的地是中央控制室，那里或許有更完整的記錄，或許能有人能回答她的一些問題。盡管她隱隱覺得，真正的答案，可能遠不止于此。